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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柏田:醉眼青山——古心如鐵陳洪綬

趙柏田:醉眼青山——古心如鐵陳洪綬



《中國美術報》第29、30期 美術副刊

地?理


這裡是陳洪綬的諸暨,往西是李漁的蘭溪,往東是張岱的山陰,往北,隔著錢塘江就是蕭山和省城杭州。諸暨—山陰—杭州,這片潮濕多雨的南方三角地帶就是天才畫家、本文主人公陳洪綬的活動區域(除去兩次短暫的北游),故事時間約為明萬曆二十六年至清順治九年,即1598年至1652年的半個世紀間。


傳說中,這片錢塘江之東的平原地帶是上古時代的治水英雄大禹的終焉之地。後來,夏朝的一個皇帝少康把這裡作為了一個庶子的封地。那時候這一地區還很荒涼,到處都是沼澤和成片的森林,原住民都文身斷髮,讓中土人嗤笑為南蠻。春秋末年,越王勾踐與吳王闔閭父子相互拉鋸式攻伐,戰爭持續十來年,勾踐卧薪嘗膽,最終勝之,成為春秋最後一個霸主。雖然後來越國讓楚國和齊國聯手做掉了,但這種隱忍與血性的稟性卻在這片土地上人們的骨頭深處沉積了下來。


如果在明朝,這個三角地帶每一處的往返,可能都得三五日。雇一隻舟子,我醉欲眠,夢裡都是流水聲。或者騎小毛驢,童子挑一擔書隨後,山陰道上不知會不會遇上狐狸精。那樣一個緩慢的時代,什麼事如果要發生,就會如石底下的青苔頑強地探出來。

我和詩人、小說家馬敘順著夜色中的浦陽江邊一路走去,穿過城南苧蘿山下的西施殿和浣紗路,去一個叫「三賢館」的地方。那是諸暨文友們經常聚會的一個所在。「三賢」之一,即十七世紀偉大的人物畫家、那個被稱為有明三百年無此筆墨的陳洪綬。(另兩人為元代以畫梅著稱的畫家王冕和元末明初作家楊維楨,他們都是諸暨楓橋人)成書於1735年的一本藝術史著作《國朝畫徵錄》評價他所畫人物,軀幹偉岸,衣紋清圓細勁,有公麟、子昂之妙,力量氣局超拔磊落,尤在仇英、唐寅這些名家之上。但同時代人似乎更津津樂道於他對酒和女人超乎尋常的熱愛,並進而對他進行道德責難。有傳言說,他畫出名後,有錢人拿了大把的銀子恭恭敬敬來求畫,他都不予理睬,但只要有酒、有女人,他自己都會找來筆墨作畫,即使販夫走卒乃至垂髫小兒,他也都有求必應。更有甚者,有人以小說家的筆法寫道,1646年夏天,清人南下紹興,「從圍城中搜得蓮(老蓮,陳洪綬的號),大喜,急令畫,不畫;刃迫之,不畫;以酒以婦人誘之,畫」。


夢?憶


世家子張岱晚年檢討自己的一生,深感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一派沉痛的懺悔語氣。在他坐說昔年盛事的兩部回憶錄《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中,不時出沒著被他稱為「章侯」(章侯是陳洪綬的字)的陳洪綬的身影。


他們一個出生於諸暨望族,一個系紹興城內名門之後,同一方水土所孕的奇才異趣,再加年齡又相去不遠(陳洪綬生於1598年,張岱生於1597年,長陳洪綬一歲),兩個青年藝術家很早就開始了交往。張家在杭州有別業,陳洪綬年輕時也總往省城跑,西湖邊的煙霞石屋、呼猿洞、于謙墓道是他們經常游賞的去處。大約是1624年,他們經常一起讀書於靈隱韜光山下的「岣嶁山房」。這片山房是嘉靖年間一個名叫李茇的隱士所建,面對一流清溪,背靠石崖,環境清幽,開門就是一大片蒼勁的古松和蔥鬱的灌木叢,人一走入就隱滅不見。屋旁石橋低磴,可坐十餘人,寺僧刳竹引泉,溪流淙淙,又有園蔬山蔌可供作炊,口味寡淡了還可去溪里打魚,實在是讀書的好去處。


張岱還記述了他的好友一次喝高了去追一個陌生女郎的事。說的是1639年,時近中秋,張、陳二人在西湖邊的畫舫應酬回來,看到月色明亮如許,兩人又趁興叫童子划船到斷橋,一路飲酒、吃塘棲蜜桔。張岱不善酒,只是沾唇而已,章侯一人獨飲,卻也興緻勃勃。船過玉蓮亭,忽聽得岸上有一女子的聲音在問童子:相公船肯載我女郎至一橋否?一聽得有女郎要求搭船,月光下再看此女「輕紈淡弱、婉瘞可人」,本來喝得昏昏欲睡的陳洪綬直如打了一針興奮劑,連說好的好的。那女子也不客氣,足尖一點就欣然下了船。接下來,陳洪綬這個調情老手施展的手段讓張岱看得目瞪口呆,這個厚臉皮的竟然以唐代傳奇中的虯髯客自比,說女郎身上的俠氣讓他想到了紅拂女張一妹。一說二說的,兩人竟然喝到了一塊去。那女郎也一點不扭捏,酒喝得好,酒量更好,船到一橋,漏下二刻,他們竟然把船上帶的酒都給喝空了。問女郎家住何處,她總笑而不答。等她下了船,張岱攛掇陳洪綬在後面暗暗跟蹤,只見此女身影如一片淡煙飄過岳王墳,就再也找不到了。故事發生時,「崇禎己卯,八月十三」,張岱43歲,陳洪綬42歲。

莫非三百多年前的月色下,陳洪綬遇到狐狸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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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洪綬 雜畫圖冊之六


酒?徒

20歲那年起,老蓮成了一個酒徒,同時開始熱情而又盲目的詩歌寫作。越地的酒,大多是入口綿軟的黃酒,老蓮獨好諸暨本地產的一種秣秫燒酒。這種叫「同山燒」的古酒出產自本縣一個叫同山的小鎮,據說古越國時就已釀製。越王勾踐率師伐吳,出征前以酒投江與將士們共飲,「簞醪勞師」說的就是這個故事。此酒色澤玉紅,琥珀色,天生一股媚態,卻又其勁如刀,純然是剛猛一路的北派風格。自20歲愛上此物,陳洪綬的大半生都泡在了酒里。


他出生那一年,徐渭已死去五年,董其昌44歲,一個人文昌盛的年代即將落下帷幕,但日子尚稱太平,他的童年基本上還是快樂的。楓橋陳家雖非錦衣玉食之族,卻也是個簪纓之家,老蓮的遠祖為翰林學士,曾出任揚州經歷,祖父陳性學是1577年的進士,萬曆時做過廣東、陝西布政使,掌一省民政,從二品職銜。他的父親陳於朝少時雖有神童之名,及長,詩文也做得不錯,一手龍蛇飛動的字與好友徐渭都不相上下,卻時運不濟,連最微末的功名都沒取得,35歲就鬱鬱而終。這個仕途失敗的父親最引以為豪的是生下的二兒子自小聰穎異常,自陳洪綬記事起,父親就經常說起兒子出生前晚他做的一個夢,夢裡,一位氅衣鶴髮的道人手持一蓮子對他說,吃了它就會得到一個有出息的兒子。所以陳洪綬的小名也就喚作了「蓮子」。


小時候的陳洪綬並不認為畫畫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兒。那些天賦異稟的人總是不拿自己的本事當回事兒,卻往往會嚇著他周圍的人。4歲那年,陳洪綬去蕭山長河的來家——也是他未來的岳丈家——上私塾,來家正在裝修房子,把牆刷得雪般粉白,主人特為告誡孩子們,不許在牆上亂塗。陳洪綬進入那屋,四顧無人,就桌子疊著椅子爬將上去,在白壁上畫了一幅約十尺高的關羽,軀幹豐偉,栩栩如生,別的孩子一見,竟然給嚇哭了,他未來的岳丈來斯行聞訊趕來,他什麼反應呢?——「翁見侯像,驚下拜,以室奉侯」,竟然把小孩子家的塗鴉給恭恭敬敬保存了下來。


詩人朱彝尊把這則傳說寫入正式的陳洪綬傳記,意在說明傳主自小就聰穎異常。老蓮成名以後,他的朋友們總津津樂道於類似的神奇事迹,以此哄抬老蓮身價。傳說不免有誇大,但這個人藝術資質之上佳已可見一斑,就好像上天派定他到塵世間來就是做一個畫家的,用他的老師藍瑛的話來說,「此天授也」。

但所謂的天才,不過來自於熱愛,來自於近乎本能的打破陳舊規則的嗜好,對此,陳洪綬自己在《隱居十六觀圖冊》上曾經題跋回憶:少年時,他跑到杭州府學臨摹北宋名家李公麟的七十二賢石刻,閉門摹十日,臨摹完了,出來給人看,問:怎樣?人們答:像!他很高興。又閉門臨摹十日,出來給人看,問怎樣?人們答:不像!他更高興。因為他明白,自己的畫境已經更進一層,從「形似」進到 「神似」了。


然而這絲毫沒有讓老蓮沾沾自喜,官宦之家對子孫們的要求,從來都是要他們埋首於八股時文,求取一官半職以光耀門楣,30歲之前的陳洪綬所受的全部教育也都是朝著功名目標去邁進。儘管畫畫給他帶來了不小的名聲,讓他時時沐浴在長輩們嘉許的目光里,但內心裡他也明白,那只是一種遣興的小道,一樣能夠給他帶來樂趣的玩意兒而已。族中已經有長輩表示出了不安,因為這個神童身上的種種氣質,無法不讓他們想到他那個雅好文藝又仕途蹉跎的父親,那不也是個神童嗎,可惜天不永年,年紀輕輕就鬱鬱而終,可見文藝這東西是有毒性的,沾上了就會非常危險。


祖父的去世宣告了好日子的結束,那年他十六歲。再過兩年,他母親也去世了。他的哥哥陳洪緒是一個非常自私的人,為了獨霸家產,也是發泄以前長輩們對他專寵的不滿,時常虐待他,不分緣由就把他揍得鼻青眼腫。那一頓頓的拳頭把他從家鄉打到了五十里外的府城紹興,一個人在火珠巷租了間房子住下,算是成全了他兄長。蕭山長河來家倒是厚道人家,來斯行一點也沒有因陳家家道中落而看輕他,在陳洪綬最困苦的日子裡,來家接納了他,並於第二年把他祖父在世時說定的那門親事給辦了。


妻子是大家閨秀,溫柔賢淑,有時還能陪他畫上幾筆。老丈人對他也不錯,總相信夫婿能夠發憤直追,重振楓橋陳家。可是除了在1618年中了個諸生,好運氣再也沒有光顧過他,功名總像天邊的馬車一樣遙遠。他恨自己不爭氣,更覺得家庭的溫柔是一個要勒得他透不過氣來的軟繩索,於是一次一次地往杭州和紹興跑。他覺得,只有拿起畫筆對著滿山竹子、雲霞,只有俯身在前人捲軸上人物、山水、花卉、翎毛、走獸構成的那個世界的時候,自己的內心才是舒暢的、自由的。


他的畫名越來越大,可是當有錢人捧著銀子恭恭敬敬來求他的畫時,他卻拉長著臉把人家晾在一邊,甚至地方上的督學也吃了閉門羹。沒準這個年輕人覺得世人對他的畫格外看重是對他的污辱呢。還有一次,一個大官把陳洪綬騙上船,說是請他鑒定書畫,船開行後,就拿出絹素強請他作畫,陳洪綬大怒,謾罵不絕,還聲言不放他走就要跳入水中,搞得那大官老大的沒趣。


就在這苦悶、騷動的青春期,他與酒劈面相遇了。這帶著令人眩暈香氣的、玉紅色的液體,時時激起他的飛翔之感。同樣能夠給他以安慰的是父親在世時經常翻閱的一本佛經,他廢寢忘食地讀著它,好像這樣就能與死去多年的父親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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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洪綬 荷花鴛鴦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


狂士·和尚


對1640年的陳洪綬來說,一個壞消息連著一個好消息,壞消息是春天時他的兄長在老家去世了,好消息是他終於成了國子監一名在籍的太學生。但他的興奮勁很快就過去了,開始還以為自己考得不錯才入的國子監,後來才明白過來,皇帝召他為中書舍人是看中了他的畫名,要他入宮臨摹本朝洪武以來的歷代帝王圖像。這給了他盡觀宮中所藏古畫的機會,從這些宮中珍秘中深得古法淵雅的老蓮,筆法蒼老潤潔,畫藝更為精進,一派靜穆渾然,時人把他與董其昌非常賞識的北方畫家崔子忠相提並論,並稱為「南陳北崔」。但他似乎很不滿意這樣一個宮廷畫師的身份,叫屈說,「乞向人間作畫工」,這哪是他的本意啊。


1643年秋天的老蓮時時被憤怒充滿著。當時他剛結束四年漂泊京城的生活,船停泊天津楊柳青的一個晚上,他畫下一幅《飲酒讀騷圖》,畫中人烏帽朱衣,於案前坐對一卷《離騷》,須髯盡豎,滿目憤怒卻無可奈何,正是此種憤懣情緒的寫照。畫面出乎意料地為斜向構圖,著墨不多卻神思逸出。值得注意的是畫中人持杯的右手,神經質地蜷曲著,似乎要將杯子給生生捏碎。擺放著梅花和蘭花的長几上,左側還有一柄鐵如意,似乎這個人馬上就要拿起它,像東晉大將軍王敦一樣擊碎唾壺。


1644年,京城陷落的消息傳到南方,已是春夏之交,老蓮剛剛搬到紹興城內的徐渭舊居青藤書屋。突然接聞這個地震般的消息,老蓮懵了,他的第一反應是喝酒,就在當年徐渭讀書處,他倚著藤樹像個瘋子一般狂歌大叫,醉得像一灘爛泥,任誰叫都呼不應。朋友戴茂齊在日記中記載說,他喝醉了就痛哭流涕,逢人不作一語。


對陳洪綬來說,現在皇帝死了,國也亡了,他反倒覺得前朝樣樣都好,自己活了48年,那三個月宮廷畫師的經歷實在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光榮了。只是蒙受了薙頭之恥,還忍死苟活著,實在是滿腔悲苦無人訴啊。福王在馬士英等人擁立下即位南都,改元弘光,老師劉宗周的女婿王紫眉勸他去南京掙個功名,他覺得小朝廷難成氣候,拒絕前去應試,說自己一個小人物,報不了君仇,還是在藥草簪巾間打發一輩子算了,幾點落梅浮綠酒,一雙醉眼看青山,罷了罷了。


1645年初春起,滿洲鐵騎的破空聲一陣陣傳至江南。四月,揚州失守,史可法殉國。五月,南京陷落,錢謙益率一幫降臣在大雨中跪迎清軍入城。流血天心見,不惟春雪多,乙酉年泥濘的大雪天氣里,老蓮似乎提前看到了血漂江南的種種慘象。接下來數月,死亡的消息一個接著一個:周圍的朋友如祝淵、倪元璐、祁彪佳,他的老師劉宗周、當年的同窗王毓蓍等也都一個個自殺了。


紹興很快失守,老蓮被搜出,於是發生了前文所述他因拒畫險遭殺害一事。只是他被迫作畫後這故事尚有餘緒,他借口這些畫尚未署名鈐印,又從清軍首領處把畫拿了回來,每天狂飲不止,連睡覺也抱著這些畫,後來對他的看守漸漸鬆了,他就找了個機會抱著這些畫逃了出來。


逃出虎口的老蓮躲進了紹興附近的深山冷嶴里,自鷲峰跑至城南三十里的雲門寺,剃髮為僧了,自號悔遲、悔僧、雲門僧。雖處僧寮,酒是斷斷少不了的,一與來客說起興亡事,就大哭,罵人,懊悔不死,說「豈能為僧,借僧活命而已」, 又說「剃落亦無顏,偷生事未了」。有人來求畫,是斷斷不肯了,要畫也只畫觀音像,說才藝累身,畫觀音像也算是贖罪。偶而喬裝入城,經過以前的讀書處太子灣,就面紅耳赤,像做了小偷被人發現似的,痛罵自己不忠不孝。以前他很怕方正嚴肅的劉宗周,現在夫子已死,他天天給夫子的遺像上香,還題壁痛罵自己:「浪得虛名,山鬼竊笑,國亡不死,不忠不孝」,語氣間全是大痛楚。


輾轉於薄塢、雲門等處的幽谷深山,無可消遣,畫筆又久不提,幸虧這麼多年寫下的詩文一直都帶在身邊,於是整個夏天他都在四子鹿頭的幫助下整理這些文字。他總覺得,這些帶著舊日記憶的文字一定會比他的那些丹青塗抹傳得更久遠。書成之後他抄錄了一份寄給朋友王予安,「悔遲雅不以詩鳴。兒子鹿頭,私將平生所作編次成帙,可刪者十七;山中無可消遣,即將鹿頭所編次者刪錄呈政,知予老見之,必有教正。呵呵。」這就是傳世的老蓮惟一的一部詩文集《寶綸堂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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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洪綬 雜畫圖冊之七


燃燒·爆發


酒,女人,早年的飢餓,近年的傷時憂身,這一切都像小蟲子一樣慢慢地蝕空了他的身體,五十初度的老蓮已是老態龍鍾。進入老境的他,筆下世界卻如春花綻放,陡然散發出無比燦爛的光華。僅就線條而言,早年他化圓為方,化整為散,走的是粗硬直折的路子,掩飾不住內心的狂躁不安,此時已一變為細勁柔和,圓轉一如蠶絲,舒緩得好像若有若無寫出,人稱「高古遊絲」。早年畫山石和器物上的苔痕,色調濃烈,此時著色也更趨古淡了。筆簡、墨簡、色簡,顯見得一顆浮躁的心也走入了簡淡靜虛之境。後世的人說三百年無此筆墨,也即是說他筆下的古雅已經超越唐宋,直追六朝了。


老蓮雖自認對繪事盡心,不匆忙畫就去換銀子,但也感慨暮年才真正領悟了畫道,若非賴以養家,自己的成就會更高。他以文章作比,說好畫應該有氣韻、有力量,最好的畫應該像周秦時代的文章,「颯颯容容」,直取其髓,絕無矯飾,那是「神家」之作;「名家」的畫像漢魏之文,能緊扣事物,實實在在地談論;作家的畫就像唐宋之文,為了符合法度總要改來改去雕琢不已。他說自己的畫只是「作家」畫,只比「匠家」略勝一籌。但時人評他的畫此時已由妙入神、臻於化境也。


1651年,寄寓杭州的陳洪綬似乎已經提前看到了死神的面孔。此時回顧一生際遇,面對生命如飛鴻過空,杳杳無蹤之際,他或覺畫中自有留名傳世之道,在這年春天為林仲青畫的《溪山清夏圖卷》的空白處,他寫下了一段長長的跋語,剖示了自己的美學觀念,並直陳何為畫史的正脈傳承。


「今人不師古人,恃數句舉業餖飣或細小浮名,便揮筆作畫,筆墨不暇責也,形似亦不可而比擬,哀哉!欲揚微名供人指點,又譏評彼老成人,此老蓮最不滿於名流者也。」


在這篇充滿批評鋒芒的文章中,老蓮批評某些「名流」,倚仗曾習過舉業,享有浮名,便提筆作畫,筆墨或形似皆無,卻掉舌嘲笑真畫家。明眼人一看便知,老蓮在這裡痛罵的那種不擅繪事又享畫家之名的「名流」,就是陳繼儒之流的名利客。陳繼儒長陳洪綬四十歲,算是兩代人,但在老蓮看來,此人對畫壇風氣的敗壞實在是遺毒太久了。


在陳洪綬橫空出世前的16世紀後半葉至17世紀初,先是王世貞的「主宋派」以宋代院畫為正統,人物、屋舍務求法度謹嚴,每片樹葉上的紋理都要毫釐不差,隨著元畫被藏家炒熱,又有董其昌的「南北宗論」分庭抗禮,強調畫應以筆墨為先的文人氣質。老蓮駁斥了陳繼儒「宋人不能單刀直入,不如元畫之疏」的言論,提出只是孤立地學宋、學元都不行,「學宋者失之匠」,「學元者失之野」,必須要有唐人畫的韻致打底,再學宋畫的法度,元畫的空靈,畫路才不會野。「如以唐之韻,運宋之板;宋之理,行元之格,則大成矣」,唐宋元互為基礎,這才是老蓮心目中的畫路正脈。


在萬曆以降議論紛芸的文藝圈裡,老蓮向來都顯得少有的沉默,甚至一些表達藝術觀的題畫詩他都很少保存,這篇突然而發的議論在他是一次爆發,更是一生畫業的總結。


他的朋友周亮工感受到了這種渴望不死的生命力的燃燒。似乎這個人要藉由一支畫筆努力地把自己楔進這個世界深處去。1651年底,周亮工赴閩任職,再次途經杭州,兩人相會於湖畔定香橋。老蓮對他說,君且壯年,我已垂老,現在正是為你作畫的時候了。好幾次求畫都遭拒的周亮工大喜,急命張羅畫案絹素。老蓮開了一瓮陳年紹興酒,以黃葉菜佐酒,邊喝邊開始了工作。開始時,他還要蕭數青在一旁倚檻而歌,蕭唱了沒幾句,他就揮手作止。周亮工觀察到,進入了創作迷狂之境的老蓮如同一個瘋子一般,雙手忽而使勁抓頭皮,忽而狠搔腳爪,一會兒眼睛瞪視畫紙,半日不言語,一會兒又像個孩子般哇哇大叫。接下來幾天,作畫的地點從定香橋移到周下榻的客棧,再移到江邊、道觀、畫舫、昭慶寺,統共11天時間裡,除去吃飯、睡覺,幾無片刻歇息,一共畫下了大小橫直幅42件作品。對於老蓮這一反常的舉動,周亮工說,「客疑之,予亦疑之」。然而要不了多久,周亮工就會明白,畫家是在以一種極致燃燒的方式向他、向這個世界告別。就在他入閩不久,世上再無陳老蓮——「君遂作古人哉!」


日後回憶起老蓮睜著一雙醉眼瘋狂作畫的樣子,周亮工說,設若有前生,老蓮的前輩子肯定不是一個畫師,而是一個「大覺金仙」。人看他把筆下的世界給扭曲了,變形了,其實那才是世界的真正面目。人看他行事怪誕,那才是真實的、自由的人生。比之自己,老蓮乃是一個真正的覺悟者。


(節選自趙柏田《南華錄》,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5月版,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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