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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觀的起承轉合

作者段偉文(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


責編 許小編

科學觀的起承轉合


段偉文研究員


導讀


論及什麼是科學,它實際上是一個類的概念,科學是一種知識類型或者一種認知類型。科學變得越來越複雜,現在處在一個分科而治、技術化科學的時代。講起承轉合,不是說真有一個既定主旨,要把科學說成是什麼樣子或規定性的過程。今天,在這樣一個觀念多元的時代,再來談論科學更非易事:一方面,要在學術上做深入的挖掘;另一方面,又要對社會產生一定的影響。這就是所謂科學文化人所做的工作。


謝謝大家!我出生比吳國盛教授晚幾年,求學也晚,我碩士畢業的時候國盛老師已經是教授了,那時他所在的單位正好是我現在供職的地方。今天有幸參加國盛教授的新書發布會,藉此機會對這本書做一點點自己的解讀。


論及什麼是科學,它實際上是一個類的概念,這就是我們講的科學是一種知識類型或者一種認知類型。科學變得越來越複雜,現在處在一個科學分科而治、技術化科學或科技這麼發達的時代,如果有人要對科學這樣一個複雜的類型進行有深度的思考,就需要有一定的水平。只是停留在原來的意義再來講一遍,也沒有太多人去聽。


我在想這個演講題目的時候有一點取巧,以前小時候聽人講中國的作文方法就是所謂的起承轉合。但在此講起承轉合,不是說真的是有一個既定主旨要把科學說成是什麼樣子或規定性的過程。


比方說,國盛教授的書開篇談到科學的劃界,尤其是談到偽科學的危害性,就指出,我們現在講的偽科學,已經不是那些顯見的偽科學到底是不是科學,因為那是不言而喻的,關鍵是它的背後有沒有更多權力的不當介入,會不會造成非常惡劣的社會影響。這些思考跟當代其他一些學界同仁思考類似。台灣學者陳瑞麟就講到,某個東西是不是偽科學很難判斷,我們只能把那些明顯符合科學的東西和特別假的東西挑出來,在一些中間的地帶其實有很多是值得商榷的。

實際上,正是因為對科學的內涵還有很多東西值得商榷,所以才有必要用一種深入淺出的方式來寫這麼一本《什麼是科學》,而這需要功力。二十多年前,吳老師寫《科學的歷程》的時候是有其積澱的。此前他已經對一些重要的科學哲學的問題,包括本體論問題、時間問題、空間問題,有過一些深入的研究。今天,在我們這樣一個觀念多元的時代,再來談論科學更非易事:一方面,要在學術上做一些深入的挖掘;另一方面,又要對社會產生一定的影響。這就是所謂科學文化人所做的工作。


我想今天在座的都可以說是科學文化人,但在一般人看來,在中國,科學文化人的概念是略有一點爭議的。如果站在常見的二元對立的角度來講,你的立場要麼是科學的、要麼是反科學的,你支持的要麼是真科學、要麼就是偽科學。科學文化人往往不願意這麼簡單化而使其角色被貼上標籤、陷入爭議。為了避免這些誤解,我們可以把科學看成類,看成一個動態地不斷發展的活動類型或知識型,而且它在不同的階段應該有不同的表現。


起:認識論的斷裂


首先,我們來看這本書的開頭如何切入科學這一主題。


講到起源,對於每一個人來說,其所降臨的空間是不一樣的——你出生在王宮和出生在茅草屋是不一樣的。我們出生在中國,所以國盛老師的書首先直面的是近現代中國際遇中的科學概念的由來。

對我們而言,科學緣起於這樣一個開端讓我們看到了很多的無奈。特別是「科學」這個來自日本的西方辭彙,使我們「以科學之名」的「科學」竟是外來的,是日本人幫我們翻譯的;而國學裡面看起來非常好的「格致」卻被棄而不用,這是值得我們思考的。


這裡面有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我們對人的認識,其中包括對人的認識過程的認識。儘管我在此用了起承轉合的說法,但是實際上今天的我和昨天的我是不一樣的,人的認識是斷裂的,所謂起承轉合是不連續的。我們總覺得自己知道的很多,其實不知道的更多;我們總是覺得記住了很多,但可能忘記的更多。所以,我們的認識永遠是斷裂的,新認識或創新就在於認識論上的斷裂。不論我們在當時是學東洋還是學西洋,現在來看依然是有進步意義的,人的偉大就是能看不起自己,主動與自己以往的認識乃至認識論發生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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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瑪竇與徐光啟


我們引入科學的初衷是師夷長技,以救亡圖存,這使我們傾向於從實用的角度理解科學,並使科學成為一種替代性的意識形態。我們看到,從新文化運動、新生活運動到抗戰時期的新啟蒙,科學的觀念都被賦予了政治和意識形態意味。這實際上是一種歷史的必然,因為我們需要這樣一種力量來建設一個現代國家,需要通過這樣一種力量來凝聚現代的科教體制,需要掌握這種力量的人才。所以這是一種進步的表現。


因此,現代中國人所理解的科學的概念從一開始就存在著雙重的認識論斷裂,既與自己的文化傳統中的認識論發生斷裂,也與其所接受的科學的本質與源頭之間存在認識論的斷裂。


承:對真理的懼怕


現代科學在中國有了這樣一個源頭以後,我們總是有一種所謂的壓力要從更本源的層面繼承它。實際上,在這種心理的深處存在著一種對真理的懼怕。


作為中國人總是有一種懼怕,以前是怕皇帝,到了近現代的時候有一種對真理的懼怕。我們非常害怕真理,很害怕所認識的東西不是真理,很害怕我們沒有按照真理去做事,到現在還是如此!所以我們是在戰戰兢兢當中把科學這個東西承接下來的。


直到現在,國盛老師講希臘人的科學本質上是自由的學術當然沒問題,但其中還是反映出某種「心虛」——我或許是有一點曲解。所謂「心虛」就是說,在現代科學在中國緣起和流變的過程中,我們覺得並未能把握科學的本來意義。如果科學在中國發展得不夠好,這可能是癥結所在;不管科學在中國有了多大的發展,在沒用真正理解科學的情況下,心裡總感覺不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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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學園


本書第一章中,作者強調指出,現代中國在接受西方文化特定的歷史遭遇和中國實用主義文化傳統的雙重影響下,「西學東漸」的過程可以說是「一部科學由『技』轉化為『道』、由『用』轉化為『體』的歷史」。


這就使得今天中國人的科學概念中形成了兩個突出的特點:一是把「科學」作為任何領域裡正麵價值評判的標準;二是傾向於從實用和應用的角度理解「科學」,把「科學」混同於「科技」。而「要真正理解『科學』,我們需要進入西方的語境,因為『科學』本來就來自西方,是西方人所特有的東西。」


由此,鑒於科學在中國現代的緣起有其先天不足,在論述了現代中國人的「科學」概念及其由來之後,該書並未繼續鋪陳科學在中國的發展,而轉向對西方科學的溯源,轉向對希臘理性科學和自由學術傳統的追溯。這多少有些出自對真理的懼怕,或許是這種懼怕,促使作者希望通過對科學的精神和基礎的追溯,讓我們更為本源地承繼科學的傳統,以此補上現代中國人科學概念中,與科學的本質與源頭之間存在的認識論的斷裂。


書中有兩段話講得非常好:


希臘思想揭示了一個偉大的秘密,那就是,我們生活在遺忘和遮蔽之中,遺忘和遮蔽是我們生活的本質。這個說法可能有些深奧。通俗地說就是,我們的存在是一種條件性存在,這些條件決定了我們的存在狀態,決定了我們之所是,但通常我們對這些條件並無意識。然而,只有通過追溯這些條件,我們才能夠真正明白我們究竟是怎麼回事,以及世界是怎麼回事,因為世界的存在也是條件性的。


作為先驗追溯的演繹科學所提供的知識之所以顯得是新的,根本原因在於我們一向對於自身所擁有的知識沒有覺察。這些知識深藏在我們的靈魂內部,是一向屬於我們「自己」的。正是因為一向屬於我們自己,我們才能真正理解。正因為一向屬於我們,學習這樣的知識,也就是在認識我們「自己」。認識你自己,就是在追求自由。


實際上這些條件就是所謂的真理,所謂的知識,就是我們自身對自身之所以為自身的這樣一個東西的理解和把握,這就是所謂的自由的學術所追尋的,所謂的以「是(Being)」為主題的這樣一種哲學和科學的根源。


我們對擁有的知識沒有覺察,而它們就深藏在我們自身之中。這恰恰就是在提醒我們,當把科學當成是一個好東西的時候,要知道它怎麼就是好的?什麼叫創新?就是突然來了一個東西,你突然想到了這個東西,儘管可以以回憶之名,儘管我們可以像國盛老師那樣以追溯之名……


轉:科學之反叛


在這種承接的態勢下,由希臘理性科學而現代科學,本書接二連三地開啟了溯源之旅。其中談到「沒有基督教就沒有現代科學」、「數理實驗科學的形而上學基礎」等關鍵性的問題,這裡面恰好體現了科學很本真的一個東西,就是科學的反叛精神。起、承、轉,是怎麼轉的?實際上就是由「求真的科學」到「求力的科學」的轉變,其中所表現出的恰是科學的反叛性,而且這種反叛往往是對自己的源頭和自身的不斷反叛。那些讓人們屈服於「科學真理」的根源,其實不過是迷信,科學之反叛的意義,就在於使科學不斷地從自身的傳統偏見中解放出來。


首先,在伽俐略跟樞機主教貝拉明爭論哥白尼體系的真理性的時候,貝拉明顯然比伽利略知識更豐富,更有智慧,例如他願意從相對性的角度,在現象層面,同等地看待哥白尼體系和托勒密體系。但是伽利略講得很明白,我這個東西就是真理,我不跟你妥協,我不跟你講從地球上看是什麼樣子、從太陽上看是什麼樣子,我就認為從太陽上看就是真理。這就是科學的第一次反叛。如果說「沒有基督教就沒有現代科學」,伽俐略等開啟數理實驗科學的過程無疑是對此傳統的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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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俐略在演示


在伽利略看來,如果一個科學命題能夠解釋所有特定的現象,那麼人們就不能也不必尋找更高的真理了。他不僅以解釋的充分性論證了科學命題的真理性,解構了更高的真理;同時還強調,科學的真理性在於其方法的客觀性,哥白尼體系之所以正確,是因為它以最令人滿意的方式解釋了現象。因此,他不無狂熱地沉迷於對真理的自然主義和科學主義誤讀:一方面,對真理的自然主義的誤讀堅信,哥白尼體系的出現,意味著關於世界的一個真正的體系已經被找到了,而且註定會取代原有的體系;另一方面,對真理的科學主義的誤讀則強調,科學的發展會影響形而上學和宗教的真理,甚至使之消解。前者說明,他沒有意識到科學範式變遷的可能性;後者則顯示,他未能明了有關現象的科學不可能窮盡對自然的解釋。


伽俐略一邊解構傳統的真理,一邊為現代科學奠定形而上學的基礎、尋找真理性的依據。他認為物理學的任務就是在一般幾何學定理上尋找物體運行的定律,他相信幾何學比物理學更優越和更具權威性是不證自明的,即幾何學不可避免地是更高層次的物理學。由此,他強調形式的東西,可能大於你看到的經驗。這些信念固然極大地推進了現代科學特別是經典物理學的發展,但其固有的獨斷性又使其具有製造迷信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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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俐略


那麼,為了打破其中的迷信,科學就要有第二次反叛。科學特別是物理學的第二次反叛就是愛因斯坦的反叛。自伽俐略之後,物理學現象受幾何學定理支配幾乎成為教條。理論物理學家們總是認為某種形式的東西,或某種幾何的東西是真東西。「不!」愛因斯坦對此不以為然,而他的偉大就偉大在他意識到應該擺脫這種傳統的偏見。他認為物質的東西是更重要的,物理的東西是更重要的真理。當他看到一些物理現象並不遵循歐式幾何學時,不無堅定地賦予物理現象以支配權。與洛倫茲使物理現象屈從於幾何學的削足適履式的做法相反,他讓幾何學根據物理現象進行相應的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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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因斯坦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很多科學的東西本身並不是高高在上的,這也進一步告訴我們科學的反叛精神到底是什麼?儘管在開始的時候科學的源頭起源於所謂自由的學術,是人對自身存在的原因和理由的追問,但科學或知識最終是人發現的,我們只不過是給了它一個原因和理由的名。而我們所發現的科學或知識,並不一定就是那個真正的或唯一的原因和理由。它們或許暫時給了我們很多啟發和啟迪,但是它們並不會永遠是一種富有啟發或有啟迪性的東西。


這就是科學!它不但能轉變或轉換,而且它要背叛自身,自己要超越自己!要把任何所謂高高在上的真理放平,放在其合適的位置甚至它的反面來看!


所以,當我們繼承一個東西的時候我們應該是戰戰兢兢的!科學永遠要走在既有真理的反面,所有的真理對科學來說最終都是暫時的,都不是真理。而且,科學的成就往往會被重新描畫為真理。


對於科學兩面性的認識就是要認識到,科學不僅有權力上的壓制性,更重要的是它具有一種精神上的永恆的反叛力量。這一點從基督教與科學的關係裡面可以看到。


一方面,沒有基督教就沒有現代科學,基督教看起來是一種信仰,但並不是迷信,而是對理性的追求,是對大全深邃的思考。從這裡面我們得到了邏輯思維理性上的提升,這些當然為現代科學奠定了基礎。另一方面,雖然現代科學在剛開始的時候主動或被動地擁抱過基督教,但是並不妨礙我們轉過身去反對它。


世界上很多事情是可以並行不悖的。就像法拉第的老師戴維可以跟貴婦人跳舞,但這並不妨礙他轉過身去又可以在沙龍講科學。還有啟蒙思想家伏爾泰,一邊玩浪漫,一邊宣傳牛頓的理論。


不停地轉變,不斷地反叛!要理解科學的變遷一定要有這樣的意識。


合:科學、權力和幻術


到了後面就是所謂的合,即未來科學之流,不論中西,將匯於何處?如何貫通融合?


或許是因為篇幅的原因,書的最後兩章國盛教授特彆強調了博物學,要以此重建科學譜系。作為哲學家或科學史家,單從科學上講,這或許不是他能力所及。但這並不妨礙他從科學哲學和科學史的維度,建立一個與現代科學平行的博物學脈絡下的知識體系,並使之與中國既有的傳統合流。


而真正的問題是,為什麼要在一本題為《什麼是科學》的書的最後兩章提出這一構想?實際上,吳國盛和劉華傑等對博物學的探索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之所以發掘並重啟對這一知識型的研究,最根本的原因是想給當代的科學找出一條更符合人性、更容易與人文對話的新出路。


因此,要思考的關鍵就是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或者說,只有把握了我們時代的特質,才能真正理解這本書有什麼樣的價值?或者說我們為什麼要回歸博物?按照字面的理解,博物學即自然志,回歸博物學就是要回歸自然的歷史與生成脈絡之中,而問題是我們要在這樣一種深邃的思考中找回一些什麼、找到一些什麼?


簡單地講,以作為西方另類科學的博物學傳統重建科學譜系並與中國傳統相會通的現實意義就是打破科學、權力和幻術對人的無遠弗屆的宰制與誘惑。


恰如當代歷史哲學家和政治哲學家沃格林所言,我們現在生活在一個科學與權力結合成為幻術的時代。我現在在這兒講,那邊有直播,這跟古代道士變戲法沒有兩樣,現代社會就是用這樣的幻術把你們的財富和才華消磨在這裡。現在到處都是直播,網紅滿天飛。科學與權力的結合使得科學越來越多地應用於滿足人們的簡單慾望的幻術,將引起人們的關注混同於重要性和價值。雖然得到直播,但可以說我在這講的東西根本就不是什麼真理,有那麼多的科學家做了那麼多事情卻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


在某種程度上說,我講的完全都是廢話,但是為什麼沒有用的講話還可能有這麼多人來看?這是一個值得深入思考的問題。這些現象表明,科學與權力在當代社會合謀已經使得科學的實用部分處於病態發展之中,由此形成的「科技幻術」及其文化已經成為人類文明須臾不可離的幻影。


在科學、權力和幻術的宰制下,一方面人的體驗被高度壓縮到實用和工具性的維度,人的傳統的「在自然中生活」的豐富性日漸被蠶食和剝奪;另一方面,人的感知和意識被各種虛擬性的幻術所引導、替代和控制,「科技幻覺」使人們像靈魂出竅一樣脫離自然和真實的世界。


所以,我們說現在這樣一個時代的基本特徵就是科學走到了它的反面,與其獲得確定性的知識以實現自由的初衷漸行漸遠。可以看到,在這樣一個充滿幻術的時代,我們現在所懼怕或感到羞愧的,已經不再是對於真理的懼怕或羞愧,而變成了對我們的創造物的懼怕和羞愧——更要命的是,這種懼怕與羞愧是與我們對其依賴和沉迷相伴隨的。


我們為何會懼怕我們的創造物或人工物、甚至會感到羞愧呢?或者說,人類是如何從敬畏自然發展到懼怕人工物或在人工物面前自慚形穢的呢?


首先,現代科學在知識上的不確定性和理解上的困難與日俱增。這本書裡面講到,最開始自然科學或者自然哲學的起源,關鍵是區分自然物與人工物,把自然的東西和我們人造的東西分開。那時,人工物被視為低於自然物的不會自我生長的贗存在,人們對自然物而不是人工物更加敬畏。


後來,一方面,基督教的一神論使泛靈論受到抑制,自然開始祛魅;另一方面,自然的數學化與世界圖景的機械化使近代自然哲學放棄了對「自然」、「內在」和「本質」的傳統關切,轉而成為旨在探究實體的外在關係的探究現象的科學,現代科學因此取代哲學成為研究和解釋自然物的權威性知識來源。


現代科學取代哲學之後,科學理論和基於觀測的數量關係,被視為人們對自然現象所能做出的最可靠和最好的(目前最好而且將來可能越來越精確)的描述。固然我們可以說現代科學在總體上對自然給出了最令人滿意的解釋,但現代科學在產生了大量的確定性知識的同時也帶來了大量甚至可以說更多的不確定性的知識。知識和信息的爆炸導致了知識的鴻溝和學科間溝通的困難,人們特別是普通人對知識的理解、概觀、判斷和領悟變得越來越費力。更重要的是,現代科學本身並不能證明科學作為一種知識型已經窮盡了對自然的解釋。


其次,現代科學日益成為科學與技術互為表裡的技術化科學(technoscience),技術人工物對現代科學的高度依賴,加上人工物的異質性構成要素的任意「加」、「和」,使其意義和後果從根本上超出了一般人的理解與掌控。


從本體論層面來講,哲學對自然物的描述一般用「是」或「存在」來刻畫其本質或內在性質; 人工物則並無什麼本質或現象背後的存在可言。從人工物的組合性這一基本特徵出發,可以用「和」或「加」來描述,即一個東西跟另外一個東西加和在一起就會產生某種功能人工物。最早的人工物由人們對其所了解的自然物進行創造性的組合而來。人工物再進一步跟社會、人組合為異質性的複雜聚合體,就成為埃呂爾講的技術系統或拉圖爾說的行動者網路。現在人們講互聯網+就是這種意義上的「加」,生命嵌合體也是一種「加「。


在過去的幾個世紀里,知識與力量、科學與權力的結盟已經使科學全面實現了從求真的科學到求力的科學的顛覆性嬗變。使問題的複雜性遠遠超過人們的理解力和控制力的是,科學與權力的結合使科學、技術乃至各種政治、經濟、社會因素內在地聚合為具有高度異質性的技術化科學——當代各種甚囂塵上的「科技幻術」背後正真的魔法師或「老怪」。


其中存在的關鍵問題是,由於科學和權力的合謀,在沒有搞清楚人工物的組成要素「是什麼」的情況下,一種常見的不負責任的「加」、「和」策略是:不管什麼東西我先搞到一起再說,搞成什麼再講。


比方說微信,什麼都可以+,微信上面也可以直播……這樣加來加去,這就使我們現在的社會有了一種新的但又是不那麼穩定的基礎。我們現在的敘事方式已經不再說「這個東西是什麼」、「自然是什麼」、「存在是什麼」,而是說A和B組合在一起會是什麼?如果不知道組合結果,那就去嘗試和折騰,很多創新都是這麼搞出來的,但其中潛在的複雜性、不確定性和「高後果風險」也是不言而喻的。


其三,上述兩個方面的問題使人們進一步感到,鑒於無法完全理解和掌控的現代科學及其「科技幻術」,我們不僅會懼怕和屈從於基於現代科學的技術人工物,還可能因為這些技術人工物的強有效性——特別是對人的超越和替代的可能性,而深感羞愧難當。


從心理上講,自愧不如是一種人們常見的由比較而形成的一種負面心理感知。例如,我們照鏡子的時候內心其實很害怕,而我們所謂的害怕是怕旁邊的人看到我,覺得我比他丑。


如果說對現代技術人工物的懼怕主要出自知識理解和工具掌控層面的不確定性,更多地是對知識錯訛和技術失敗所造成的問題和傷害的擔憂;對現代技術人工物的羞愧感則涉及到人工物對人的自我評價和認同的破壞性影響,特別是當機器作為人的競爭者出現,而人表現出明顯的劣勢乃至會被甩得越來越遠時。人面對自己的創造物或機器的成功與高效而不自覺地產生的自愧弗如和羞愧就是當代哲學家京特?安德斯所說的普羅米修斯的羞愧。隨著人工智慧的發展,再過幾年無人駕駛有可能真的超過人並投入實用,到了那個時候不是酒駕違反交通規則,而是連人來開車都是不道德的,因為人開車沒有機器安全。


那麼在這樣的時代人還有什麼用?我們都到虛擬現實裡面去嗎?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可能需要一種情懷,我們需要重新去發現自然,重新去尋找在那些在歷史的長河中被遺落在歷史縫隙中的知識。我們或許會發現,在歷史褶皺中遺漏了很多的珍寶,它們可能是我們這代文明毀滅以後能重新生長的東西。


從這樣的意義來講,也就是從人文的意義上來講,而不僅僅是從科技的意義上來講,東方的科學文化,博物學的傳統,才有它的意義,才是它真正的意義所在。不知道這樣講是否到位?


這本書好就好在我們可以由此對整個的科學的歷程有一個了解。以中國人的科學概念為緣起,一番起承轉合之後,又以博物學來會通中西科學傳統、重建未來科學譜系。有了這部路線圖,我們現在需要的是行動。


這本書可能不是一部聖經,但我們可以把它做成一些小冊子,把每一章拆開放在口袋裡。尤其是關於博物學的東西,我們可以到裡面去重新尋找一些智慧,這些智慧有可能能夠拯救我們現在非常危險的文明。這種危險的文明已經讓我們置身分不清楚真和幻的時代了。就像我現在在這裡直播,不知道究竟是我在講話還是我的影象在講話。所以我就不要再講了。


謝謝大家!


(本文是作者在《什麼是科學》學術研討會上的發言, 2016年8月16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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