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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年「銀河獎」獲獎作品回顧:六道眾生

歷年「銀河獎」獲獎作品回顧:六道眾生



第十四屆「銀河獎」獲獎名單

獲獎作品選登:六道眾生


文/何夕


引子


廚房鬧鬼的說法是由何夕傳出來的。

何夕當時才不過七八歲的樣子,他們全家都住在檀木街十號的一幢老式房子里。那天夜裡他懵懵東東地溜到廚房裡想找點吃的東西,而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鬼。準確地說是個飄在半空中的忽隱忽現的人形影子,兩腿一抬一抬的朝著天花板的角上走去,就象是在上樓梯。何夕當時簡直不明白髮生什麼事情了,他的第一反應並不是害怕,而是認為自己在做夢。等他用力咬了咬舌頭並很真切地感到了疼痛時那個影子已經如同穿越了牆壁般消失不見了,於是何夕這才如夢初醒般地發出了慘叫。


家人們開始並不相信何夕的說法,他們認為這個孩子準是在搞什麼惡作劇。但後來何夕不斷說看到了類似的場景,也是那種人形的看不清面目的影子,彷彿廚房裡真有一具看不見的樓梯,而那些影子就在那裡晃動著,兩腿一抬一抬地走,有時是朝上,有時是朝下。有時甚至會有不止一個影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那具並不存在的樓梯上,它們盤桓逗留的時間一般都不長,和人們通常在樓梯上停留的時間差不多。人們憐憫地看著這個可憐的孩子越來越深地陷入到恐懼之中,他整天都用那種驚恐的眼神四處觀望,就像是隨時都準備著應付突如其來的災難。儘管別的人從來就看不到何夕描述的怪事,但這樣的日子使得每個人都感到難受。於是兩個月後何夕全家就搬走了,他們一路走一路冒著被罰款的巨大危險燃放古老的鞭炮。幾年之後,何夕已經是十四歲的少年了,他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有一天傍晚他出於某種無法說清的原因又回到檀木街十號,來到他以前的家。但是他只駐足了幾分鐘便逃也似地離去。


何夕看到在廚房上方的虛空里有一些影子正順著一具不存在的樓梯上上下下。



很普通的一天,很涼爽的天氣,在這個季節里這是常有的事。大約在凌晨三點鐘的時候何夕就再也睡不著了。他走到窗前打開窗帘,一股清新的空氣透了進來。但是何夕的感覺並不像天氣這麼好,他感到隱隱的頭痛,太陽穴一跳一跳地就像是有人用繩子在使勁地牽扯。他想起了昨晚的夢境,那具奇怪的隱形樓梯,以及那些兩腿一抬一抬地走動的影子。多少年了,也許有二十年了吧,那個夢,還有夢裡的影子就時常地伴著他。他不管用了什麼方法——比方說拚命大叫或者是用力打自己耳光——都不能從夢魘中掙脫出來。他只好充滿恐懼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觀賞影子們奇異的步態,並且很真切地感受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但是昨天的夢有點不同,何夕看到了別的東西。當然,這肯定來自他當年的目睹,可能由於極度的害怕以及當初只是一瞥而過以至於這麼多年來他都沒能想起這樣東西,只是到了昨夜的夢裡他才又重見到了這樣東西,如同催眠能喚醒人們失去的記憶一樣。當他在夢裡重見到它的時候簡直要大聲叫起來,他立刻想到這個被他遺忘了的東西可能正是整個事件里唯一的線索。那是一個徽記,就像是T恤衫上的標記一樣,印在曾經出現過的某個影子身上。徵記看上去是黑色的,內容是一串帶有書法意味的中國文字:楓葉刀市。這無疑是一個地名,但是何夕想不起有什麼地方叫這個名字。


何夕打開電腦,在幾分鐘的時間裡他對所有華語地區進行了地名檢索。在做著這一切的時候何夕按捺不住地感到緊張。許多年來由於那件事,在家人的眼裡何夕不是一個很健康的人,儘管他們並沒有因此而嫌棄他。何夕從來都認為自己是正常的,但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只有自己才看得到那些影子。出於可以理解的原因,家人都非常小心地保守著這個秘密,但還是有一些傳言從一個街區飄到另一個街區。當何夕走在大街上的時候他會很真切地感到有一些手指在自己的背脊上爬來爬去,每當這種時候何夕的心裡就會升起莫名的傷悲,他甚至會猛地回過頭去大聲喊道「它們就在那兒,只是你們沒看到」,一般來說,他的這個舉動要麼換回一片沉靜要麼換回一片嘲笑。


當然,還有琴,那個眼睛很大額前梳著寬寬的流海的姑娘。想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何夕的心裡滾過一陣絞痛。她離開了,何夕想,她說她並不在乎他的那些奇怪的想像但卻無法漠視旁人的那種目光,她是這麼說的吧……那天的天氣好極了,秋天的樹葉漫空飄灑,真是一個適合離別的日子。有一片黃葉沾在了琴穿的紫色毛衣上,看上去就像是特意作出來的一件裝飾。她轉身離去的背影真是美極了,令人一生難忘。


檢索結束了,但是結果令人失望,電腦顯示這個地名是不存在的。不僅沒有什麼「楓葉刀市」,就連與它名稱相似的城市也是不存在的。


何夕點燃一支煙,然後非常急促地把它吸完。他不明白髮生什麼事情了。那個城市它應該存在,他明明看到了它的名字。它肯定就在世界的某個地方,由於海市蜃樓或是別的什麼很普通的原因使得何夕看到了在這座城市裡生活的人,一定是的,何夕有些發狠地想,我是正常的,和別人一樣正常,我會證明給所有人看。但是,那座城市究竟在什麼地方,那座楓葉刀市。


天亮之後何夕沒有去上班,他開始在電腦上寫一封信,大意是向每一位收到這封信的人詢問關於楓葉刀市的任何線索,同時希望他們能夠把這封信發給另外一些他們認識的人。同時何夕還在多處電子公告牌上發出了詢問信息。做完這些事情之後何夕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堅信自己能夠達到目的。


何夕曾經設想過那封信會招致的各種後果,但他從沒有想到那封信竟然會招來警察。


發出信後的第二天下午有二十名武裝到牙齒根部的警察衝進了何夕的辦公室,以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的罪名帶走了他。當何夕眼前蒙著的黑布被除去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處在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之中。這是一間很大的屋子,裝飾相當豪華,但同時也相當有品位。何夕正想仔細探究一番的時候門突然開了。

來人是一位四十齣頭的男子,衣著樣式考究做工精良,目光中顯露出只有地位尊貴者才具有的非凡氣度,整個人都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下午好,何夕先生。」來人彬彬有禮地點點頭,「我是郝南村博士。是我請你來的。」


「你找我有事。」何夕小心地問。


「是為你發布的消息。我在互聯網上的公告牌里看到了那則消息。」郝南村眯縫著的雙眼給人的感覺像是兩把鋒利的刀,「你在找一座城市。」


何夕來了精神,他甚至忘了自己當前的處境,「難道你有那個地方的線索?」


「你還是先說說你為什麼會想到去找這個地方?」


對真相的渴望壓倒了一切,何夕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交待了一個徹底。說到興頭上的時候就連那個離他而去的姑娘也抖落了出來,他實在是太想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什麼了。


「從小時候……」郝南村喃喃地說,「只有你能看到那些影像?」


「那些影像從來就沒有消失過,它們一直在那兒,只不過別人看不到而已。」何夕說著話有些出神,「我覺得它們彷彿就生活在那裡,那座叫楓葉刀的城市。」


「是嗎?」郝南村笑了笑,「可是並沒有那樣一座城市。」


何夕沒想到對方會這樣說,「這不是真話,一定是有那麼一個地方的。」


「這只是你的想法。」郝南村搖搖頭,「世界上並不存在那樣一座城市,不信的話你可以去週遊世界來求證。你的古怪念頭是出於幻覺。忘了告訴你,這裡是一所醫院,負責治療有精神障礙的病人。不過,我們願意為你支付治療費用。」


「你的意思是……」何夕倒吸一口涼氣,「我是個病人。」


「而且病情相當嚴重。」郝南村點頭,「你需要立刻治療。我們已經通知了你的家人,他們聽說有人願意出錢給你治療都很高興,並且他們也認為這是有必要的。喏,」郝南村抖動著手上的紙頁,「這是你家人的簽字。」郝南村摁下了桌上的按鈕,幾秒鐘後便進來了四名體形彪悍的身著白大褂的男人。


「帶他到第三病區。他屬於重症病人。」郝南村指著何夕說。


何夕看著這一切,他簡直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自己轉眼間成為了一名精神病人,他感覺像是在做夢。直到那四個男人過來抓住他的胳膊朝外面走去時他才如夢初醒般地大叫道,「我沒有病,我真的能看到那些影子,它們在上樓梯。它們就住在那裡,住在楓葉刀市。我沒有病。」


但是何夕越是這樣說那四個男人的手就握得越緊。走廊上有另外幾名醫生探頭看著這一幕,一副見慣不驚的模樣。郝南村笑著聳聳肩做了一個表示無奈的動作,然後他回身進屋關上了門。幾乎與此同時他臉上的笑容立刻便消失了,代之以陰騖的神色。



牧野靜出門的時候顯得很慌張,她幾乎是一路小跑著衝到地下停車場的。進到車子里後她立即撥通了可視電話,屏幕上歐文局長的臉色相當緊張。


「第三十六街區一百四十八號,華吉士議員府邸。知道了。」牧野靜大聲重複著歐文的話,「我立刻趕過去。還有別的人嗎?」


「這件案子暫時由你一個人負責。」歐文強調一句,「根據初步情況判斷這件案子可能與`自由天堂`有關。」


牧野靜悚然一驚。自由天堂,新近崛起的神秘組織。與別的一些組織不同,這個組織簡直就像是警方的盟友。因為它只干一件事情,那就是剷除別的恐怖組織。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它接連不斷地 ** 了不下十個警方也一直束手無策的恐怖組織,但是誰也不知道它用的什麼辦法。總之在這一年裡警方的日子真是好過得很,每天都有好消息傳來。但是這樣的情形沒有永遠持續下去,警方很快發現這個神秘組織的勢力越來越大,那些被 ** 的組織實際上是被它吞併了,而它後來的幾次行動更是讓警方認識到真正可怕的對手出現了。


應該說這些都只是警方的猜測,因為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這個組織與近來發生的幾起恐怖事件有關。人們只是發覺凡是與「自由天堂」作對的人或組織最終都莫名其妙地遭到打擊。兩個月前的一個雨夜,主張對所有非法組織採取更強硬態度的劉漢威議員突然死於家中。一個月前與劉漢威持相同觀點的另一位議員也暴斃街頭。而現在輪到了華吉士議員。


「那我原先負責的那些CASE怎麼辦?」牧野靜問道,「尤其是我最關心的那件。」


歐文皺了下眉,「你是說撒哈拉沙漠發生雪崩的謠傳。」


牧野靜忍不住插言道,「我不認為那是謠傳。我相信那些當地人的說法,他們不像是在編故事。我已經花了近一年的時間來調查這件事情了,現在可不想半途而止。」


歐文淡淡一笑,「還有比熱帶沙漠雪崩更離奇的故事嗎。」


「可我當初去過現場。我親眼看到在沙漠里有大面積的水漬,而且當時那裡冷得讓人打哆嗦,這肯定是冰雪融化造成的。」牧野靜幾乎是在喊叫了,「雪崩還壓死了兩個當地人。」


歐文皺眉道,「我不想同你爭。這樣吧,你自己選擇,要麼負責調查眼下這件事情,要麼繼續調查雪崩。」


牧野靜懂事地閉上嘴,露出無奈的表情。過了一會兒她點點頭說,「那好吧,雪崩的事情以後就算是我的業餘愛好。我現在就去三十六街區。」


三十六街區是一片環境優美的居住區,有不少成功人士都住在這裡。整個街區都籠罩在翠綠的樹影里,顯得幽靜而舒適。


「請讓我進去。」牧野靜一邊舉起自己的證件一邊往裡擠。


這時一名體形彪悍的警察走過來非常負責地查看她的證件,他有些遲疑地看著牧野靜的臉說,「好吧,你可以進來。不過裡面可能有危險。」


「什麼危險?」牧野靜問道。


「我們接到華吉士議員家人報警,稱華吉士議員被劫持了,我們立即趕過來。現在我們正在想辦法和對方談判。」


「是什麼人乾的?」


「不知道。」警員指著不遠處的一扇門說,「那是衛生間。華吉士議員就在裡面。我們已經封鎖了所有出口。」


牧野靜朝門的方向走過去。有幾名警員正用槍指著門,大聲地朝裡面喊話。從門縫裡可以看到燈光的閃動,說明裡面還有動靜。同時可以聽到一些沉悶的聲響不時從門裡傳出來,像是有人在掙扎。


「你們已經被包圍了。」有一名身材高大的警員一遍接一遍地喊道,「立即放下武器出來投降。」


這時突然從門裡傳來一陣很大的響動,之後便再沒有了絲毫動靜。牧野靜心裡暗暗叫了一聲糟糕。幾乎與此同時,警員們立刻開始了行動。他們開槍打掉鎖沖了進去,但立刻便僵立在了當場。


牧野靜緊跟上前,她立即明白警員們何以會呆若木雞了。因為衛生間裡面居然只有華吉士議員一個人。窗戶緊閉著,其實就算窗戶打開也不可能有人能夠從那裡逃逸,因為窗戶上打著鋼條。華吉士議員面朝上倒在血泊中,身上穿著睡衣,一柄樣式古怪的小刀貫穿了他的右胸。牧野靜冷靜地看了眼華吉士議員的傷勢,然後搖了搖頭。很顯然,他的傷已經不治。這時華吉士議員的嘴唇突然翕動了一下,牧野靜急忙將頭埋下去想聽清楚他最後的遺言。


「……那個男人……朝那兒走了……」華吉士一邊說一邊將目光掃過衛生間,牧野靜知道這就是那個人離去時的路線。但是華吉士的目光斜向了衛生間的上方,最後停在了天花板左上角。華吉士的目光漸漸迷離,「……他兩腿一抬一抬地……走上去了。」


「然後呢?」牧野靜大聲問道,她感到自己正在止不住地冒汗。


「然後……」華吉士議員的嘴裡冒出了帶血的浮末,「然後……不見了。」他的頭猛地一低,聲音戛然而止。



「2074,來拿葯。」胖乎乎的格林小姐扯著大嗓門叫道,她推著一輛裝滿藥品的小車。躺在床上的男人立時條件反射地彈起,伸出瘦得像雞爪一樣的手接過格林小姐手中的小口袋。


格林滿意地點點頭,在她的印象里2074還算進步的比較快,剛來時他不僅拒絕吃藥,並且和每一位醫務人員都像是仇人一樣。第一次給他喂葯還是是憑著幾個壯漢才成功的。


「把葯吃了。」格林柔聲道。其實格林也並不清楚2074到底吃的是些什麼葯,感覺上都是些沒有見過的奇怪的小丸子。


2074把葯倒進嘴裡,然後接過格林手上的水杯。他吞下藥丸之後以一種討好的表情指著自己的腹部對格林小姐露出笑臉。「吃了。」他說,「都在這裡了。」


格林小姐心裡滾過一陣柔柔地感情,相比之下2074算是那種比較好侍候的病人,用非專業的話來說他是一個「文」瘋子。一般說來像這種病人都是住在集體病房的,但2074卻一直一個人住,並且禁止他與別的病人交談。 「乖。」格林很少有地拍拍2074的手說,「吃了就好。」


2074受了表揚之後有些臉紅,露出幾分害羞的神色憨憨地低下了頭,一縷口涎順著他的嘴角流到了被子上,與原先的那些污跡混在了一起。他對口涎拉出的亮線顯然有了興趣,伸手攬住那道懸在空中的粘液,一牽一牽地把玩著,兩眼笑得發痴。


格林小姐看到2074一邊玩一邊在念叨著什麼,她注意地聽了幾秒鐘,那好象是一個詞。


「樓梯……那兒有個樓梯……」


格林小姐嘆口氣,樓梯,又是樓梯,從2074入院開始他就不停地在告訴每個人有一個樓梯。格林小姐撐起身,推著小車向準備出門到下一個房間去。這時突然有一個男人拿著一頁紙沖了進來,他一邊走一邊大聲地喊,「何夕,誰是何夕?」


格林攔住來人,「馬瑞大夫,你找誰?」


來人沒有回答,他的目光四下里搜索著。然後像是有大發現般地叫道,「2074,對啦,就是你。」他衝到床前對著那個正在玩口水的男人說,「恭喜閣下,你的病全好了,可以出院啦。來,簽個字吧。」


何夕一臉茫然地看著這個突然闖入的男人,有些害怕地往格林小姐身後躲去。「吃了。」他露出討好的笑容指著腹部說,「我吃過葯了。」


馬瑞不耐煩地把一支筆朝何夕手裡塞去,「你已經病癒了,該出院了。」他厭惡地皺了下眉,「我就知道免費治療只會養出你們這些懶東西,好吃好喝又有人侍候,這一年多可真是過的好日子呢。別裝蒜了,檢驗報告可是最公正的。」


何夕不知所措地看著手裡的筆和面前這個嗓門粗大的男人,象是急得要哭。過一會兒他突然調轉筆尖朝嘴裡塞去。


「這不是葯。」格林小姐急忙制止了何夕,她轉頭對著馬瑞說,「你是不是弄錯了,雖然我只是一個護士,但我一直負責看護這個病人。我能夠確信他還不到出院的時候。」


「那我可不管。」馬瑞擺出公事公辦的樣子,「反正上面安排這個病人出院。如果是病人自己出錢的話他願住多久就住多久,不過這可是免費治療。現在上邊讓他出院,以後也不會給他撥錢了,你叫我怎麼辦。」


「可是他的病真的沒好。」格林看著何夕,「他這個樣子出去只能是一個廢物。」


「這不是我管得了的。給他收拾一下吧,病人的家屬還等在外邊呢,以後自然由他們來管他,可沒咱們什麼事。」


格林小姐不再有話,馬瑞說得對,這不是她管得了的事情。格林將何夕的手放到馬瑞的手裡說,「你跟著他去。」


何夕害怕地想要掙脫馬瑞的手,但是格林小姐用嚴厲的目光制止了他。片刻之後這間狹小的病房裡便只剩下了格林小姐一個人。她低頭理著床褥,但是卻靜不下心來。走了,那個病人。格林有些神思恍惚地想,他還是一個病人,誰都能一眼看出來。可我們居然讓一個根本沒有痊癒的病人出院,誰來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牧野靜剛剛走進會議室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壓抑。在這間足以容納一百人的房間里只坐了不到十個人,但是他們中的每一位都是令人無法輕鬆面對的人物。此次她受命將華吉士議員遇刺案向國際刑警總部專程前來的高級官員彙報。


牧野靜注意到她的聽眾都很認真,其中大多數是她的同行,只不過他們之中每個人肩上的徽章都令她不敢喘口大氣。另外有幾個身著便裝的老人看不出他們的身份,但從另外那些人對待他們的態度上看他們的地位似乎極為尊崇。面對他們牧野靜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怎麼說呢,他們舉手投足間都有種令人無法漠視的威嚴,就像是——法老。法老?牧野靜愣了一下,為自己心裡突然冒出的這個詞。


「等等。」這時一位頭髮雪白的老人打斷了牧野靜的發言,「我是江哲心博士,我想問一句,那個叫華吉士的議員真是那樣說的嗎?他當時的神情是否清醒?」


牧野靜點點頭,「他的確是那樣說的。至於說他是否清醒我很難判斷。從我的感覺出發我認為他的話是可信的,因為當時他簡直是拼盡了全身的力量來告訴我那些話。我覺得他正是為了說出這幾句話才硬撐著沒有立刻死去。」


會議室里的幾位老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似乎接受了牧野靜的說法,但是他們臉上的神色變得更加凝重了。


另一位樣子慈祥的老人開口道,「我是崔則元博士,我想知道華吉士議員是否提到那個人的性別。」


牧野靜想了一下,「我記得他說那是一個男人。」


「看來出現了一個奇怪的人。」江哲心博士小聲地對旁邊的幾個人說,「可怕的幾率數,我們有大麻煩了。」


牧野靜迷惑不解地看這群人臉色嚴肅地議論,她不明白髮生什麼事情了,不過從直覺上她能感到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她忍了一下但還是開口問道,「你們可不可以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正在討論的人們停了下來,注視著牧野靜。過了一會兒江哲心博士說道,「對不起,這件事涉及到高級別的政府機密,我們不能對你說明。」


牧野靜不再有話,這裡每一個人的級別都能夠叫她乖乖閉嘴。她左右看了一眼,然後便知趣地退出了會議室。不過還是有一些低低的絮語鑽進了她的耳孔。 「以前的那個人現在什麼地方?」一個嘶啞的聲音問道。 「讓我查查……唔,就在本市。四十七街區六十一號。」 「能否與其聯繫上。」 「這……恐怕沒有什麼意義。」


「為什麼?」 「因為當時按照五人委員會的指示已經作了常規處理。」 牧野靜只聽到了這些,因為當她剛剛退出會議室的門就關上了。但是這幾句話已經在她的心裡埋下了一個很大的結。她回到辦公室,想要稍微整理一下近來這個案子的進展情況。但是電話響了,她拿些聽筒,是歐文局長打來的。


「什麼?」牧野靜大叫,「要我交出這件案子。現在一點眉目都沒有就讓我交出來可不行。」


「這件案子以後不歸我們管了。上邊另有安排。你把卷宗整理一下,準備移交。」


牧野靜放下電話,咬住下唇怔怔地站立了半晌。「這件案子是我先接手的,我不能就這樣交出去。」牧野靜突然說出了聲,她自己也被嚇了一跳。但是她的決心就在這一刻下定了。



牧野靜花了好幾個小時才找到了四十七街區六十一號在什麼地方。那是一片行將拆除的老式院落。牧野靜打聽到這裡有一個叫何夕的人患有精神疾病,曾經有不明身份的人出資給他治療過但是沒能治好。當時牧野靜立刻就直覺地感到自己要找的就是這個人。


牧野靜推開沒有上鎖的門走進院子。院子左方的牆邊坐著一個滿臉絡腮鬍的男人,他正半眯著眼愜意地曬著太陽,一絲亮晶晶的口涎從他的嘴角直拖到顯然已經很久沒有洗過了的衣領上,在那裡濡濕出一團深色的斑塊。有一些散亂的硬紙板擺在他面前的地上,旁邊還有半桶漿糊和一些糊好的紙盒。


這時一個老婦人突然從一旁的屋子裡走了出來,猛地朝那個正在打瞌睡的男人的肩上搡了一拳,「死東西,就知道吃飯睡覺,干一點活就曉得偷懶。」老婦人說著話不覺悲從中來,眼睛紅紅地用力擼著鼻子,「三十多歲的人了,就像個廢物。不知道上輩子造了什麼孽,老天爺叫你來磨折我。」


那個男人從睡夢裡驚醒,萬分緊張地看著老婦人揮動的手,一旦她的手靠近自己的身體他就會驚懼地尖叫。過了一會他確信老婦人可能不會再打自己了,於是便慌忙火急地拾起地上的家什開始糊紙盒,但眼睛卻一直緊盯著老婦人的手絲毫不敢放鬆。


「請問……」牧野靜小聲地開口,「這裡有沒有一個叫何夕的人?」


老婦人露出疑惑的神情看著牧野靜,「你找他有什麼事情?」


牧野靜一滯,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找到何夕又能作些什麼。


「何夕。」老婦人念叨著這個名字,彷彿在咀嚼一樣年代久遠的事物。一些柔軟的東西自她眼裡泛起,她的目光投向那個被她稱作「死東西」的男人,「何夕。」她輕聲地呼喚了一聲,然後轉頭看著牧野靜說,「他就是何夕,他是我的兒子。他本來是很好的,最多只算是有點小毛病……」老婦人悲傷地揉了揉眼睛,「可現在卻成了這個樣子。」


院外突然傳來一片嘈雜聲,象是有大群人在朝這邊走來。「就是這裡。」有人高聲叫嚷著。過了一會院子的門被推開了,不下二十個人一涌而進。牧野靜驚奇地發現這些人她居然認得一些,比如說江哲心博士,還有國際刑警總部的幾名高級官員。另外一些人居然是荷槍實彈的士兵。


「你怎麼在這兒?」江哲心博士意外地看著牧野靜,「你知道些什麼?」江哲心博士衝口而出,但他立刻意識到這樣問反而顯得事情複雜,「我是說你來這裡做什麼?」


牧野靜心念一動,她有一種直覺,這件事會跟「自由天堂」的案子有關。「我只是在同何夕聊天。」


「聊天……」江哲心博士狐疑地看著牧野靜的臉。「那我不得不打斷你們了。現在我必須帶走這個人。」


牧野靜緊張地在心裡打著主意,「剛才我們正談到關鍵地方,這件事情可能會和`自由天堂`有關。」


江哲心博士愣了一下,看上去有些無奈,「好吧,看來我們還必須連你也一塊帶走。」他做了個手勢,然後那些全副武裝的士兵圍攏過來。站在一旁的老婦人這時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她擋在兒子面前說,「你們不能帶走他。」士兵們不知所措地回頭看著江哲心,等他下命令。


江哲心博士放低了聲音說,「我們只是帶他去治療。」


老婦人警惕地看著那些士兵,眼裡是不相信的神情。她的態度影響了何夕,他站起身,不信任地看著每一個人。這時牧野靜才發現何夕的身材相當高大,如果要強行帶走他肯定會費上一番周折。


江哲心博士想了一下,然後回頭拿出對講機低聲說了句什麼。過了十來分鐘一個胖乎乎的婦人從門口進來,她的目光一下子就盯在了那個仍在糊紙盒的男人身上。 「2074.」她說。 何夕稍微愣了一下,然後便露出討好的笑容攤開手。



這是格林小姐見到過的最為漂亮的病房。超過五百平米的面積,設施齊全應有盡有,整間病房只住著一個病人。何夕正在吃藥,品種花色相當複雜。他現在越來越變得煩躁,有時卻又長時間地沉默著發獃,像是在想什麼問題。現在的何夕已經與一個月前判若兩人,格林小姐如果不是一直陪著他的話肯定認不出現在這個時時眉頭緊鎖眼睛裡含著深意的英俊男人竟會是當初的那個白痴。今天何夕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吃完葯之後立刻休息,而是點起了一隻煙。過了一會他像是下了決心般地對著面前的空氣說了句,「叫他們來。」


「你是說……」江哲心博士擦拭著額上的薄汗,房間里只有他和何夕兩個人,「你完全想起來了。」


何夕冷冷地看著面前的這個老人,,「是的,我想起來你們是怎樣把我抓走,又是怎樣宣布我是一個瘋子。」他的聲音漸漸變低,「當然,我後來的確成為了瘋子和白痴…………」


江哲心博士沉默著坐下,他的腿有些軟,「我知道這件事傷害了你,但是你現在必須幫助我們……」 「幫助你們?」何夕打斷了他的話,「我為什麼要幫助你們?」他大聲吼道,「你們毀了我,是你們把我變成了一個廢物。我的天……」淚水漫出了何夕的眼瞼,「而現在你居然要我幫助你們。」


江哲心尷尬地笑笑,「我只能說抱歉。我知道沒有什麼能夠彌補你的損失,但是你真的要幫助我們。」


何夕平靜了些,「這樣吧。如果你們對我做的一切能夠說出正當的理由的話我會考慮這個問題。」


「這件事情不是我一個人能夠做主的,同時這個地方也不安全。除非`五人委員會`集體同意,否則我不能告訴你真相。」


「那好吧,我跟你走。」何夕點點頭,「還有件事,我希望見到那天比你們早幾分鐘找到我的那個女警官。」


「為什麼?」


何夕嘆口氣,「因為我實在不想那麼漂亮的一個女孩變成白痴。」



「五人委員會」是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機構。它的成員是五名年齡從四十幾歲到八十有餘的著名的專家。它實行的是終身制,如果某一位委員去世了才會由另幾名委員推選新的成員。誰也不知道這個機構到底是幹什麼事情的,同時誰也沒有聽說這個委員會隸屬哪個部門。


何夕一直不肯走進密室,直到他見到了江哲心帶來的牧野靜。密室的門在人們身後緩緩關閉,屋子裡只有七個人——何夕與牧野靜以及「五人委員會」。這些人裡頭何夕認識兩個人,江哲心和郝南村。當何夕的目光落到郝南村臉上時久久都沒有移動,令得郝南村有些不自在地左右四顧。


「我知道你的感受。」江哲心用規勸的口吻對何夕說,「當年郝南村博士只是盡自己的職守,有些事我們也是迫不得已。」


這時坐在左首的一位滿頭銀色捲髮的老婦人開口道,「何夕先生,我是`五人委員會`的凱瑟琳博士。」她又指著坐在她旁邊的兩位身著黑色西裝的瘦高個男子說,「這是藍江水博士和崔則元博士。也許你不一定相信,出於安全原則,我們五人以前從未象今天這樣同時出現在一個地方。現在由我來解答你的問題。當然,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向別的委員提問。」


何夕想也沒想地就開口說,「我想知道楓葉刀市在什麼地方。你們誰來答都行,喏,」他指著藍江水說,「就是你吧。」


藍江水沒有立即回答,並且反過來提問道,「我想問你知不知道`新藍星大移民`.」


何夕想了想說,「那好象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人類已經發現了宇宙中有眾多適宜生命存在的行星。於是他們挑選了一顆和地球情形差不多的,讓許多人接受了冷凍,出發移民到那顆新行星上去了。我記得那顆行星同地球的距離是四十光年,以光子飛船的速度算起來第一批上路的人已經到達很久哪。」


藍江水博士搖頭苦笑道,「我不得不佩服政府高超的保密手段,這麼多年過去了居然還能讓人不起一點疑心。天知道我們哪裡來的什麼光子飛船。而且就算是有什麼新藍星又有誰能保證上面不是已經被其它生物所佔據,難道準備去打星球大戰嗎?」


何夕立時打住,「你說什麼,你不會是在告訴我那只是一次騙局吧。這可是載入了史冊的偉大事件。」


凱瑟琳插話道,「如果說那是一次騙局的話它也不是出於惡意,最多算是一種手段而已。政府花了大力氣把某個蠻荒星球描繪成一片充滿生機的新大陸,以此來吸引人們自願移民。說實話,當時的地球確實已經相當糟糕了,超過兩百億人居住在這顆最多只適宜居住一百億人的星球上。」


「如果這是騙局的話那麼那些人都到哪裡去了。」何夕倒吸一口涼氣。「難道……」


江哲心博士在一旁擺擺手說,「`新藍星大移民`計劃雖然是場騙局但不至於那麼恐怖。至於說那些人……」他的目光投向了地圖上深黃的一隅,「他們就生活在類似於楓葉刀市的城市裡。和我們生活的城市並無什麼不同。」


「楓葉刀市。」何夕念叨著這個名字,這個城市已經與他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甚至於改變了他的人生。但是他又的的確確對這個地方一無所知。


「他們生活在許多像楓葉刀市那樣的城市裡。」藍江水的語氣像是在宣讀著什麼,「他們一樣地呼吸空氣,一樣地新陳代謝,一樣地出生並且死亡。和我們沒有什麼兩樣。只除了一點。」藍江水直視著何夕的臉,不放過他的任何一絲情緒變化,「——組成他們的世界的磚和我們不同。」


何夕覺得自己越聽越糊塗,他打斷藍江水的話,「你還是沒告訴我楓葉刀市到底是個什麼地方。」


凱瑟琳博士笑了笑,「我來告訴你吧。楓葉刀市是海濱的一座中型城市,人口約九十萬,大部分是華人。」


何夕有些惱怒地補充道,「我沒問這個,我是問它的地理位置。」


凱瑟琳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它大約位於東經105度北緯30度。」


「等等。」何夕打斷她的話,他的目光看向牆上的地圖,「這不可能,那個地方是內陸,而且,」他倒吸一口氣,「就在我老家附近。」


「不對。」凱瑟琳執著地說,「楓葉刀市位於楓葉半島南端,面臨楓葉海灣。」


何夕有些頭暈地看著凱瑟琳博士一張一合的嘴唇,有氣無力地說,「我們兩個要麼是你瘋了要麼是我瘋了。」


「你們都很正常。」是郝南村的聲音,「凱瑟琳博士說那裡是海濱,這是對的。你說


那裡是內陸丘陵,這也是對的。你甚至還可以說那裡是雪山或是負海拔的盆地。這全對。」 「你……你說什麼?」何夕扶住自己的額頭,他看不出郝南村有開玩笑的意思,「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與他同樣吃驚的還有牧野靜。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郝南村毫不遲疑地點頭,「你們只要聽完其中的原因就會明白我為什麼這樣講了。」


「知道什麼是普朗克恆量嗎?」凱瑟琳博士輕聲問道。


何夕在自己的腦海里搜尋著,「以前學過,那大概是一個常數,所有物體具備的能量都是它的整倍數。」


凱瑟琳頜首,「你說的不算離譜。那的確是一個常數,具體數值是6.626乘以10的負3 4次方,單位是焦耳.秒。按照量子力學的基本觀點,世界並不是連續存在的,而是以這個值為間隔斷續存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物質的能量和質量——你應該知道按照質能方程這兩者其實是一回事——都是這個值的整倍數。如果我們把這個常數看成整數1,那麼這個世界上任何物體所具備的能量值都是一個很大的整數。比方說是一萬五千,或者是九億四千萬零七十六。這些都可以,但是決沒有一件物體會具有諸如八點五四這種能量值。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不妨把普朗克常數看作一塊最基本的磚,整個世界正是由無數這種磚堆砌而成。」


何夕很認真地聽著,他的嘴微微翕開,樣子有些傻。應該說凱瑟琳講的很明白,但何夕不明白的是她為何要講這些,何夕看不出這些高深莫測的理論和自己會扯上什麼關係。


「等等。」何夕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凱瑟琳博士的話,「我只想知道楓葉刀市在什麼地方。你不用繞那麼多圈子,我對無關的事情不感興趣。」 凱瑟琳博士嘆口氣,「我說這些正是為了告訴你楓葉刀市在什麼地方。」她的目光環視著另外的幾名委員,似乎在作最後的確認,「楓葉刀市的確就位於我說的那個位置。」 「這不可能。」何夕與牧野靜幾乎同時叫出聲。 「這是真的。」江哲心博士肯定地答覆。 「你是說它是一座建在地底的城市?你們在地底又造了一座城市,甚至——還造出了地下海洋。」何夕有些遲疑地問,也許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個推測過於荒謬,他的聲音很低。


凱瑟琳搖頭,「我說了那麼多你應該想得到了。我看得出你很聰明。」


何夕心中一凜,凱瑟琳的話讓他想起了一件事。是的,還有一種可能……但那實在是——太瘋狂了。


「不可能的。」何夕喃喃道,他的額上沁出了汗水。


凱瑟琳的表情變得有些幽微,她的心思像是已經飛到了很遠的地方,銀白的鬚髮在她的額頭上顫巍巍地飄動。她的目光停在了地圖的一隅,那裡是一片深黃色,「楓葉刀市就在那裡,一座很平常的城市。但是……」


凱瑟琳頓了一下,「它是由另一種磚砌成的。」



「量子力學的基本原理給了我們一個強烈的暗示,那就是我們並不象自己通常認為的那樣佔滿了全部空間。實際上即使這個星球上已經看不到一絲逢隙了它仍然是極度空曠的,因為在普朗克恆量的間隙里還可以有無數的取值,就好比在「一」到「二」之間還有無數的小數一樣。」凱瑟琳博士露出神秘的微笑,「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在楓葉刀市所在的那個世界裡普朗克常數有另外的起點。如果把我們的普朗克常數看作整數一的話,楓葉刀市的普朗克常數的起點大約是一點一六。」江哲心語氣艱難地開口道,看得出他每說出一個字都費了不少勁,「這就是答案。」


「另外的……值。」何夕仍然如墜迷霧,「這意味著什麼。」


「你不妨想像一下一隊奇數和一隊偶數相遇會發生什麼事情。」江哲心像是在啟發,他注視著何夕的神情,「你應該想到那其實不會發生任何事情,因為它們都將毫無查覺地穿過對方的隊伍。而我們與楓葉刀市之間正好相當於這種關係。如果你和生活在楓葉刀市的一個人相遇了的話……」江哲心作了一個停頓,「你認為會發生什麼事情。」


何夕的表情有些發傻,「發生……什麼事情。」他用力思索著,「我是不是會看到他身上有很多小洞。」


江哲心博士緩緩搖頭,「答案是你根本就感知不到他。他在你面前只是一團虛空。」


「可是他總會反射光線吧。」何夕插話道。


「問題是他所在的世界的所有物質都和他具有同樣的普朗克常數偏移量,光也不會例外。」包括光線在內的那個世界的所有物體都可以毫無阻礙地穿越你的身軀,對它們來說你也只是一團虛空。你們之間的關係就像是數學裡的平行線,永遠延伸但卻永遠不能相交。」


「你的意思是想告訴我就在我身體的周圍還生活著另外一些奇怪的東西。」何夕神經質地伸手在空中抓撓著,「它們可以任意穿過我的身體,就像是我並不存在。」汗水自何夕的額頭上沁出來,他頹然地扶住牆壁,防止自己倒下去。牧野靜的情形也不比他好到哪兒去。何夕吁出口氣,「好吧,我相信你們了。雖然從理智上講我難以接受這一切。」他轉頭環視著屋子裡的另一些人,「我想你們花這麼多功夫告訴我這些不是為了讓我長見識吧。說實話,你們要我做什麼。」


江哲心博士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自顧自地往下說,「有件事情我還要告訴你,記得郝南村博士說過在楓葉刀市所在的位置上還有高山和盆地嗎。」他停下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何夕想了一下,「難道說還有另外的世界存在。」


「在兩百多年前的那個動蕩不安的年代裡,由於人口問題以及對自然的過度開發,我們的地球已經不堪重負。」江哲心的語氣變得沉重,「不知道在你心中是怎樣看待我們這些以科學為職業的人,不過我倒是覺得我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都是良知的奴隸。當我們目睹人類的苦難時內心裡總會感到極大的不安——哪怕這種處境根本就是咎由自取。就在這時候我們的一位偉大的同行出現了,他是一名華裔物理學家,他叫作金夕。金夕博士找到了一種他稱作「非法躍遷」方法,可以將物質躍遷到另一層本來不可能的能級上。在他的方程式里總共找到了六個可能的穩定解,我們原有的世界只是其中的一個解。」


「那另外的五個解呢?」何夕插話道。


「當時的世界已經無法承受人類的重負,金夕博士唯一的選擇是立即把所有的解都用上了,政府全力支持了這項計劃。楓葉刀市所在的世界也只是其中的一個解,而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現在的世界其實是由六重世界構成的。」


「六重。」何夕喃喃而語,似乎有所觸動。


「的確有點巧合。」江哲心彷彿看透了何夕的心思,「當年佛陀把欲世界分成包括地獄道,餓鬼道,畜牲道,阿修羅道,人道,天道在內的六道,它們在業力的果報下永無止境地流轉輪迴。」他稍停一下,語氣變得像是宣判,「此所謂六道眾生。」



「眾生門」國家實驗室位於南太平洋上的一座孤島。從外表看這只是一座平常的熱帶島嶼,但是附近的漁民都知道這裡是不能隨便靠近的。而每天都有一些行蹤不定的神秘船隻和直升機從島上駛向外界。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啟用過`眾生門`了。」江哲心走到何夕的身後,他的思緒顯然已經飛到了往昔的年代,「我的前輩們設置了這個裝置,用來將當時過多的人口發送到另外五個新創的世界去。它的原理並不複雜,你應該知道,如果一個電子吸收了光子的話它就會躍遷到某個新的能級軌道上去。在`眾生門`里有一種具備特殊能級的粒子將會輻射你的軀體,其能級不到普朗克常量的十分之一,在自然界中是不存在這種能級的。通過控制其強度,我們可以讓你到達其餘五個新創世界去。好啦,我還有事。」說完話江哲心急匆匆地朝忙碌的人群走去。


牧野靜若有所思地看著江哲心的背景,「我覺得有地方不對。」


「你說什麼?」何夕吃了一驚。


牧野靜小心地看了眼四周,同時壓低了聲音,「你不覺得這裡有些事情不能解釋嗎?」


「解釋?解釋什麼?」


「你知道我是個警員,我是因為調查`自由天堂`的案子才牽涉到這件事情里來的。」


牧野靜說得很認真,「如果把這些事情同那件案子聯繫起來想的話……」


何夕愣了一下,他是從牧野靜口中知道了整個案子的詳情。當他聽到華吉士議員死前描述的場景時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以前目睹的怪事,但他並未從中悟出什麼來。現在牧野靜突然提到這一層倒是讓他心中一動。


「我甚至還有個更大膽的想法。」牧野靜興奮地說,「大約在一年前我調查過一件發生在撒哈拉沙漠的離奇雪崩事件。你想想看,這裡邊會不會有聯繫。」


「你不會是在說……」何夕欲言又止,他覺得這個想法太荒唐了。


牧野靜卻點頭道,「也許那就是真相。」


「我還沒說呢,你怎麼知道我說的什麼。」何夕禁不住笑了。


「這就叫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嘛。」牧野靜得意地跟著笑,以何夕的眼光來看她這副自鳴得意的笑靨真是動人極了。「哎。」她突然輕叫一聲,雙頰泛起紅暈。


「怎麼啦?」何夕問,但他立刻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因為他想起了牧野靜剛才的那句話里可以包含的另一種意思。這樣想著何夕也不禁有些訕訕然,「你別多心嘛,說錯了就說錯了,我們不是沒事嘛。」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又錯了,遇上這種場面只能裝糊塗,哪能有意賣弄明白呢。


「誰說錯了。」果不其然,牧野靜當即白了何夕一眼,「要你多事。」


「還是說正事吧。」何夕換了話題,「如果把雪崩看作是位於另一層世界的物質由於某種原因突然進入了我們這層世界的話也就好解釋了。同樣的,如果把那個人的突然消失解釋為進入了另外一層世界的話也就沒有什麼奇怪了。」何夕的眼中放著光,「可是那個人根本沒有憑藉什麼`眾生門`之類的裝置,難道,」何夕的臉色有些變了,「他能夠在六個世界裡自由往來。」


牧野靜的聲音有些發抖,「而這個人居然還是個——殺人兇手。」


何夕倒是很平靜,他重複著牧野靜的話,他覺得這一切簡直令人發瘋,「是的,他是個兇手,來無影去無蹤執掌六道眾生生殺大權的自由的兇手。」


十一


江哲心博士頹然坐倒,過了好半天才幽幽開口,「你們終於還是想到了。不錯,這就是我們眼下的處境。我們剛剛聽到`自由天堂`的案子時就知道什麼事情發生了,因為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解釋。`五人委員會`本來就是一個管理層疊空間的組織。」江哲心注意到了他的聽眾的茫然,「層疊空間就是指包括我們這個世界在內的六層空間.`五人委員會`成立於兩百多年前,當時世界剛剛憑藉人類智慧的偉大力量分化為六層平行的物質空間,其後又花了數十年的時間使得另外五層世界變得適宜人類居住。我想強調一點,我們說到空間分層的時候其實是指物質與能量分層。站在我的觀點上看,空間和時間都是並不存在的抽象概念,空間只是對映著物質的存在,而時間則對映著物質的運動。當物質世界分層的時候空間也就自然分層了。我們的這個世界看上去並無變化,而另外五個世界則是全新的。


整個空間範圍是以地球為中心半徑約六千五百公里的球體,包容著整個地球生物圈。如果區域之外的物質進入該區域的話也將被分層。比如說太陽光照射進這個區域時將分化為六層,並分別被每一層世界所感知。在這個空間範圍內的所有物質元素都被分出了新的五層。新的物質元素層次在新的空間里組合出另一層世界。那些世界和我們這層世界相當類似,它們在初創之時擁有除生命之外的一切,比如水和空氣,適宜的溫度,以及土壤——雖然相當貧嵴。不過這已經足夠了,因為它們是行星,是和地球同樣規模的巨系統。對於一顆行星級別的系統來說,這些條件已經足以承載宇宙間無與倫比的奇蹟,那便是生命。由於出自同一原始物質,所以這六層世界在位置上始終是大致重合的,但效果上卻是我們彷彿有了六個地球。當時成立`五人委員會`是為了應付可能出現的異常情況。應該說在兩百年來這個組織雖然地位崇高但卻是無事可干。不過金夕博士倒是預言,由於按照量子力學的觀點這個世界本質上是按幾率存在的,故而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只是幾率大小不同。所以不排除可能存在某些可以穿梭於不同能級空間的自由物質,比如說某一個質子,或是某一個光子,其幾率按方程式解出的值都小於十億分之一。」


何夕心念一動,「如果是一個大的物體呢,比如是某個人?」


江哲心的身軀顫抖了一下,「以人這樣大小的物體來說,出現某個可以自由穿梭層疊空間的人的幾率數不到百萬億分之一。你知道,六重世界的總人口也不過七百億,所以這種幾率可以認為是不可能。但是……」江哲心露出痛苦的神色,「我們中彩了。事實上出現了這樣的人,而且是兩個。當然,我想也不會再多了。其中一個是那個可怕的兇手,而另一個人就是——」江哲心的聲音顫抖了一下,「你。」


十二


「我?」何夕驚奇地反問,儘管他心有預感但還是受到了巨大的觸動,「你是說我是那種可以自由穿梭層疊空間的人?!」


江哲心鄭重地點頭,「不到百萬億分之一的幾率讓你遇上了。」他補充道,「你可以將自己連同周圍小範圍的空間一起躍遷到另一層世界去,比方說你自己連同身上的衣服或是一些小的東西。」


「如果我是那種人,你們又何必花這麼多精力來啟用`眾生門`.」


「通過`眾生門`你可以儘快發現自己的全部潛力,`眾生門`起引導作用,過不了多久你就能夠憑自己的力量自由來往於層疊空間了。」


這時凱瑟琳博士在不遠處招手道,「可以開始了。」隨著她的話音,大廳中間的地板開始朝兩邊分開,半分鐘後一個樣式古怪的箱子從下面升了上來,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電梯。


何夕突然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他對江哲心說,「你們很自信嘛。憑什麼就認為我會願意做這個實驗呢?」


江哲心吃了一驚,他看著何夕的目光就像是看一個陌生人,「這是什麼意思。我們不是有約定嗎?」


何夕臉上仍然是那種奇怪的笑容,「你不妨回憶一下,從頭至今我何曾說過一句同意的話。我只不過想知道真相罷了。正是因為你們的研究,我從小就被認為是一個怪人,一個神經病。我失去了正常人應有的生活,失去了一切。當我想要弄明白這是為什麼的時候你們甚至真的讓我變成了一個白痴。」何夕的臉變得扭曲了,看上去有些猙獰,「我看過自己病中的照片,我像是一塊麵糰似地靠在骯髒的床頭,嘴裡牽出幾尺長的口水,臉上卻在滿足的笑。我的天——」何夕閉上眼睛,「那是什麼樣的笑容啊,就像是一頭吃飽了的豬。可那就是我,的確確就是我啊,如果不是因為現在你們有了麻煩,需要我的幫助的話,我的一生都將那樣度過。這就是你們對我所做的一切,而你們全部都心安理得。」這時何夕的目光落到牧野靜的臉上,她的眼裡有瑩瑩的淚光閃動,「還有她,你們當初是不是也打算讓她成為那樣的白痴?」


江哲心的語氣變得很低,「我只能說抱歉,為了保守秘密我們沒有別的辦法。」


何夕粗暴地打斷他,「那是你們的事。自始至終我有什麼過錯嗎,我根本是無辜的。


如果現在要我去選擇的話我寧願去做另外那個人。」何夕捉弄地看著江哲心,就像是一隻貓看著一隻老鼠,「你不覺得那個人比我聰明的多嗎。他沒有像我一樣傻乎乎地到處去尋找答案,也沒有寄希望於別人。現在他能夠自由往來於六道眾生之間,在每一層世界裡他都是一個不受拘束的人,而這在實際上就相當於——神。」何夕注意觀察著江哲心的臉,對方的表情讓他的心裡湧起陣陣快意,「他掌握了對六道眾生生殺予奪的無上權力,他可以隨心所欲地主宰這個世界。而這一切都是你們造成的。」何夕大笑起來,「如果說他是魔鬼的話那麼你們就是造就並且放出魔鬼的人。」


何夕咧咧嘴,「還有件事。我想清楚了,發生在赤道沙漠的離奇雪崩也是你們造成的,來自另一層世界的冰雪——對了,你們管這叫自由物質吧——壓死了兩個人。」他殘酷地笑了笑,「那次你們運氣好,如果雪崩發生在某個上千萬人的大城市的話,比如說紐約——」何夕凝視著江哲心的眼睛,「是的,這種幾率很小,可是別忘了,你說的幾率里沒有考慮時間。隨著時間推移,這種機會將越來越多,直到成為一種必然。就好比某一地方在某一時刻發生地震的幾率很小,但若干年之中卻終究會發生地震一樣。」


江哲心的臉已經變得蒼白如紙,何夕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割在他的內心。何夕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實情,你是幫凶,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縈繞著,是你放出了魔鬼。江哲心博士再也站立不穩,他緩緩地癱倒在地。而與他的身軀同時倒塌的還有他自己的全部世界。(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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