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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列克謝耶維奇:歷史不存在「本來面目」


整理:陳默 校對:王小星



8月27日晚7點,在北京花家地單向空間,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阿列克謝耶維奇與中國作家格非、梁鴻、張悅然展開了一場對話。對話名為「非虛構寫作與歷史的背面」。主持人為中國小說英譯者埃里克·亞布拉漢森。


以下為在場者與阿列克謝耶維奇問答的第二部分。因篇幅原因,部分內容有刪節。第一部分請見《阿列克謝耶維奇:對新的一代,我們沒什麼可讚美的》。


阿列克謝耶維奇:歷史不存在「本來面目」


左起分別為翻譯Olya Zelkovskaya 、阿列克謝耶維奇、梁鴻




寬恕和原諒首先要反思,大家都害怕反思


埃里克·亞布拉漢森:您的書出版後,尤其是《二手時間》出版後,您覺得最理想的結果是什麼?您希望它們在讀者那裡,在整個國家、社會中,起什麼樣的作用?


阿列克謝耶維奇:我想,文學應該是非常謙和、低調的。它無法改造人,但我希望某些內容能在某些讀者心中引起一些思考。況且我們講的不是一本書,而是關於俄羅斯共產主義的一系列書,有五本。共產主義並不像我們在1990年代所想的那樣已經死了。共產主義是永恆的思想,人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回歸它。我希望我們的經歷能引起人們的反思。


有一句成語:「多帶盤纏,少走路。」實際上,在21世紀,人類的問題已經夠多了,我們面臨生死、孤獨,還有其他方面的問題。但所有這一切都是我們彼此殺戮的理由嗎?就像我書中的人物說的那樣,「再也不想穿上笨重的軍靴去殺人了」。



阿列克謝耶維奇:歷史不存在「本來面目」


張悅然與埃里克·亞布拉漢森


埃里克·亞布拉漢森:從《二手時間》這本書的角度看,人有沒有原諒的必要?有沒有原諒的可能性?


阿列克謝耶維奇:在我們這個社會中,原諒、寬恕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很難。


為什麼?因為寬恕和原諒首先要反思,大家都害怕反思。在俄羅斯剛改革的時候,在葉利欽時代,大家曾經討論過,是不是要對過去的罪行進行清算和審判,有的人是否需要向受過迫害的人道歉。但後來,沒有下文了。


現在我們只能按照斯大林時的解讀去談論歷史,不許談論古拉格。很多古拉格紀念館被關。開設了斯大林紀念館。這樣的社會怎能談悔恨?它不但沒有準備好懺悔,還變得更加暴力了。這樣的暴力通過與烏克蘭的戰爭發泄。這是與兄弟間的戰爭。人們不去懺悔,而是開槍。

實際上,我覺得悔悟和寬容是一種複雜的心理活動,需要做出很大的努力。它是一種心理上的升華。



歷史不存在所謂的「本來面目」



觀眾:非虛構寫作是客觀的轉述,還是會有主觀的加入,比如調整內文的邏輯、順序的先後?在寫作過程中,您會考慮讀者嗎?


阿列克謝耶維奇:我曾經採訪過一位女共產黨員。採訪後,她跟我說:「你不能把我今天跟你講的這些寫進書里,否則你就是『反俄的民主鬥士』了。」但我是這樣回答的:「我的哲學、我的理念,就是把每個人的心靈呼聲都寫進該寫的作品,這才叫非虛構文學。」


阿列克謝耶維奇:歷史不存在「本來面目」


左起分別為格非、翻譯Olya Zelkovskaya 、阿列克謝耶維奇、梁鴻



實際上,我覺得客觀的真理、客觀性是不存在的,我們的歷史都是由我們的後人不斷重複、不斷加工而成的。歷史的真諦、歷史的本質,就是我們每個人的激情。


歷史本身也不存在所謂的「本來面目」。歷史是我們根據我們的了解和認知,一步一步創造出來。而且我覺得歷史永遠都有缺憾,這種缺憾靠我們一步步彌補,一點點豐滿。那種百分之百地去拷貝事情本來面目的事是不存在的。


舉個例子。我在寫一本關於愛情的故事,它也是紀實文學。我採訪過一位女士,若干年後,我又跟她見面,她已經離婚了。她後來所講的事情跟以前的似乎完全不一樣。我又見到她再婚的那個丈夫,他跟我講的故事似乎也跟他倆的愛情毫無關係。這個小說就變成了由三個短篇故事來構成:兩個故事寫那位女士,一位故事寫那位先生。我認為,只有這樣來寫作,才能盡量接近歷史真實。


觀眾:您採訪所選擇的人物是否具有歷史代表性?您的選擇是否影響到這部作品的歷史真實性?


阿列克謝耶維奇:我不會去選擇有典型性的、有代表性的人物的故事。


我很不喜歡「典型性」這個詞,因為這個詞被限定了,我要展現鮮活的個人的故事、個人在世界中的生活形態。如果去「典型化」人物,真實的人會消失,留下的只是意識形態中的人。實際上,典型性就好像過去說的英雄人物、先進人物,我覺得他們不是活生生的。我最喜歡有血有肉的人物。當然,他們可能是最危險的人。


真實的人從出生那刻就各有不同。對於這個時代最重大的事件,比如戰爭和恐怖襲擊,我會選擇最鮮明的例子。我喜歡故事中有不可言喻的宏大的覆蓋性,比如聽猶太人講戰爭,他講的不只是戰爭,而是人:人的獸性,人是什麼。



女性的故事更全面真實地反映了那個時代



埃里克·亞布拉漢森:《二手時間》里,大部分的受訪者是女性,您之前的一些書也比較關注女性的話題。做這樣的一個選擇,有沒有影響這本書的方向?


阿列克謝耶維奇:我不認為書中被採訪的女性更多。如果更多,也是因為在帝國崩潰的時候,女人比男人表現得更堅強。男人們酗酒、自殺,女人要肩負更沉的生活重任,為了撫養孩子,她們去擦樓道,搬著三四個大箱子上中國、波蘭倒貨養家糊口。女性的故事更全面、更真實地反映了那個時代。


《二手時間》里有這麼一個情節:一個年輕軍官在蘇聯解體後被裁員了,退伍回去後,他在家整天喝酒,還因為喝酒而兩次上吊。他的妻子不得不承擔全部的工作。她原來是個老師,後來在美容店打工,每天拿一點可憐的工資回來,養活在家裡什麼都不幹的丈夫。


也許是我做得不好,沒有把男人寫得更加豐滿、鮮活。(我書中的)男人都很失敗、很失意,女人的形象和女性的世界觀更鮮明。這也許是因為我不會採訪男人。在我關於愛情的新書中,男人依然是這樣一種角色。



阿列克謝耶維奇:歷史不存在「本來面目」


活動現場



觀眾:非虛構作品對現實的描述一般會有一個結局、一個句號,但在您的作品裡卻實現了延續。您是否設想過真正的結局是什麼?


阿列克謝耶維奇:我覺得,給一個故事畫上句號的時候,只是在主人公消失的時候。我採訪這些主人公的過程非常複雜,中間穿插了很多可以說出的和不可說出的東西,這些主人公也沒有消失,所以我這個句號從來沒有畫上過。它永遠是一個開放性結尾。


觀眾:作為一個親歷者,為何您沒有放入自己的經歷?


阿列克謝耶維奇:我已經表達了自己,沒有必要站到教堂門口喊:「這是我做的。」「這是我的思考。」修建教堂比給自己歌功頌德更重要。


可能我們習慣了把作者放到書中去進行正面闡述。我存在於字裡行間。沉默也是一種存在。我覺得作者沒必要直接出來發表意見,那樣實際上就玩輸了,最好讓你筆下的東西說明你個人所有的觀點。


格非: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你會發現裡面有非常多的人物,比如德米特里,比如伊凡,比如阿遼沙……每個人物的空間都非常大,每個人物都完全不同。不光是他們的性格不同,情感狀態不同,他們對上帝的理解、他們做人的善惡觀,都不同。


可是讀《二手時間》,我略微感覺到,作品中大部分人物在敘述某個事件時,總是從斯大林時代、戈爾巴喬夫時代說到今天資本席捲全球時代人的處境。大量的人物都有相同的經歷,觀點也有趨同性。我覺得這樣一種狀況,跟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的真正意義上的復調是有不同的。您是故意這麼做的嗎?您是怎麼考慮這個問題的?


阿列克謝耶維奇:實際上,我覺得我今天所寫的跟當時的那些經典作家是不同的,比如說死在車站上的托爾斯泰,還有剛才您說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是延續蘇聯文學創作的一個主題,就是寫小人物。我筆下都是小人物,跟過去帝俄時代的知識分子有很大不同。今天這個人群,和當時那個人群也完全不一樣。


當然,這一百年的統治,實際上把人的情感給異化了。有受訪者給了我一個非常好的比喻:「我現在就像一隻水泥蝴蝶,很美,但根本就不能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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