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奴僕殺了一品大員，乾隆帝竟被指刻意隱瞞細節
作者|馮翊
乾隆十年（1745年）五月，一起官員被殺事件，讓皇帝震驚了。
死者是戶部尚書阿爾賽（從一品），兇手是他的僕人，起因是「約束家人（指僕人）賭博」。
官方文字對被殺經過諱莫如深，乾隆帝在上諭中，簡單地以「以約束家人賭博，奄遭凶逆」帶過，刑部的結案文本，亦是用滿文書寫，並未公之於眾。
江西道御史李慎修批評稱，這是在有意避諱。
皇帝予以反駁，理由是，類似事件用滿文結案，歷來如此，案情沒有避諱的必要。
揆諸史料，皇帝的一些說法可疑。
一品文官補服
|一品大員之死
一品大員、戶部尚書阿爾賽被殺一事，官史惜字如金。
《清高宗實錄》：「原任戶部尚書阿爾賽以約束家人賭博，奄遭凶逆，至於殞命。」
《乾隆朝起居注》：「原任戶部尚書阿爾賽以約束家人賭博，奄遭凶逆，至於殞命。」
王先謙《東華錄》：「戶部尚書阿爾賽卒。」
《清史稿》：「戶部尚書阿爾賽為家奴所害，磔家奴於市。」
乾隆帝雖然稱「此一事，在京之黃童白叟，無不知之，將來傳之外省，亦無不共知之」，官方文字亦沒當太大回事兒，當地的私家筆記，似未將詳情記入，連備載乾隆朝事甚詳的《嘯亭雜錄》，對此「主僕間罕有之奇變，」亦未見片言隻語。
地域文獻亦只在詳述一段生平之後，簡要述其結局。
據光緒年間編纂的《黑水先民傳》，阿爾賽是漢人，生在黑龍江齊齊哈爾，隸於漢軍正黃旗，原名崔枝祿，阿爾賽是滿洲名字，他以黑龍江水師營六品官起步，仕途非常順遂。
任官期間，為黑龍江將軍買棺材，一不小心「誤入」棺材，「不自安」。後恰逢軍政考核，被保送入京，受到雍正帝賞識，從雍正四年（1726年）起，任廣東雷州副將，一路升遷，到乾隆八年（1743年）任湖廣總督，最終在乾隆十年（1745年）的戶部尚書任上，「為家丁所戕」。
為何被殺，只有「約束家奴賭博」解釋，個中細節，不得而知。唯當年五月九日都察院江西道御史李慎修所上的一道奏摺，或能透露出蛛絲馬跡：
阿爾賽之為人，臣固不得深知，然聞其素行，當屬此實馭下無法，[]或有苛暴，不學無術，未能平困獸猶鬥之義，一時為怒氣所沖，致相激而成。
李慎修認為阿爾賽自己也有過錯，平時可能對僕人太苛暴，不適可而止，以致激變。
這一說辭，並非毫無根據。
著名僕人焦大。1987年版《紅樓夢》劇照。
|死於「主僕之分」？
旗人對待家奴，素來嚴厲。清制，奴婢必須無條件服從奴主，稍有抵觸（說話生硬、頂嘴亦可視為「抵觸」），即照子孫違犯教令，鞭一百，奴婢兒女的婚姻，亦得由主人定。雍正帝為此發明了一套理論：
滿洲風俗，尊卑上下，秩然整肅，最嚴主僕之分。家主所以約束奴僕者，雖或嚴切，亦無不相安為固然。及見漢人陵替之俗，彼此相形，而不肖奴僕，遂生斛望，雖約束之道無加予疇昔，而向之相安者，遂覺為難堪矣。
乃至一二滿洲大臣，漸染漢人之俗，亦有寬縱其下，漸就陵替者。此於風俗人心大有關係，不可不加整飭，夫主僕之分一定，則終身不能更易，本身及妻子，仰其衣食，賴其生養，固宜有不忍背負之心，而且世世子孫，長遠服役，亦當有不敢縱肆之念，今漢人之奴僕，乃有傲慢頑梗，不尊約束，加以苛責，則輕去其主，種種敝俗，朕所洞悉。
雍正帝將漢人家奴不聽話的現象視為「敝俗」，自豪滿洲「最嚴主僕之分」，要求整飭漢人放縱奴婢的現象。這樣，原本人身依附漸弱的主奴關係，一下被清廷入關之前的嚴格政策加強。這被部分歷史學家視為退步。
再者，按大清律，反抗主人迫害的，「罵家長者，絞」，「凡奴婢毆家長者（有傷、無傷，予毆之奴婢不分首從），皆斬，殺者（故殺、毆殺，予毆之奴婢不分首從），皆凌遲處死。」
不問情節，只問身份，橫豎都會死。
「最嚴主僕之分」的主流輿論，明顯偏向主人的法律，在僕人心中製造出變態的恐怖。常態之下，緊張的主僕關係會被表面的和諧掩蓋，而一旦遇有緊急情況，難免不被激發，致使僕人做出過激行為。
阿爾賽「約束家人賭博」，最終招來殺身之禍，即是這一變態恐怖的理性結果。
「家人」的下場無可預料地悲慘。乾隆帝「敕令三法司即時定擬，據法司按律，將逆奴置之極刑，其救護不力者，一人擬斬監候，二人充發遠方，」算是嚴格依照了法律。
不過，刑部以滿文書寫並結案這一細節，被李慎修看在了眼裡。
|「曖昧」還是「慣例」
李慎修的奏摺是五月初九日寫成的， 關於刑部以「清字」（滿文）結案的事實，李慎修認為：
戶部尚書阿爾賽被家奴戮傷身死，刑部辦理此事以單「清」字完結……今不將其情詳示中外，四方之人必將疑有曖昧情事，不可令中外聞知，此倘訛以傳訛，更[]一[]有[]雖刑之語，即於國體所傷實大。
言外之意是，將被殺一事詳細公開，能止「曖昧情事」之疑，能止謠言，更能夠止損國體。
且隱諱之例一開，地方將以此揣摩皇帝不忍聞禍事，避諱災情，他勸告皇帝公開，畢竟「阿爾賽被傷一案，近在輦轂，事系大臣，尤非尋常民間凶逆之比。」
皇帝何時看到這封奏摺尚不知，但直到五月二十日，即11天之後，他才做出並不接受李慎修警告的反應：
向來旗人事件，類此者例用清字完結，是以該部亦用清字，照例速正典刑耳。
此一事，在京之黃童白叟，無不知之，將來傳之外省，亦無不共知之，其中並無曖昧不可告人之處，何必為之隱諱掩飾耶？
若單用清字，遂可以掩人之耳目，則李慎修又何從聞之而為此奏耶？（10）
乾隆帝的邏輯是，用滿文完結此案，是按照慣例，並非有意為之，且案情北京城上下都知道了，並沒有不可告人的東西，沒有必要隱諱。再者，若滿文可以隱諱案情，那麼李慎修又是從哪知道的呢？
李慎修被罵了一通「存心險薄」之後，再無下文回應。
揆諸史料，皇帝的說法尚可商榷，最可疑之處即所謂的「例」。
|解釋就是掩飾？
皇帝所指例用「清」字完結的「類此者」，當指涉及旗人的命案。
然而，乾隆五年，宗室、鑲紅旗旗人胡圖立殘害奴僕致死事件，即入刑科的漢文題本。這說明，以「清」字書寫旗人命案，至少在乾隆五年之前，尚未成為「慣例」。
查《大清會典》，旗人犯命案與「清」字書寫有關的「例」，見於乾隆八年定下的規矩：「八旗滿洲蒙古漢軍正身犯奸案件，流罪以下，步軍統領審理，以清字文案自行完結。其因奸罪至死者，步軍統領會同三法司滿堂官審明定擬，用清字具奏」(11)。旗人犯有通姦方面的罪行，就用滿文書寫、報告（這很容易讓人有為旗人避諱的懷疑），並非泛指一切命案。
如果所說的「例」真有其事，那麼皇帝很有可能在乾隆五年之後，連續定下兩條規矩，一則凡旗人命案俱用滿文結案，一則旗人凡通姦罪亦用滿文結案。
按常理，關於處置，若前一道能夠概括後一道命令，似沒必要繼續再發一道命令，當然，乾隆帝如此反常，亦有可能專門強調「步軍統領衙門」的職權。
然而蹊蹺的是，何以都察院江西道監察御史，且身在京城，專司糾察部院官員紀律的李慎修對此規矩竟毫無所知？
奏本中，他並未涉及到任何有關八旗命案用「清字」作結的「例」，反而將此作為一件新鮮事，上奏直言不妥。
更可注意的是，李慎修提及刑部的行為時，措辭用的是「單用清字完結」，一個「單」字，無意中透露出以往類似命案的書寫，「滿漢」兩種文字並行。
單用滿文記錄此案，皇帝解釋為慣例，說服力太弱。他很有可能隱瞞了什麼，個別細節很有可能不想讓太多人知道。至於是什麼，端賴刑部的滿文審案記錄。
Btw，滿文幾人識得？乾隆帝大力強調的「國語」「清字」，至嘉慶時，多數旗人都快忘光了。
注釋：
(10)：《清高宗實錄》乾隆十年五月二十日條。：（清）黃維瀚《黑水先民傳》之《阿爾賽》，P104，李思樂校點，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6。：（清）李慎修：《奏為敬達忠悃恭進直言仰祈聖鑒事》，乾隆十年五月九日，軍機處錄副奏摺。：（清）王先謙《東華續錄》，卷九。：韋慶遠等編著：《清代奴婢制度》，P21，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2年。：《大清律例》卷二十八、二十九。(11)：《大清會典事例》卷1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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