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國的品位

美文 08-26

取名字這件事情是個學問。每一個寫武俠小說的作家遇到的第一個考驗，就是給人物取個好名字。這不但影響到小說的流傳度，而且直接暴露作者的愛好和品位。

《倚天屠龍記》里，張三丰在漢水上救了一位船戶的閨女，一問名字，叫作「周芷若」。老張頓時很驚訝：「船家女孩，取的名字倒好。」後來他對這個女孩也一直高看一眼，關照有加。

相反，一些看似不錯的名字其實不一定經得起推敲。比如「岳不群」。大多數讀者可能覺得這是個好名字，又傲嬌又霸氣。事實上古代儒生不大可能會起這個名字，因為「小人黨而不群」，儒生取這個名字，會顯得自己粗鄙無文的。

反而是岳不群老婆的名字挺貼切——寧中則，孔子先生說「滿則覆，虛則欹，中則正」，他一定是在表揚華山玉女不覆不欹，一輩子作風都很正派。

小說里名不副實的人物也有很多。比如《俠客行》里的雪山派有兩個師兄弟，一個叫齊自勉，一個叫廖自礪。師父給他倆取名的初衷，大約是希望兩人互相勉勵，和睦友好。但在小說里，他們從來都不互相勉勵，反而拚命互相拆台，巴不得把對方砍死。

所以，當你擁有了一個好的名字，舉止千萬要謹慎，不要讓它成為諷刺。

現實中，有的家長確實不太擅長取名字，包括一些知名人物。

舉個例子，距今天160多年前，有一位廣東花縣的讀書人生了個兒子，鉚足了勁要取個好名字。他讓人準備了一堆洋氣的備選方案，經過篩選，一個最洋氣的名字被敲定了——「洪天貴」。

過了幾年，這個讀書人突然成了暴發戶，當了大官，發了大財，覺得兒子的名字不夠完美，要改。他又鉚足了勁，拚命想了半天，最後敲定「洪貴福」。

又過了一陣，這個讀書人的事業越鬧騰越大了。他覺得兒子的名字還不夠完美，鉚足勁又改了半天，終於臉露微笑，改出了他無比滿意的名字——「洪天貴福」。

真是洋氣的好名字。順便說一下，這位讀書人名叫洪火秀，又名洪秀全。

洪秀全先生曾經四次參加科舉考試都落榜了，別誤會，他不是考進士落榜的，而是考秀才落榜的。從他給兒子取名的文化水平來看，大清朝的考官倒還是挺公正。

當然，我知道洪秀全先生儘力了，他帶著誠摯的愛，把自己所認為最美妙的字眼給了兒子。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每個人得到的名字固然是良莠不齊的，但其中蘊含的父母的愛，卻並不因此而有差別。

名字還有一項功能——它不只是父母給的，而且是環境給的，是一個時代在你身上的烙印。把千千萬萬個人的名字串聯起來，能讀出很有意思的東西。

以我自己的家族故事為例。我叔伯們的名字叫作「剛」「強」「斌」，給他們取名字的是我祖母，她是個老師；相比之下，我祖父的名字居然文藝得多，叫「玉湖」，給他取名字的是他爹，是內蒙古草原上的一個鐵匠。

結果，50年代的教師，給孩子取的名字不如20年代的鐵匠。

再看母親這邊，舅舅們的名字叫「勇」「勤」「衛東」。給他們取名的是我外祖母，是個幹部；相比之下，我外祖父的名字居然也更有文化，叫「厚德」，竟然還用上典故了。給他取名的也是他爹，是個地道的南方農民。

結果，50年代的幹部，給孩子取的名字又不如20年代的農民。

這個小小的家族姓名演變史說明，曾經我們的品位是不差的。我們給孩子取名的時候，曾經也是力求美好和雋永的，不然為什麼一位內蒙古的鐵匠給孩子取名叫「玉湖」，一位南方的農民給孩子取名叫「厚德」。

忽然間，這種對美好的追求就斷掉了，我們把品位丟了，給孩子取名只剩「勇猛剛強」了，好像隨時和人有仇。

只能說這與個人的志趣無關，而是時代的烙印。可以想像，東方不敗如果繼續當教主，下一輩的教徒都要叫「李向日」「王葵花」；洪秀全先生如果統一四海，全國同胞的名字大概都要向福貴之類靠攏了。

最近一些年，人們變洋氣了，給孩子取名字變得講究了，甚至有人揚言取名要翻《山海經》，也不知道他希望孩子變成什麼怪物。

前不久一個老同學讓我幫他侄女取名，姓李，要求有三點：一是名字要美麗；二是要用上古籍典故；三是要帶上三點水。

我說叫「李漫浩」吧，多美，「涉江采芙蓉，長路漫浩浩」。

他說不好，孩子父母覺得這名字不夠上進。

取名字又想要美麗，又想要上進，可見這些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父母多麼糾結。他們在兩個割裂的時代里掙扎著，既想要新時代洋氣的表，又難以忘記舊時代戰鬥的魂。■

青年文摘·快點

摘自微信公眾號「六神磊磊讀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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