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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天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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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天記


阿乙:作家,曾當過警察、體育編輯、文學編輯。作品《灰故事》《鳥看見我了》《春天在哪裡》《下面,我該做些什麼》等。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人民文學》年度青年作家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入選「未來大家TOP20」。


八仙專門坐了一桌,由施德親為斟酒,也給施光施堂斟了。施光施堂弓腰說,自己來自己來,還講這個禮。施忠從旁說是這個規矩。於是他們便讓施德斟了,施德說請,他們便端起碗飲了。施德又拆開一包煙,挨個請,請到施光施堂時,兩人又站起來,弓腰,頷首,雙手將煙接過去。那施仁施恩也與施光施堂碰碗,只是不好言語,匆促間用「來」字對付了。中途儐相宏彬過來,撕下一條中華煙的透明紙,從條盒裡一包包地抓出來,用「嗯」字逐個打招呼,順時針每人丟了一包,眾人便都裝進兜內去。如此,諸般饜足,他們嘴上叼煙(半邊眼眯著),耳朵夾煙,肩挎著一捆粗麻繩,來到停柩處。水枝靠在壽材上已有一會兒了,有時摩挲著棺木,有時低聲傾訴。


「走開,莫擋我們做事。」施仁說。水枝抬頭看了眼,又去看棺柩,太息一聲,擦拭那本無淚水的眼眶,起身讓向一邊。於是他們就抬來兩根長四米、直徑十五六厘米的龍杠,將之捆綁於棺材下沿兩側。他們雙足蹬著龍杠,身體不停後仰,試圖最大限度地拉緊繩索。卻是剛要祭龍杠時,自村東駛來一列車隊。領路的是三台從婚慶公司租來的公路巡航摩托,尾隨的是各式轎車九台。一直開到曬穀場前。隨著嘭嘭的關車門聲次第響起,來者或扣上最後一顆紐扣或撣衣裳,聚在一起,等待一位燙染琥珀色飛機頭同時右耳栽純銀耳釘的精瘦男子走出來,一起闊步走向棺柩。徐爽,我哥們兒許佑生禁不住前迎。和死者宏陽總是漠然對待熟人不同,這位范鎮街的新晉魁首舉起白手套向許示意。他們一個個穿著黑色修身西服、白襯衣、黑色尖頭鞋,戴墨鏡,扎黑領帶,頭髮基本做了定型或綁紮,跟來的幾名女子亦如此,惟有徐爽自己,下身穿的是一件直筒休閑短褲,他就這麼光溜溜地露著毛茸茸的腿。他們獻上四頂花圈,每頂各寫一字,合起是「往生凈土」。然後,徐爽居首,帶領他們手持燃香,對靈位鞠躬再三。禮畢,徐爽除下墨鏡,與遺像上的宏陽一刻不放鬆地對視。一分多鐘後,像是終於敗下陣來一樣,他戴上墨鏡,自顧露出華仔那種又職業又燦爛的笑容,轉身與站立一旁的死者家屬握手。

「節哀。」他說。


「什麼?」水枝說。


「你不要說話就行。」儐相宏彬說。


於是水枝便不作聲,在一片慰問聲中,任憑對方一個個過來,捉住自己的手抖動。其間,徐爽特為走到許佑生面前,給他整理衣領。這讓許自豪至極。在斜睨到人叢中那每隔一忽兒就用手背抹淚的福忠後,徐爽說:「他還以為宏陽是他恩公呢。」


「是啊。」許佑生說。

「瞧他活得那麼起勁。」


「是啊。」


徐爽想再說什麼又不說了,只是舉起一根手指點點,「你知道的。"許佑生其實並不知道,但還是點頭。徐爽拍拍他的肩膀,爾後高舉起手拍掌,那一眾子弟便跟著呼喇喇地走了。中途有幾人做出試圖逼近福忠的樣子,啞巴連連退避。好幾個人用眼睛挑許佑生:走不,一起走?許佑生只顧搖頭。一則因父母去武夷山參加創業培訓不能前來特為叮囑他要等棺柩上山後才能回去,二則他不想跟在這莊嚴、威武、高貴、豪華的車隊後邊騎一台電瓶車回去。電瓶車是什麼,是女人騎乘的東西。他直怔怔望著車隊自南方的土路開出去,左轉向東,又左轉向北,自村東頭他們來的方向消失了。車輛臨走時統一轟的幾聲油門仿若仍在耳邊,滾滾青煙所羼雜的汽油味還能嗅到,然而來者已一去邈然。許佑生痛悔起自己當初的選擇來。他忍受不了他們眼睛挑過來時揶揄的姿態,說起來自己開影樓,待在影樓,就和待在髮型中心一樣(那些小男孩總是忸忸怩怩,弱不勝衣,在上衣口袋插一把高級梳子,走路甩甩髮尖),娘,中性,陰柔。他們乾的則是刺青、唱K、蹦迪、打撞球、酗酒、賭博、打架、吸毒、嫖娼、搞大女孩的肚子帶著她們墮胎又役使她們去廣東福建賣淫這樣的事。往常,他們零散地在范鎮街混,聽命於宏陽,並企盼成為宏陽的隨從,然而宏陽卻總是有意疏遠(他總是不讓他們成群結隊地來找他,甚至於盡量避免去役使他們,雖然他們總是表現得願意為此肝腦塗地)。宏陽知道:一旦有組織犯罪的罪名坐實,別人的罪行就會計算為他的罪行,別人應受的刑罰也會合并計算為他應受的刑罰,用不了多久他就會鋃鐺入獄,碰上領導批示可能還要吃槍子兒。他可不要(絕對不要)干這種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營生。宏陽死後,他們,這些小朋友,猶如雨後春筍,一夜長成,成立以徐爽為總舵主的久安會,分設鈞字頭(由徐爽兼管)、蒼字頭、變字頭、玄字頭、幽字頭、皓字頭、朱字頭、炎字頭、陽字頭九支,將范鎮街分塊接管。


卻說車隊離去的聲音尚未消逝,自村西又升起滾滾塵煙。宏植的兒子施飛(他自己更名為JeffAi,而且他一直建議施德更名為Snyder Ai)騎乘駕校的三輪摩托風馳電掣而來。轉彎時,他讓邊斗翹起,然後一路傾斜著開進曬穀場,後又以邊輪為圓心,令主車朝右轉彎(劃圓圈),不停地做陀螺轉向。眾人看得呆了。特別是那一眾同輩兄弟,說你不早來,早來就顯給范鎮那伙人看看。施飛下來後,宏梁叫把鑰匙丟過來,於是他騎乘至南方馬路,又騎返,中途忽而讓後輪懸了空。眾人一陣喝彩。爾後他在駛進曬穀場後任摩托車保持運動狀態而自己單腿立於坐墊,雙手做合十狀。熄火後,他自己坐進邊斗,一隻腳踩在擋泥板上,招呼外甥許佑生坐上主車后座。那邊廂,預備著要好好哭一場的婦女,十幾位,已穿戴齊整,提著板凳走來。當時施仁故意藏身某處,其女在棺柩前不停轉圈,焦急尋找。那幫哭匠便都過來調笑嬉褻,眼見她要哭了又一個個哄起來。水枝和木香早已伏在棺身上啼哭。這些人擺好板凳,撣撣塵灰,側身坐下,引臂替枕,不停拍打著棺木,嚎道:哥啊,我可憐的哥呀;爹呀,我最親的爹啊。有時忽然停下,冷靜地用拇指與食指夾住鼻尖,擤走鼻涕。道士曾過來驅趕,但她們只是簡單起身,便又像禿鷲那樣重新聚攏。道士用利爪褲襠的癢,爾後高舉此手,搓了一下五指,做出暗示,司職管樂的宏桬宏柒宏染三兄弟便上前一步,奏樂。樂罷,道士將手中燃燒的紙錢丟進瓦盆,取過一張信紙(是以嗣子施德名義寫的祭文,計一百八十二字)念起來:「公元二零一二年七月十一日,不孝男施德,謹以清酌時饈,致祭於顯考宏陽府君之靈前,吊之以文曰:嗚呼,痛維吾父,偶飲薄酒,一睡不起。嗟余不孝,禍延嚴君。號天泣血,淚灑沾塵。深知吾父,畢世艱辛。救世濟人,日夜奔行。興家立業,儉樸忠信。處世有道,克已恭人。孝敬老人,細心認真。對待吾輩,愛護如珍。如斯人德,宜壽百旬。胡天棄我,一別吾分。魂游冥府,百喊不聞。瞻望不及,音容莫親。哭斷肝腸,情何以伸。茲當祭奠,聊表孝心。先父九泉有靈,來嘗來品,嗚呼哀哉,尚饗。」


施德重孝在身,稽首靈前,做震怖懾服誠惶誠恐狀。苴杖置於右側。眼見著道士幾道經文念罷,聲音愈發高亢起來,扛著紙幡、花圈的童稚也已奔到最前排好隊(緊隨著的是宏桬三兄弟、扛抬盒及撒紙錢的雜役),那些婦女便拚命地捶擊起棺木來,叫聲愈發凄厲。一時,淚如屋漏之水,撒滿土地。許多女子過來,撫摸她們的肩背,彎腰小聲勸慰——要得啊,要得哈,我看哭這麼多要得——而這簡直是在挑唆。她們死死護衛住棺柩。八仙大喊「過開」,走來,將她們從棺身上揭開就像將人皮從人身上褫下一樣,捉臂,蹬凳,下了好一會兒工夫。隨著鼓樂聲大作,施德抱起靈牌和苴杖,轉身疾走,八仙扛起龍杠的同時蹬翻原用以停置棺材的兩張長板凳,那些個水枝、木香、五娘、四娘、三娘、小陳、小周、小劉、小曾、小李,等,拼了命向那顫巍巍升起的棺柩撲去,卻是被早有防範的人們或攔腰抱住,或就近扯住,或索性以掃堂腿絆倒之。其情其景慘烈之至。有的已被捉住雙踝,人匍匐在地,卻仍像偵察兵一般不停朝前挪移,間或拿額頭磕地。有的瞪眸不轉立時昏厥,掐了好一會兒人中才醒過來。要過好一陣子,她們才能從巨大的悲傷中走出來,睜著通紅的眼,翕動鼻子,失神地望著插著紙鶴緩緩前行的棺柩。她們的身體看來極其衰弱。然後她們拍打身上的灰塵,去安撫仍賴在地上抽泣的水枝(你說我要怎麼活,我一個人要怎麼活哦老妹,她唱道),又約好去三娘家打牌,三娘家有自動麻將機。一時湊齊兩桌。

「燈亮唄?」小陳問。


「亮,怎麼不亮?」三娘說。


「那就好,漆黑的看不見。」小陳說。


棺柩從村西宏陽門前出發,行進十餘米抵曬穀場,又沿村前朝東行進。一路都有人家燃放鞭炮送行,間或有人具酒祭奠。宏陽的姐姐木香設了路祭,方桌上擺放香燭祭品,那宏陽的外甥及外甥女一早稽首於道左。施德跪在棺柩右側,磕頭回禮。木香請奏樂,宏桬仨便奏《好人一生平安》及《敢問路在何方》。木香請獻禮,宏桬他們便即興歌唱譬若「他們呀,送來香煙和水果,還有一箱非常可樂」。隊伍如此彳亍而行,天畔傳來有如卡車碾壓鋼板那樣隆隆的聲響及時隱時現的掣霍,眾人只道雨下過了便不會再下卻不曾想只是幾分鐘的事,烏雲滾滾而來,天上地下瞬息晦暝。人們扛著棺柩止步不前,不知該做如何計算。逡巡間,一聲巨雷劈下,細屑四濺處,預製板被打出碗大一坑,露出栗色的鋼筋。人們拋戈棄甲,匆促跳至屋檐下。只見暴雨傾盆,白霧瀰漫,濤聲四起,大江大海有如行到眼前。大家沉浸在涼快中,任雨水飄刮上衣衫,以之為多年未有之爽事。老婦人,那巫婆,那宏梁的娘,沖向荒曠之地。她苦心梳理好的頭髮瞬息被沖成六七縷,露出蠟黃的頭皮。青色的衣裳也被浸得透濕,變成黑色。乾癟的乳房在衣下顯現出來,像兩隻用過的避孕套袋子。她沉浸在大雨中失聲痛哭。雨隨後停下。據她說,掣霍時,她看見艾灣過去二十年的死者。她走向停柩處向蹲著的人們講了此事。一定是看見了的,她說,一鏟鏟的煤就澆在我失蹤的大兒子宏杏身上,撲簌撲簌地滑落。「你都看到誰了,看見宏陽沒?」人們問,她說人太多一時記不清且自己只顧著找宏杏。不過她倒是指了指正從十餘米外埋頭走來的中風者宏樘。後者看著水流成河的地面,左手捉著死去的右手,前腳上前一步,後腳跟著盪一大圈兒,艱難地走來。原來擎著紙幡的小孩蹦跳過去,撿走幾根橫在地面的竹枝,以防阻礙他的行程。以前,他們可是掩著嘴跟在他後頭,一招一式地模仿他古怪的走路方式。

「等他走過來唄?」八仙說。


「等他走過來,發射的火箭都在太空飛幾十萬公里了。」宏彬說。


不過大家還是抽煙等著。他每日都要出來走幾小時,本著有朝一日能復原或至少復原60%的願望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的身體情況早已江河日下。每日鄉黨們都能看見他內心的焦躁以及由這焦躁衍生出的擱在眉頭的怒火(他受到明顯的傷害卻找不到可追究的兇手,康復看起來遙遙無期)。過去,他的子女還會自縣城歸來,陪他鍛煉,然而最終都忍受不了來自時間那永恆而零碎的折磨(想一下:一小時只是挪動幾百米)。他叫他們滾了。每隔一段時間,他都讓施飛將自己拖到范鎮,在中學操場繞圈,計時。當他去廁所時,那些進去的學生都會帶著極大的驚詫走出來,因為他在洗手池前用左手接住嘩嘩流下的自來水,清洗肛門。褲子褪到膝蓋處。


出殯隊伍為他讓開道。他就像不知宏陽已死,只顧目不斜視地走過去。他枯黃色的襯衣,後背部分已撕開(這印證了宏梁媽媽適才所見)。雨水使他原本稀薄的鐵灰色頭髮看起來更少,也使衣裳下的根根肋骨凸顯出來。皮在臉上綳得是如此緊,臉如此慘白,以至露出骷髏之形。他就像不知道今天有葬禮,也忘記自己就在剛才被一場雷暴給襲擊了(雨水正沿著他的腮部及褲腿往下滴落)。他只顧在鄉黨面前極為緩慢地走過。他們都知道他會死或者說已經死掉。近在咫尺,都能聞見他身上牲口般濃烈刺鼻的氣味。泥水從他的旅遊鞋內溢出來,隨著他一腳一腳地踩下去。鴉雀無聲,除開水流奔向溝渠,屋瓦間的積水照著雞塒的頂棚一滴一滴地砸落。


他就這樣走過去四五米,在人們的注視下搖搖晃晃地站住。他欲再抬起左腿,它卻只是抖了幾抖。就像鞋底被粘住。他轉過身來向他的同輩兄弟求助。「樘哥,是緊張啵?」宏彬說,「有時緊張會這樣的,你莫著急。」


「不是哎,是我這條好腿也廢了啊。」


他看看它,垂著雙手,仰起頭,忽而縱聲大哭起來。涕墮而不自知。那些宏字輩的都跑過去,七手八腳扶住就要癱坐下去的他。「沒事的,」他們說,「樘哥你不要慌。」是施義將他抱回去的。施義說抱起來就像抱著一隻老雞。要過很久他才能從悲傷中稍稍緩過來,他說情況很壞了,正如石上的水痕在光照下正快速地從邊緣朝里消失。當天他被在縣城忙於經商的子女接回縣城。他和宏陽改變了艾灣,或者說掏空了艾灣:文弱一點的跟著他去縣城做生意,野蠻一點的被宏陽帶到鎮上搞事業。


棺柩再起前,又吹吹打打好一陣子。迤邐行至村東口,先行隊伍已轉向朝南的道路,棺柩卻又停下。在馬路轉角,立著一名披麻戴孝的小孩,長一米二三,穿明顯是大人的湖綠色雨靴,腦袋微微側歪夾住發光的傘柄(牛舍頂上滑落的雨水有一聲沒一聲地滴落在大黑傘上,傳來嘣嘣的聲響),手裡端著一隻臉盆,盆內盛著一隻插著筷子的豬頭,豬耳朵仆著,眼閉著。他咬牙端著它,雙手發顫,人不停地調整呼吸。他長得多像宏陽啊,就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虎背熊腰,臉圓滾滾的,頭髮蓬亂,永遠無法梳直,皮膚黑而發亮。然而他距離宏陽又是那麼遙遠。他只是繼承了母親的一點:斜眼。正是這一筆取消了他作為宏陽繼承人應該具有的氣質:冷漠、蠻橫以及殘忍。斜眼的缺陷(骨碌轉動的眼球對著你時,恰是他走神;而它斜睨你時,又分明是正視你)使他看起來與自己名義上的父親——那長著兜齒的民中教師一樣顯得滑稽。他是多麼仁弱、淳實和怯於事物啊。今天他能站在這裡,也一定是經過反覆鼓勵的。他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也不太明白自己曾經是死者睾丸內的一條精子,他不懂母親內心的掙扎,他只是守候在這裡,等著將這項任務完成(至於如何完成,「他們會告訴你的,孩子」,他的媽媽這樣交代)。宏彬眼睛通紅,走過去,接下他手中的豬神福,摸他的後腦勺,連叫了幾聲伢兒,爾後取來哭喪棒放在他手中,帶他到棺柩前鞠躬作揖,跪在隨出殯帶來的麻袋上,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那些人便都議論:多少是個後啊,我不知道說得對不對,多少是個後啊。宏彬起身後徵詢他們:你說讓他掇靈牌可否。有什麼可不可的,多少是個種啊,他們都說。卻是此時,遙見水枝撕扯下頭巾,披頭散髮,如一陣風奔來。「不能啊,不能,」她振臂高呼。那小孩已有了退恧之意,縮到宏彬身後,抓住宏彬的褲子。


「你們讓他掇靈牌,就讓我撞死。」


言罷,奔跑中的水枝騰空飛起,沖向棺材,眾人只得伸出雙臂,將她撈回,摜在地上。


「怎麼就要不得呢。」宏彬說。


「就是要不得。」水枝拉下臉說。


「你又不給宏陽生,你要生了不就用不著我的兒子來掇靈牌,宏陽既然有這麼一個種,讓他掇靈牌怎麼就要不得呢。」宏彬看起來很激動,就像要吃了這婦人。


「就是不能,我說不能就是不能。」


「嫂,不是我說你,你也不能太橫,該讓一步就讓一步。」宏梁這時說。


「是啊,是啊。」眾人都應和道。


水枝瞅瞅眾人,又瞅瞅,清楚了形勢,便趔趄著撲向棺柩,有如中流擊水,拍打起棺木來。「你還在不在啊,你這死人還在不在啊,說我橫,我怎麼就橫了,他們就跟你一樣,護著一個野種,就護著這樣的事情,他們都是跟你學,做這樣的事情。」她朝著棺內喊。眼見著無人過來撫慰,她又屈身在泥水裡滾上幾周。眾人只好等她表演,倒是那小孩看見自己招惹出這麼大的禍殃,沒禁住,哭了起來。一聽到他哭,水枝高舉利爪,橫眉豎目,返身衝過來。那小孩以宏彬自障,彼左則右之,彼右則左之,驚慌不已。忽然間,水枝伸出雙臂,隔著宏彬探撲過來。小孩跌坐下去,以手撐地,連連後退,眼見她繞過來,連哭也不敢,翻身跑了。水枝依舊不饒,衝到橋上,撿起石子、泥塊,朝竹林那邊扔。一時沒了可扔的,便去橋下尋。急不擇途,順著泥路就一屁股滑下去,在河邊撿了好幾塊鵝卵石,抓著草,又躥上來。「有種你就出來,別躲著,你這個偷人精,有種你就出來,你這個婊子,你娘的癟你那裡每天都不洗,你這個賤人,娼婦,你每天撕開臭癟讓人戳,你這千人耕萬人犁的老癟,野癟,苕癟,賤癟,你娘的賤癟眼。你真有種啊,你癟上能開花。你娘的賤癟眼。」她站在橋上,橫刀立馬,大聲辱罵,直到累得嘔出一口水來。


她罵得愈發不成體統,一村之人,為之粲然,不禁想及十餘年前她與宏陽情婦周海花那惟一一次的晤面。那日清早,日光曬得地面晃眼。宏陽將描眉畫眼、傅粉施朱的周海花帶到艾灣時(為此行,他特意為她買來10厘米細跟黑高跟鞋,因為磨皮,僅只是從村東走到宏陽家,她便數次停下彎腰用手絹拭血),自己也有點為難。有婦之夫將有夫之婦帶回家,在哪裡都算得上是極大的醜聞。難以想像的是,水枝像忠犬為他們打開家門。水枝將里外拾掇得乾淨、整潔(連給伊夜尿用的痰盂也擦得放光),同時燒炭,用熨斗將自己穿的衣裳熨得硬挺筆直,使自己看起來氣象一新。她挈著周海花那肉乎乎的手,請其上坐,周赧然退讓,被水枝摁在椅上。「吃沒?」她親熱地問,周海花一千個一萬個推辭還沒道出,她已碎步奔至灶下,掇出一碗雞蛋面來。周海花一根根地吃。眼看釅了,水枝又替佢泡茶。周努力吃了半碗,爾後專心聽對方呱白。水枝呱到興起,對周耳語,將向不秘傳的做面技術(如何做到白、細而又有韌性)傳授給對方。「全艾灣做面沒有不斷的,惟我不斷。宏陽生平最愛吃油麵。」水枝說。周千恩萬謝。當宏陽去田家鋪問佢要不要同行時,她嘟起嘴,沉吟半晌,還是決定留在這兒聽好姐姐繼續呱白。水枝坐北朝南,眼瞅著宏陽一截截地走遠,嘴裡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話。約莫差不多了,她起身說,走,我帶你去見一個最好玩的姐妹。兩人沒走多遠便出了汗。水枝躍過一處水窪,轉過身來,慈悲地喚:「妹啊。」


「嗯,什麼事?」


周海花嫣然一笑。她真是白啊,就像白里又化出一層白。乾瘦、蠟黃、形同枯木又有癭瘤未除的水枝羨慕地看著周,丈量好步伐,飛過來。眼見著要撞上佢兩乳之間的胸骨,周出手阻擋,同時連退數步。正當其重心搖晃時,水枝側身蹲下,遽然撈其雙足,將她整個人扳倒在地。周海花自此落下腦疾。水枝扯下這呆笨女人的高跟鞋,用力丟向溝渠,旋又騎乘上去(據說伊的屎被當場壓出),伸出雙手,照著那白花花的臉就是一頓擰、掐、抓、挖,直到那枚蓄養半年、中曲而端銳、長約數寸的灰指甲生生掰落下來。周若非雙手護目,估計已成瞽者,不過一時間也落得皮開肉綻,血水交頤。水枝又翻身下去,單手抓住周的一把長發不停擰轉,爾後掂量掂量,扯,扯不動了還用雙足抵住地上冒出的石尖,身體後仰,盡最大力氣扯。本想著要將之拖到政逺家積滿黃水的廁溷中予以溺斃,因對方體重過大,悻悻然作罷。不過水枝還是將對方穿的絲綢直筒褲給拉到膝蓋處,又猛追窮寇,撕扯佢白色的紙內褲。那紙內褲是什麼東西,只一扯前幅便碎了。「都來看啊。」水枝喊道。於是人們都應邀來看。


「有什麼特別嗎。」水枝問。


「沒有。」人們說。


那周海花又羞又急,不住地扭動身體,眼見著要昏厥過去。水枝玩賞了一忽兒,在地上掬起一把泥,糊在周的陰部上,爾後到溝渠邊濯手,並站立在彼,望著宏陽火急歸來的地方。茫然間,水枝從衣兜尋出一根皺皺巴巴就要斷掉的香煙,叼在嘴前,不疾不徐地刮著火柴,大口吸著。她就這樣右腿微曲,仰首挺胸,啄著這陌生的煙,一口一口地吸。中途吹出煙霧,並瞅向手中的煙捲,彈彈。她飽嘗著這印第安人最早用以解乏的玩意兒,像烈士一般坦然。宏陽到家後,她舉起百草枯,眼瞪著他,就要痛飲,被宏陽一巴掌扇下。「不是你不能死,也不是我不想讓你死,你死了對我絕對有利,你懂嗎。」宏陽找到尼龍繩將她綁起來,塞進雞籠。然後開車送到水枝母家,連人帶籠子扔下去。


「她整天尋死,我沒工夫收屍埋人,葯這裡有好幾瓶,你們千萬監督她喝了。」宏陽瞋目切齒,摘耳提出水枝,將嶄新的百草枯扔到她兄弟面前,說。這件事的後果是水枝被貶謫至阮家堰永世不得翻身(「你要想回來除非我死,」宏陽說),而周海花家的大廈慢慢建起來。


(節選自阿乙最新長篇小說《有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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