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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生死漂流

題圖來源:Yestone.com 版權圖片庫

一度與振興中華、女排五連冠、洛杉磯奧運會首金並列的長江漂流,卻成了 80 年代被遺忘得最快的一次愛國主義運動。

今年五月,我們收到一封郵件,來自一名 69 歲的美國老太太,叫做簡·沃倫。她跟我說,她的丈夫 30 年前在中國家喻戶曉,因為他要做地球上第一個漂流長江的人。但現在,中國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她想在中國出版長江漂流的回憶錄,出版社要她自費。她得了癌症,想最後來一趟中國,重走一遍長江,聯繫到的中國電視台找她要贊助,但她連機票錢也出不起。

她對我們說:丈夫去世後整整 20 年,我都活在憤怒和痛苦中,沒法談論這事。你知道嗎,這是唯一一次由「最高行政機關」批准的探險?

1986 年,在國務院批准下,美國探險家肯·沃倫和簡·沃倫率隊漂流長江。

為了爭奪第一個漂流長江的榮譽,10 多支裝備簡陋、毫無技術的中國隊伍和他競爭。

最終,中國人以 10 條人命的代價勉強漂完長江,第二年在黃河上又失去 7 條人命。

而肯·沃倫的隊伍在大水面前陷入猜忌,互相指責,終於分崩離析,他回國後便陷入官司,在破產中突發心臟病死去。

讓雙方都付出如此代價、一度與振興中華、女排五連冠、洛杉磯奧運會首金並列的長江漂流,卻成了 80 年代被遺忘得最快的一次愛國主義運動。

致命的誤判

1983 年,成都,一對美國夫婦在到處找人,他們已經待了一個月。在美國,一個華裔美國人騙他們說,自己可以拿到漂流長江的許可。為此,他們花費 40 萬美元,帶來了整個隊伍和 9 噸的漂流物資。

幾番倒騰,美國職業探險家肯·沃倫和他的妻子簡·沃倫,被介紹到了國家體委旗下的中國體育服務公司(簡稱「體服」),體服開價 80 萬美元,當時體服官員一個月的工資才 40 人民幣。

雙方約定,肯·沃倫回國籌錢,並訓練三名中方隊員,組成中美聯合長江漂流隊(簡稱「中美隊」),1985 年 8 月正式漂流長江。

這被美國報紙 USA Today 稱為「人類對地球的最後一次征服」。

肯·沃倫

在此之前,中國沒有漂流運動,卻有漂流愛好者。西南交通大學的攝影員堯茂書偶然得知了肯·沃倫的漂流計劃,這與他從小的夢想不謀而合。

1979 年開始,堯茂書就在金沙江試漂,到長江源頭和虎跳峽勘察水情。回家後,他給體服寫了封信,希望加入中美隊,到美國接受肯·沃倫的訓練。但體服只在內部篩選,拒絕了這個四川眉山的愛好者,並建議他不要漂。

堯茂書也拒絕了體服的建議,並且他決定,要搶在肯·沃倫之前出發,成為第一個漂流長江的人。他對記者說:「中國人的長江,應當由中國人完成首漂!」

6 月 20 日,堯茂書從長江源頭下水,入沱沱河。臨走前,想到萬一自己犧牲,妻子一個人帶著孩子難以再嫁,堯茂書做了一個悲壯的舉動:他讓妻子把肚子里 4 個月大的孩子打掉。

就在堯茂書下水的同一天,美國俄勒岡州羅格河上,代表國家體委的三名中方隊員褚斯鳴、張繼躍和徐菊生結束了最後一天的訓練。3 個月里,肯·沃倫帶領他們下水 12 次,漂流了 8 條河流。

為了籌錢,肯·沃倫幾乎傾家蕩產,他放下戶外公司業務,到處借錢、選人、挑裝備、拉贊助。主要贊助商是保險公司,條件是與 ABC 電視台合作拍攝一部長江漂流的紀錄片。

直到中方隊員結束訓練、即將回國時,肯·沃倫仍然沒有湊足錢。他給體服打電話,稱無法籌齊 80 萬,請求取消原定 1985 年 8 月的漂流計劃,推遲到第二年,體服同意了。

7 月 24 日,漂行了 1270 公里後,「龍的傳人號」橡皮船被發現扣在金沙江通迦峽的岩石上,堯茂書遇難,年僅 32 歲。

俄勒岡的賭徒

1985 年 12 月,在寫給贊助商的信里,前橄欖球四分衛、探險家肯·沃倫這樣評價堯茂書和他的後繼者:

「如果有一支中國隊伍『嘗試』漂流長江,那體服對我們的收費很可能大打折扣……請注意,我強調是『嘗試』,因為狂熱的愛國者們絕對不知道他們將遭遇什麼。」

「在六月份堯茂書瘋狂的個人冒險之前,他通過孔慶文告訴我,他已經考察過 800 公里長江。但就像我回復孔說的,這毫無意義,我們已經極其仔細地研究了長江的坡度……堯茂書翻船處在沱沱河沿鎮下游約 600 英里,他漂到了坡度在 9 英尺 / 英里的青藏高原邊緣,落入落差 60-100 英尺 / 英里、白浪滔天的水汽中,屍骨無存。」

「你記得(1977 年)漂流恆流時,當時一支捷克斯洛伐克漂流隊搶先我們兩周出發,結果兩名船員溺死,為我們這次探險增添了難度和戲劇性。」

「中國隊伍的出發時間很奇怪。那時,水位極低,青藏高原被雪困住,我確定他們只是想先我們一步。所以,我們一路上應該能替他們撿起傾覆的船隻!」

「總之,這幾乎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最好的事情。」

1985 年年底,沃倫夫婦仍未籌夠 80 萬美金,申請降價,體服降到 30 萬美元。雙方簽訂合同:中美聯合長江漂流將在 7 月初開始,從長江源頭一直漂到宜賓,全程預計 2 個半月。長漂結束後,體服授權肯·沃倫戶外公司第一個來中國開展商業漂流。

肯·沃倫挑戰長江的主要武器是 7 條 5.4 米長、3.6 米寬、可承重 2 噸的橡皮艇。這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漂流設備,用他的話說,「幾乎堅不可摧」。

中美隊每名隊員擁有上百種裝備,僅服裝就有 40 件,包括防寒泳衣、保溫救生衣、保溫防水靴等等,供應商有 Woolrich、North Face、Nike、UGG 等 100 多家,物資總重量超過 9 噸。

肯·沃倫面試了每個隊員,他向全隊保證:「所有槳手都經過仔細篩選,有著極高的專業水準。任何時候任何人都不會有生命危險。」

中美隊在肯·沃倫的精心準備下
物資豐富,進展有序

漂流長江時,肯·沃倫已經 59 歲,大高個,極強壯。他出生在大蕭條中,富有運動天賦,讀大學時拿到橄欖球和籃球雙料獎學金。

他酷愛讀書,大學時主修歷史,崇拜西奧多·羅斯福。老羅斯福打贏了美西戰爭,當上美國總統,卸任後又去非洲、亞馬遜熱帶雨林探險,同時主張環境保護,建立起了黃石國家公園。

肯·沃倫常說,自己晚了一百年出生。他認同那個時代的探險家們。

在 35 年數千次漂流生涯中,肯·沃倫的總漂流里程超過 11 萬公里,無重傷、撤離記錄,肯·沃倫戶外公司是美國西北部最大的戶外公司。

他一生都保持鍛煉,體力極其充沛。

他強調團隊合作、敬天、尊重河流,他認為河流孕育了周圍一切生命,人與自然一體。

每次出行,肯·沃倫都隨身帶個垃圾袋,把自己和其他遊客的垃圾撿起來。

肯·沃倫絕不認為自己在「征服」河流,漂流對他是愛好,也是他和自然融為一體的方式。

在他的船上刻著一句話:Go with the flow.(隨波逐流)「不要和大水搏鬥,你要順著它走。」

他告訴隊員,「在河上你不能有任何投機、輕慢的心理,把自己交給河流,河流會保佑你。」

基於這種哲學,肯·沃倫對漂流中最危險的事故,翻船,有著不尋常的理解:船是被浪打翻的,但當浪太大,把船灌滿水以後,船就成為河流的一部分,就不會翻了,你反而安全了,「因為河不可能把自己翻過來」。

一年後,在長江最致命處,肯·沃倫的這種漂流哲學將放大長江的驚險。

工作之外,肯·沃倫只有一種消遣方式:喝威士忌。傍晚,一天的工作結束,他會在家裡找一個寬敞的地方,喝一種叫 Canadian Clubs 的威士忌,他只喝這種牌子,每天如此。邊喝邊坐著聊天,他就放鬆下來了,他稱作 Ken"s Medicine(肯·沃倫的葯)。

就在出發前三個月,肯·沃倫處理了一筆醫療訴訟,在一次手術中,他的左腎被誤診切除。他拿到 8 萬美元的調解金,不再追訴。

為了漂流長江,肯·沃倫投入 190 萬美元,他的公司破產。電視台的贊助不夠,他不得不拿自己的錢投入到探險隊中。家裡電話停機、燃氣被斷,只能撿樹枝生火。他將所有希望寄托在紀錄片版稅和日後中國的商業漂流上。

但中美隊多數人並不像肯·沃倫那麼嚴肅、投入,他們的平均年齡比肯·沃倫小 20 多歲。

年輕人們抱著來玩的心態,打成一片,很快有隊員談起了戀愛,還衍生出三角戀。

抵達中國前,最後一次隊伍會議,肯·沃倫問隊員們還有什麼疑惑。隊員問他:漂流時,我們能在船里讀小說嗎?

大院子弟

活著的堯茂書默默無聞,但死後,他聲名大揚,狠狠地刺痛了中國人敏感的自尊心。

1985 年 9 月,《四川日報》刊發《長歌祭壯士》,第一次詳細記錄了堯茂書的漂流遇險。這篇重磅報道引得一百多家媒體轉載。

人們反問:「龍的傳人,難道就只一個堯茂書?」

80 年代的中國,這樣的問題就是一枚炸彈。為了搶先美國人一步,1986 年 6 月,國內自發組織的漂流隊動身前往源頭,他們毫無準備。

一支從上海出發的隊伍,到源頭時只剩下一個人,這人掙扎到沱沱河,看了一眼才甘心返回。另一名武漢的漂流者,漂流船就是三隻輪胎綁在一起,中間放一塊木板,他也在源頭附近被勸回。

最後堅持下來的是兩支漂流隊。一支是洛陽漂流隊(簡稱「洛陽隊」),民間自發組成;一支是四川省政府支持的「中國長江科學考察漂流探險隊」(簡稱「四川隊」),多家媒體支持,資金相對充裕。

但兩支隊伍都沒人漂流過。

洛陽的隊員多數來自洛陽市委和市政府大院。兩院只隔了一條街,住的都是市委、市政府的家屬,他們從小接受著「英雄主義」教育,卻在最好的年齡趕上了文革,不是下鄉,就是在街頭閑晃。

大院子弟天然抱團,是街頭鬥毆的一大勢力。後來成為漂流隊主力的郎保洛因為打架,多次出入勞教所。隊長王茂軍曾因失手殺人,到龍門煤礦背煤。

副隊長雷建生的父親是洛陽玻璃廠廠長,副廳級官員,文革時被打為「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後來雷建生報考飛行員,所有環節都過了,最終政審被拒。

沒有受過正經教育,街頭經歷又給他們增添了污點,最後,大院子弟們多數進了工廠,郎保洛是膠鞋廠幹部,報考法律系研究生失敗,雷建生曾在軸承廠做乾熱處理工,王茂軍在紡織廠做鍋爐工。

和他們從小崇拜的英雄相比,工廠的工作是那麼碌碌無為,和「建功立業」沒半點關係。他們的理想,「把鍋爐燒翻了也沒法實現,(還得算)安全事故。」王茂軍說,「快憋瘋了。」

長江漂流就像一個出口,釋放他們年輕時未能迸發的激情。儘管他們對漂流既無知,也沒興趣,家人更是不支持,整個隊伍的訓練就是在洛陽公園裡划船,但他們還是出發了。

1986 年 5 月,洛陽漂流隊背著家人、躲開體育局的堵截,偷偷踏上了去西寧的火車。

才到青海,他們就發現摸到長江源頭都很難,更別提下水。一路上都是無人區,風大,乾燥,隊員嘴唇開裂,血流不止。腳下的路一會兒是冰冷入骨的雪水,一會兒是綿軟的沙土,幾次折騰,隊員們腳都爛了。

無人區生活

食物也不夠,洛陽隊險些餓死。他們最開始不習慣吃炒青稞,後來掰開硬咽下去,吃了幾天,嘴全爛開,稍不注意上下嘴唇就黏在一起。青稞也快吃完時,只能抓草充饑。

加上高原反應,每走半小時,他們就停下來喘一會。沒有大容量的儲水裝備,渴了就只能喝混著死牲畜味道的沱沱河水。

長江在源頭一段被稱作沱沱河,沱沱河水小,橡皮船根本漂不起來,而且河岔多,拖不好就陷到另一條河床上。

6 月 24 日,洛陽隊終於到達沱沱河沿鎮。

他們得知,獲四川省支持、人員眾多的四川隊同樣在源頭下水,而且,肯·沃倫的中美隊也已出發,設備精良,船隻眾多。此後的江面上,兩支中國隊伍時而合作,時而競爭,但都把「漂在美國人前面」當作目標。

和外國人搶時間的不止是漂流。洛陽隊在曲麻萊縣招待所就遇到一位畫家,正自費步行考察長江,準備創作長達 1127 米的《長江萬里圖》,計劃在 1997 年香港回歸時完成。

問及原因,畫家說,他得知日本畫家平山郁夫到中國創作長 1100 米的《絲綢之路》萌發此意。又一個和外國人搶時間的人,洛陽隊立刻邀請他上船漂流。

洛陽隊晝夜兼程,花了三周漂到玉樹,但他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玉樹的記者告訴他們,肯·沃倫 6 月 30 日到沱沱河沿鎮,坐大卡車,只用了 5 天就到源頭。

他們聽說,肯·沃倫是經驗豐富的職業漂流探險家,漂過密西西比河、尼羅河、亞馬遜等大河,為了挑戰長江,他帶來 12 條、價值 10 多萬美金的船。洛陽隊的裝備是「104 軍用登陸艇」和橡片圓筏,加起來才值 6000 人民幣。

這大大刺激了隊員們。洛陽隊開會,有人提議單船漂流,其餘人上岸,但是密封船無法駕駛,商討後覺得不妥。副隊長雷建生又提議,單獨放小敞船,直達巴塘,然而補給無法保證,也被否定。最後,大家決定仍放三隻船,但讓之前上船的畫家等人上岸,再減輕裝備,儘快抵達巴塘。
 
牛仔與嬉皮士

源頭上的肯·沃倫並不知道中國隊伍的焦慮,他終於抵達了他心中的聖地長江。到源頭時,他讓隊員們放慢腳步,整個隊里鴉雀無聲。

像以往一樣,肯·沃倫跪在水邊,他情緒激動,對著河流祈禱:「希望你保佑我們。」他感恩上帝賜予他這次機會,在過去的兩天,他哭的次數比他之前近 60 年還多。


1986 年 7 月 21 日,中美隊從沱沱河下水,正式開漂。前一年,青海雪災,大雪覆蓋了青海西部,政府出動直升機給受災牧民空投大餅、麵粉和成捆的木材。當中美隊的大卡車從青藏高原上走過時,遍地都是凍死的羊,屍骨在草甸上,白花花的一片一片。



沱沱河開漂

按原計劃,中美隊每天需要漂流 80 公里,相比之下,洛陽隊用了一個月才漂到堯茂書遇難的地方,平均一天 40 公里。

與 20 世紀早期的探險不同,長江漂流的一大任務是拍攝紀錄片,電視台是最大的贊助商。

攝製組聽從製片人而非肯·沃倫的命令,矛盾首先出現在攝製組和漂流隊之間。

肯·沃倫要帶隊趕路,但攝製組希望收集更多的素材。快到激流處,船隊就要停下來,攝製組下船選機位、測光,每次拍攝起碼要選定三個機位,這都會耗費大量時間。

隊伍中,年輕隊員大多也是抱著來玩的心態。「我們這麼老遠來漂長江,不是為了參加比賽的,每天跟苦力似的拚命划船。」

但肯·沃倫是一個老派的西部牛仔,自稱約翰·韋恩,這是美國最著名的西部片演員,他的角色誠實、保守,富有個人英雄主義。

漂流時肯·沃倫從來不戴安全頭盔,卻經常戴著一頂牛仔帽。所有河流他都第一個下,所有危險他也第一個上。他嚴格按照合同去趕時間,「何況我們一路上已經延誤了。」

每天早上,肯·沃倫第一個起床,一個個叫醒隊員。「沃倫勁特別足,因為這是他的項目,他的所有的野心、激情都在裡面。」中方隊員褚斯鳴說。他把肯·沃倫當周扒皮,每天天不亮就催他起床,天黑了還沒停,停下來就要扎帳篷、打樁,人極累。

兩種探險心態和目的,造成越來越大的分歧。隊里傳言,ABC 電視台給了已經破產的肯·沃倫一個條件:如果他能提前完成,幫助 ABC 節省人工費、設備租賃費,他將獲得一筆額外的獎金。這筆獎金與隊員無關。

這種心態上的差異最明顯地體現在槳手托比身上。托比是肯·沃倫戶外公司的員工,他稱呼肯·沃倫為「爸爸」。前往長江源頭時,托比害怕不敢去,便借口整理裝備和食物,留在沱沱河沿鎮。

留守期間,中方隊員逗他,給他喝啤酒,教他學漢語,「哥們」。「什麼叫哥們,哥們就是,有什麼東西都分享。」托比沒上過學,他就把肯·沃倫的威士忌拿出來給中國人「分享」了。

回到沱沱河沿鎮後,肯·沃倫驚訝地發現,中方專門在廣州給他買的威士忌,被托比喝得只剩 1 瓶。他大發雷霆,後來一犯酒癮,他就非常難受、六神無主。

托比負責的後勤也出問題,每次裝的食品都不夠分量。一餓,隊里就互相指責,有美國人說,肯·沃倫偷偷藏著食物自己吃,或者說中國人藏著食物。在中方隊員中,褚斯鳴英文最好,他聽到美國攝影師抱怨:「中國人提供的罐頭食品,比美國的狗糧還不如。」

美國人也不信任中方隊員的划船水平,不肯坐他們的船。過玉樹後,中方隊員要求自己劃一條船,食物也分開吃。

從沱沱河沿鎮下水後第 3 天,美國攝影師西皮呼吸困難,臉色煞白。第 5 天晚上 11 點,西皮死於肺炎。托比和西皮一個帳篷,西皮死的那一刻,托比看到無數淡黃色的氣泡從他嘴裡冒出來。

張繼躍看到,哭哭啼啼的托比找到肯·沃倫,肯·沃倫沒有安慰他,反而斥責他說:「哭什麼哭!這是探險,弄不好下一個就輪到你。」在長江上游,下水後便是無人區,河邊沒有路。肯·沃倫打開無線電求助,結果信號無法接通,廣播里聽到的都是俄語。

隊員把西皮埋在岸邊,在槳上拴了 5 面美國旗,紀念他在河上度過的 5 天,中方隊員提供了 1 面中國旗。在西皮葬禮上,褚斯鳴鳴槍數響。肯·沃倫當時沒有直接反對,但後來他對褚說:不該浪費子彈,那些旗子和槳也有專門的用途。

美國隊員把西皮埋在岸邊
掛了五星紅旗和美國國旗,以示紀念

西皮死後,隊員更加恐慌,開始狂吃,每頓吃兩、三盤食物,撐到幾乎睡不著,早上賴床也更嚴重。肯·沃倫很生氣,「好像如果不這麼吃,他們自己也會死掉一樣」,他更嚴厲地催促隊伍加速漂流。

抵達玉樹後,美國人得知中國隊伍已經在葉巴遇難。葉巴是玉樹的下一站,恐懼進一步滲透到隊中。隊員們要求肯·沃倫下台,他們指責說,肯·沃倫對西皮毫不關心,對待隊員態度極差,尤其是對托比,「像對一坨狗屎」。

另一個由來已久的爭執是,肯·沃倫禁止隊員在河上和晚上十一點後放音樂,也不許他們在船上看小說。「沒有隊員把長漂當度假,但有些人意識到這事有多嚴肅時,為時已晚。」一名隊員說。

最終,包括托比在內的三名槳手和一名隊醫退出,乘飛機回美國,中美隊繼續漂流。

開會時,不少隊員畏懼玉樹和德格之間「最危險的一段河流」,肯·沃倫說:「不可能。虎跳峽才是最兇險的水域,在那兒,光是勘察和架機器就得花兩天。」

一路上,中美隊不斷發現翻船、斷槳和橡皮艇碎片,褚斯鳴撿到過一根一米左右的塑料槳,「小孩在公園裡坐充氣船劃著玩的」。他覺得好笑,心想:這怎麼可能呢?

8 月 17 日,中美隊從玉樹出發,逐漸進入長江最危險的江段。金沙江在 3000 公里的流域內跌落 3000 多米,長江即將顯露它的威力和磅礴。

葉巴灘遇難

中國隊伍更早感受到了這一點。進入金沙江,江面收窄,兩岸陡峭,水流湍急,船隊難停。洛陽隊和四川隊使用的都是小型橡膠船,吃水淺,碰到大浪極易翻船。

更危險的是,江中密布礁石,急水流過,不規則的河道形成紊亂的漩渦,有的形成水灣,一旦進入便很難脫離。

金沙江

當時長江水文資料極少,隊員們都將虎跳峽和堯茂書遇難處作為重點。隨著在金沙江頻繁翻船,洛陽隊決定提前拿出為虎跳峽準備的特殊武器——碉堡式密封船。

這是洛陽隊發明的「特殊漂流船」,其形狀如飛碟,周身封閉,呈扁圓形。

人進入後,扎住入口,抱住氣柱,靠艙內的氧氣袋呼吸,很像抗日電影中的黑碉堡。

兩支中國隊伍都認為這種封閉式漂流設備更安全,4 名隊員第一次進入密封船,順利漂過大灘。人們對密封船充滿了信心。

密封船示意圖

然而,密封船遠比它看上去危險。由於無法操控,人在船里只能聽天由命,既不能躲避礁石,也停不了船。

在老君灘,四川隊進船前喝了壯行酒,結果過灘時劇烈顛簸,一名隊員把雞肉和壯行酒都吐出來。另一名女隊員碰到嘔吐物,也哇地吐了。於是,嘔吐物在船里上下翻滾,粘了隊員們一身。

密封船的迷信在葉巴灘被打破。這是玉樹往下第一個大型險灘。

7 月 25 日,洛陽隊和四川隊決定用密封船綁著敞船闖灘,當晚便翻船,7 人落水。敞船上 5 人陸續找到,密封船內 3 人卻失蹤。

幾天後,接應隊撈到了空無一人的密封船,都驚呆了:密封船中間撕裂,破開了 2/3,像張嘴的貝殼。隊員推測,大浪時 3 人困在其中,天旋地轉,最後船體開裂,3 人被甩出去後失蹤。

四川隊翻船以後

這是 1986 年的長江漂流中,第一次出現水上傷亡。搜救隊伍進山,一無所獲,失蹤 3 人基本沒有生還可能。

出發前,洛陽隊完全自發,提前商量好,生死自負。他們通知後方的遇難者家屬,隔了幾天,後方來電:「家屬均正確對待」,隊員們很受震動。

但此時的漂流已經複雜起來。葉巴事故後,路透社、法新社等媒體報道,人們開始知道中國的長江上,正展開一場慘烈的探險競賽。

8 月 8 日,中央政治局常委胡啟立批示,讚揚漂流隊為國爭光的拼搏精神。隨後,四川省派了副指揮到前線,要求隊伍的每一步行動都要報省里。洛陽市政府也派人來勸返,一時間洛陽隊便要解散。

更急迫的是,8 月 13 日,巴塘縣宴請洛陽隊,席間官員透露,中美隊已漂過玉樹。洛陽隊沒想到中美隊速度如此之快。

「他們來了要超過咱……乾脆,直接到虎跳峽,賭一次,咱們賭成功了,就行了;賭不成功就讓人美國超過去了,也不難看。」

緊急磋商下,裝備盡毀的洛陽隊不顧勸說,直接跳過四川段,決定在最險惡、也是最著名的虎跳峽一搏。8 月 17 日,洛陽隊乘卡車前往虎跳峽,四川隊也跳過葉巴,直奔虎跳。

兩支隊伍還沒到,幾十家媒體就已經在虎跳峽等著了。新聞界的長槍短炮已架好,每個人都期盼著長江上即將到來的中美對決。
 
殺手河

然而,中美隊到不了虎跳峽了,他們在葉巴經歷了最恐怖的一段水上探險。

8 月 29 日,陰天,隊伍先派獨木舟槳手夏普去勘察水情,獨木舟輕巧,易停,可以貼在河邊蹭著走,適合開路。

夏普看到了令人震驚的景象:前方河道有一個極深的大水洞,將下游 30 米的水都吞入其中,中美隊的船會「直接掉進去,完全消失」。

夏普對船隊說:「我的天,這個洞太大了,掉進去就死定了。沿著河邊走,你們也許能擠過來。但你們必須先勘察。」

河邊山高崖陡,一直走到下午 3 點,中美隊才在右岸找到能看到水洞的地方。肯·沃倫判斷:水洞右側有水流流出,應該向右劃。這天,攝製組架設機器又花費大量時間,下午 4:30,中美隊出發。

現在的葉巴大水
攝於四川省白玉縣蓋玉鄉葉巴村

在當天的記錄里,肯·沃倫寫道:「我們進入了全世界最大的激流中,10.8 米長、7.2 米寬的船隊被拋來扔去,如同玩具。」為了漂過大洞,中美隊把 4 條船綁到一起,紮成一個菱形的大筏子,以增加浮力和穩定性,但最大的浪起碼有兩個船隊那麼高。

褚斯鳴驚悚地發現,雖然船綁到一起避免了翻船,但由於載水多、船極重,沒人能停住船了!所有人只能跟著水走,充滿氣的橡皮船綁在一起,互相摩擦,發出怪異的聲音。

「非常窄,非常多的彎曲,走幾步就拐彎,走幾步就拐彎。轉彎處是一個很可怕的東西,有一種心理暗示,如果轉過去一看,My God!河沒有了,前面是一個斷面,特別可怕!因為你不知道它下面斷得有多深,它可能只有 2 米,問題不太大。但你在上游是看不見下游的,所以就看見往上濺的白色的水花,那河就斷了,似一條線斷下了。」

「就停不住,非常可怕,最後那段誰都不說話,就聽著橡皮的聲音、濺的落水的聲音,就好像變成拍電影的慢鏡頭一樣,把個別的聲音抽出來,別的聲音就空了。所有的注意力都盯著下面看是什麼,很自然地沒人說話,誰的心裡都特別緊張。有一種特沉重的氣氛壓在那兒。陰天,走了好長時間就是這麼個狀態,那天是心理折磨很厲害的。」

「那段時間就特別集中地一直往下,你就停不住。它就一直特別窄,一直往下不停地跌,跌水,就只能走,所以就特危險。如果有類似虎跳峽那麼一個東西,那麼下去,就玩完了。由於是首漂,誰也不知道前面的路況,誰也不知道葉巴大水到底是什麼樣的,中方怎麼死的不知道。所以那個心理陰影一直在。」

「房子那麼大的水」向中美隊打來,船隊被掩埋在浪群中,隊員們多次落水。褚斯鳴和張繼躍落水後,河裡全是渦流,就像「被扔進洗衣機裡邊攪」,兩人拚命扒住船的救命繩才沒被甩下。

這時,美方槳手安索看到:「洪流像褐色的被激怒的巨龍拚命地搖動著,似乎想甩掉自己身上的蟲子。褚斯鳴和張繼躍奮力扒住筏子邊,浪頭把筏子頂得幾乎要豎起來,又跌入水中,划過攪成旋渦的水洞的邊緣……絞在一起的膠皮、筏框和水摩擦的聲音讓人膽寒。」

「此時,浪花沖向兩側絕壁,憤怒地卷回來,被扭曲,被擊碎。我們像軟木塞一樣被甩出去……水波的聲音和筏子的吱扭聲攪在一起,其他聲音都聽不見,就好象火車穿過隧道時的情形。筏子里灌滿了水。」

失控的船高速下行,水流巨大,似乎置身海洋之中。在最大的激流處,肯·沃倫告訴槳手們「停止嘗試」。

第二年再度隨肯·沃倫去印度漂流的夏普觀察到,肯·沃倫在無法判斷水情時,就會轉向自己的漂流哲學:「go with the flow」(隨波逐流)。

「與其說他相信人的機巧和好運,不如說他堅信人在全心全意把自身的命運和江河萬古奔流的必然,毫無猶豫地結合到一起去後,冥冥中會有超自然的力量保佑你。」30 年後,褚斯鳴這樣理解肯·沃倫當時的指示。

於是,在關鍵時刻,肯·沃倫讓槳手們放棄了與河流角力,相反,他讓滿灌著水的船隊半沉在河流中,「變成河的一部分」,隨著河流急速下行。翻船的危險避免了,取而代之的是對瀑布的恐懼。

正在這時,前方出現一塊巨石,船無法躲避,肯·沃倫的船騎到石頭上,船底被拉開一個大口子,水開始湧入,船逐漸下沉,但肯·沃倫並沒有立即意識到。

突然,本來半個身子就在水中的肯·沃倫發現腳底沒有船了,他和槳手安索掉落水中。他迅速反身抓住旁邊一條船,船速極快,他沒有時間爬上來,只能死命抓住,隊員們大呼:Hang on for your dear life!(拚命抓緊了!)

褚斯鳴在後船,驚濤駭浪繼續往船隊打來,「站起來就被甩下去」。他緊抓住船,完全無力把肯·沃倫拉上來。眼看著前方河道有個急彎,拐彎處一塊大峭壁稜角向外,水沖著船就往峭壁走,失去控制的船直奔峭壁而去。

肯·沃倫和安索此時還在死死地抓住著船邊,大半個身子都在水裡,頭朝船內,峭壁上突出的大石頭正對著他的後腦勺。褚斯鳴準備閉眼了,他不想眼睜睜地看著這兩個人的腦袋被擠癟。

萬幸,過彎時,撞向峭壁的激流又撞回來,回水的力量把肯·沃倫的腦袋往回推了幾十厘米,肯·沃倫的腦袋幾乎擦著峭壁過去了。

褚斯鳴越想越後怕。「他要是看到(峭壁),他肯定害怕了,肯定覺得會被碾碎在裡面,肯定會鬆手,鬆手這船就走了,他們倆就廢了。就是他們倆不知道,傻乎乎地拚命在那抓著抓著,就衝下去了。」

一直等水稍緩,褚斯鳴趕緊竄出來,把肯·沃倫二人拽上來。
他第一句就說:Congratulations.(祝賀你)
肯·沃倫問:祝賀什麼?
褚斯鳴說:你離死只有這麼遠,剛才太危險了。

大筏子靠岸後很久,駕駛獨木舟的夏普才划到,靠岸後,他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說:Is everyone here?(都活著吧?)

這一晚,不需要催促熄燈,每個人都精疲力竭,迅速睡去。四名隊員受傷,部分攝像設備被撞碎,船隻受損嚴重。

「長江拿走了它的過路費。」肯·沃倫在當晚的日記里寫道。
 
誤解與逃生


8 月 30 日發生的事是一連串誤解,最終導致這支立意偉大、準備充分的探險隊,還沒有到達虎跳峽,就分崩離析。

第二天醒來,驚魂未甫的攝製組和槳手找到肯·沃倫,告訴他不想再漂了,要就地扎帳篷、等待救援。尤其是主力槳手羅恩,他被前一天的水情嚇壞了。

隊伍在河邊等了一天,這時,負責勘察水情的獨木舟手夏普坐不住了,他要划到下游看看。夏普在攝製組中職位最低,但他堅強果斷、自有主張,在漂流前他聽說一天要漂 80 公里,就認為不可能,「這讓我不信任肯·沃倫的領導。」

夏普划到下游後,又逆流划上來,他帶回來的消息打擊了所有人:下面的河流比之前還要兇險。「我看到隊伍士氣低落,肯也不打算繼續。」夏普心算出食物儲量撐不了幾天,「這時我的角色變了:我是隊里唯一的獨木舟手,也是唯一有勇氣的人。」他把船划到對岸,然後棄船向深山徒步,他要去找救援,然後「帶著修船工具,回來繼續漂」。

但夏普並沒有把自己的意圖告訴其他隊員,在他們看來,夏普害怕逃跑了。連貼邊走的獨木舟都過不了,只能從河道中間過的大筏子就更不可能,隊伍更恐懼返回水上,只幻想空中救援。

直升機成了全隊的夢魘,三天時間裡,每個人都在望著天空,尋覓直升機引擎的聲音。當導演把發電機打開時,隊員們開始大喊:直升機!直升機!連負責聯繫空中救援、最清楚不會有直升機的褚斯鳴也出現了幻覺。

探路時,他在山上把水花聲聽成螺旋槳,心想:「壞了,直升機現在來了,把他們接走了,就把我一個人擱在這兒了。」然後拚命往山下跑。到後來,他聽什麼都像直升機,動不動就抬頭看,直升機來了沒有,「狗屁都沒有」。

第五天,三名隊員沿陸路勘察水情,回來後,槳手羅恩對肯·沃倫說:下面的河可以漂,他會儘快修好船。兩個小時後,肯·沃倫走到羅恩的帳篷檢查修船進度,他口袋裡揣著錄音機,羅恩接下來說出的話震驚了他。

「我騙了你,肯。河流很危險,我不想再回去了,我想等直升機救援。」羅恩情緒崩潰了。

不是羅恩第一次情緒失控,他有情緒躁狂癥狀,在玉樹,就是他大吵大鬧,要求肯·沃倫下台。後來他又第一個和解,哭泣著和肯·沃倫擁抱在一起。

他情緒波動極大,等肯·沃倫走了以後,他又和隊伍分析,認為此處徒步實在困難,反而往下漂了一天才上岸。

「好。」肯·沃倫回答。
「你沒生氣,我真高興。」
肯·沃倫心裡想:「我生氣?羅恩,媽的,我為什麼要生氣?你這個瘋瘋癲癲的混球。我現在就這麼跟你們打交道。」
但他還是說:「當然,沒問題。」

在隊里,羅恩的划船技術僅次於肯·沃倫,同時他還是修船專家,所有的船架都由他製造。肯·沃倫沒法單獨操作一個大筏子,如果羅恩不去,有一艘船無人能劃,再遇到大水就加倍危險。肯·沃倫也深知羅恩的反覆無常,加上從白玉縣出發已經漂了 6 天,他誤以為離下一個接應點很近,走出去會很快抵達。

於是他找到褚斯鳴,三名中方隊員一直服從他的指令,「隊長說什麼就做什麼」,是他在隊里最後信任的人。

在玉樹美國隊員嘩變時,肯·沃倫曾說,「即便我們槳手只剩下中國人,我也絕不懷疑會成功。」確認了直升機救援不可能後,肯·沃倫先說:我出去勘察,要行我就回來再一起走。又說:褚,我一定要走,「就算這幫人都不幹,哪怕我從美國找人接著漂,也要做完。」

褚斯鳴覺得不可思議:你怎麼可能到美國找人回來漂呢?還沒等他想明白,肯·沃倫就背包走了。

葉巴附近是茫茫的原始森林,走之前,肯·沃倫對著錄音機留下了對妻子簡·沃倫的話:「由於我不相信他們,我決定走出去……我不知道說什麼好,這種該死的、滑稽的恐懼已經穿透了這片營地……他們的合作精神每況愈下,勇氣不復存在,只想著自我保護。沒有團隊合作,什麼都沒有,只是狗屎,完全的狗屎……」

出發後,肯·沃倫走到利於勘察的山頂,往下望,河流湍急,儘管他還想漂,但他覺得「不可能說服其他人繼續了」。

於是他接著走,帶著對所有人包括對自己的憤怒徒步出去了。跟著肯·沃倫走的只有導演,導演說,如果肯·沃倫不回來,紀錄片得有結尾。於是他扛著攝像機,一直拍到肯·沃倫孤獨的身影消失在山那邊,第二天導演又一個人回來了。

肯·沃倫剛走,一個隊員就跑來告訴大家:他不會回來了,「我掂了一下他的背包,起碼有 70 磅重。」

隊員們跑去翻肯·沃倫的帳篷,整個長漂,肯·沃倫從不跟隊員們一起露營,他會跑到遠離大家的地方,有時甚至到對岸扎帳篷。這讓褚斯鳴都覺得他孤僻,「好像你挺討厭我們。」

隊員們拆開他的帳篷,看有沒有留下信件,卻發現了跳蛋和充氣娃娃。中國隨隊記者沒見過這玩意,拿著跟美國人捅著玩。大家把充氣娃娃、防潮袋吹鼓了,寫上 SOS,往下游丟。

肯·沃倫離開後,中美隊又划了一天,才決定上岸徒步。攝像機、電池、鏡頭、膠捲和船隻都擱在江邊,只帶吃的、帳篷、衣服和水。

為了輕裝,褚斯鳴把 1985 年肯·沃倫送他的牛皮皮帶都丟了,換了綁船的一根繩子。他只帶了自己拍過的膠捲和兩本薄薄的日記。當時,全隊的食物只剩下一點挂面和干白面,如果坐等肯·沃倫求援,非餓死不可。

在山裡徒步數天後,隊員們終於找到一個村莊,掏出所有錢買了一頭豬。結果沒人知道怎麼殺豬,隊員們把豬嘴給捆起來,「想給它憋死」。這時候,信佛教的錄音師走過來,漂流時,他每天都念佛經、給日本妻子寫信。他說:這得等什麼時候去!上去「噗」的一刀,把豬捅死了。

一天後,搜尋了十多天的救援隊也終於找到他們。出深山的路上,因為馬不聽話,羅恩的躁狂情緒又發作,他脫下鞋,拽著馬籠頭狂打馬腦袋,大喊大叫。

在他們抵達縣城的半小時前,獨自徒步出山的肯·沃倫也遇到了藏民村莊,他白皙的皮膚、新奇的裝備吸引了藏民,很快,消息層層上報到巴塘縣。肯·沃倫獲救了。

回到巴塘後,肯·沃倫宣告漂流結束。四川省某位領導告訴他們,中國人有「秘密武器」密封船,一直在陸上做接應的簡·沃倫,在電視上看到了密封船,她說:「那不是漂流。」

宣告結束的當天,伴隨著巴塘徹夜不歇的犬吠聲,肯·沃倫在日記里寫道:「長江的威力即便對一個漂流老手也難以描述……我們選的這些人,這些簽了合同、要為長漂奉獻的人,最終只關心自身安危。如果這次探險有失敗之處,那就是缺乏決心和勇氣。」

在日記最後,他說:「我說過,和長江峽谷的人們見面是這次旅途的全部,有太多太多的感人場景。但我最珍惜的時刻,是我孤身一人時……我也許再也見不到長江了。對於它的氣勢、力量、速度和湍流,以及這難以言喻的咆哮聲,我滿懷感激。」

虎跳峽決戰

8 月下旬,兩支中國隊伍趕到虎跳峽,他們並不知道肯·沃倫已經遇險。

虎跳峽位於雲南西北部,在麗江和香格里拉的交界處。峽谷在哈巴雪山、玉龍雪山之間,全長 17 公里,谷深水急。

順江而下,江心有三塊突出的大石頭,被劃分為上、中、下虎跳,上、中虎跳間還有 20 多個特級險灘。這裡是世界著名的徒步聖地,早在 20 世紀初,西方探險家就撰文描繪過它。

洛陽隊和四川隊猶豫了,虎跳峽的險惡遠超想像:原本碧綠的江水,到橋頭向東拐,跌進兩座雪山的夾縫中,江面迅速收窄,三公里的峽谷陡峭、多碎石。

當地人說,把砍好的木頭從上游放下,過了虎跳,能撈上來的不過一半。要麼被拍碎在江心的大石上,要麼掉入水灣,幾個月都出不來。

隊員們走半山的懸崖路勘探上虎跳,還未見水,就聽到磅礴的水聲。走近一看,跌水不斷,巨石暗布,浪頭激起有十米高,江水瞬間化成濃霧,赫赫水聲震耳欲聾。人們互相說話,即使面對面吼叫都難以聽清。
在虎跳峽山路行走,如果聽到轟隆隆聲,人就要立刻縮到路內側,緊貼石壁。

經常有氂牛或者山羊滾落,轟隆隆滾下去,砸到大石上的一命嗚呼,掉入江中的瞬間淹沒。後來營救懸崖下的郎保洛時,一名四川記者就在山路上被落石砸死,年僅 23 歲。

四川隊指揮部在等上級指示,遲遲不下命令,一些隊員開始反對冒險,他們打牌,出去玩,回家探親。一名四川隊隊員最開始偷了隊內設備,提前上了源頭,遇到危險第一個退出了:「那麼危險,不漂了,祖國人民會原諒我們的。」

但是數十家媒體的記者等不及了,又一次膠著的會議上,一名記者諷刺隊員:「你們太撇(四川話,差勁)了,都是癟火藥,你們不敢漂,我是記者我都敢漂。」四川隊隊員李大放一下子被激怒了:「沒有人上我要上!」

「我當時年輕嘛,血氣方剛,受不了被別人小看,之前都漂了那麼長的路了,你還敢小看我們?」30 年後,李大放對記者說。

每天都有記者去詢問隊員,漂不漂,何時漂,《四川日報》記者找到洛陽隊隊長王茂軍,第一句話就是:「你們究竟漂不漂虎跳峽?」

「怎麼不漂?不漂虎跳峽乾脆回家去算了!」王茂軍說。記者又將洛陽隊的態度傳遞給四川隊,四川隊也壓力巨大。

在把長江漂流從一個民間活動,推向全國性愛國運動的過程中,新聞記者的作用就像催化劑,無論結果好壞,都是他們「寫稿的佐料」。

1985 年時,就有記者和漂流隊員孔志毅找到張繼躍,「大家一塊搞個漂流隊,我們記者可以給你搖旗吶喊。」張繼躍拒絕了,水性極差的孔志毅溺死在葉巴灘。

長漂中遇難的孔志毅和萬明

記者也經常向隊員們傳遞新消息,8 月底,洛陽隊在虎跳峽勘察,在一家小飯館遇到兩名記者,其中一名興奮地向他們高喊:「美國隊死了一個人!美國隊也死了一個!」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他並不清楚細節,只是反覆肯定說,錯不了,死了一個隊員,叫大衛·西皮。

兩岸民眾也都知道了漂流,他們每天都來到江邊,看哪方會先衝過去。洛陽隊在核桃園村附近勘察,遇到村書記,書記都知道後面「美國隊」在追趕,勸慰他們,一定可以先漂過虎跳峽。

9 月 4 日,新密封船運到,洛陽隊決定先把一條狗放進去,從上虎跳下水,「試漂」。結果密封船開裂,狗不知所蹤。但這並不影響記者的「信心」。

第二天,四川電視台記者告訴隊長王茂軍:「老王,你們當時如果坐人,也就過去了,狗不是人,它只能躲,人則可以抓船。」

躁動中,也有記者保持清醒。《渡口日報》記者戴洪芳就很不滿激進記者的勸說行為,她反而對王茂軍說:你們可不能聽那些不負責任的記者,說些煽動的話,他們是為了寫新聞,發報道,虎跳峽你們能過就過,不能過就繞著走,人們會理解的,幹嗎非要把命搭上?

採訪完,她讓王茂軍寫幾句話,王茂軍寫了:「長江巨瀾,積之於涓涓細流 / 中華振興,有待於萬千黎原」。

王茂軍也要她簽名,戴洪芳卻只寫了一句:「願上帝保佑你們!」王茂軍一愣,這是之前極少見的贈言。

戴洪芳說,「我沒有豪言壯語,我只能默默地祝福你們。」

試漂船破後,洛陽隊找不到合適的工具補船,就用補自行車的膠水,粘上麗江客運站送來的舊輪胎。

此時,恰好在虎跳峽的重慶橡膠廠技術員趕來,他看著連連搖頭,得知洛陽隊要拿這艘船下水,他掏出五十塊錢,塞給王茂軍,轉身離開。

9 月 10 日,洛陽隊雷建生等二人上船,當天衝過上虎跳,艙門連接處撕破,人沒有受傷。各大新聞單位立刻發出報道:洛陽隊衝過上虎跳!

洛陽隊士氣大振,再次連夜補船,衝擊中虎跳。

艙門連接處不易修補,他們就把一塊紅色氣墊床塞到裂口處,又用膠水反覆加固。兩天後,郎保洛和孫志嶺上船,下水後第一個大浪,紅色氣墊床就飛出來,密封船撕裂成了半敞船。孫志嶺失蹤,漂過中虎跳後,郎保洛在峭壁邊的大石塊上岸,等候營救。

中虎跳一死一傷,兩隊都停下來,全力營救郎保洛。

這一過程被多家電視台拍攝下來,並在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中播出。各大媒體長篇累牘地報道營救,郎保洛成了家喻戶曉的英雄。9 月 16 日,岩縫裡的郎保洛被救出,舉國歡騰。

就在 3 天前,肯·沃倫宣布中美隊結束漂流。「美國人退縮了,我們絕不退縮,寧可不要命也要完成漂流!」站在虎跳天險前,洛陽隊對著吼聲如雷的大跌水立誓。

之後,兩隊都利用密封船漂完整個虎跳峽。

漂完虎跳,兩隊立刻成為民族英雄,受到了沿途民眾的瘋狂追捧。洛陽隊在雲南大具縣給船打氣時,一名納西族青年背著一筐梨要求入隊,他說:「中國人漂長江,也應有少數民族一份。」招待所的服務員也要求加入。

在長江上游第一個大城市渡口(現攀枝花),四川省委常委和洛陽市副秘書長帶領的慰問團迎接。

渡口市萬人空巷,離開時,江邊幾萬群眾送行,把大橋上的一個圍觀群眾都擠掉下去。一名少女突然跳入水中,向漂流船游去,沒有追上,放聲大哭。

在狂熱的民眾面前,漂流隊員明白,他們出名了。「他們看我都是一種崇拜的眼神,我都不明白他們在看啥子,看外星人嗎?又不是從南極回來的。」一名漂流隊員說。
 
成名與再戰

肯·沃倫和中美隊的放棄,反而加劇了洛陽隊和四川隊的競爭,兩隊都要搶「首漂」榮譽。

和洛陽市商量後,洛陽隊直接派一隊人乘汽車到武漢下水,兩地同時開漂,直奔上海吳淞口。四川隊措手不及,過了宜賓,長江便可通航,僅靠槳劃,怎麼也沒法追上汽車。

四川隊開始強調「一寸不落」,派人去補漂之前在四川、雲南跳過的 4 段江段。葉巴受阻後,洛陽隊跑到虎跳峽,直接跳過半個四川,「一寸不落」正是它們的軟肋。

11 月,四川隊的 4 只補漂分隊赴四川、雲南。

在莫丁險灘,補漂隊 3 人除一人在渡口後曾上船漂流外,其餘二人都是第一次上船,之前一直在負責隊伍的後勤和裝備。結果船翻落水,3 名隊員全部遇難。

這是長江漂流死亡的最後 3 個人,加上葉巴失蹤 3 人、虎跳峽和白鶴灘遇難 2 人、病死的西皮和被飛石砸死的記者,長江漂流三支隊伍共死亡 10 人。

金沙江最後一搏遇難的三位勇士:
楊前明、王建軍、王振

越往長江下游,歡迎群眾的規模越誇張。每到一處,都有盛大招待宴會,並請到禮堂作報告。

11 月 12 日,洛陽隊進入上海吳淞口,上海市委、市政府、海軍上海基地、河南省和洛陽市的領導迎接,上岸後,手捧鮮花的上海市民簇擁著漂流英雄入城。隊員們在同濟大學做演講,被學生的歡呼聲打斷。

隊長王茂軍受上海電視台邀請,拍攝節目《真正的男子漢》,他特意颳了鬍子,導演大為失望,「唉,我們拍的就是你那絡腮鬍……」

休整兩天後,洛陽隊乘火車返回河南,數千名上海民眾到火車站歡送。

次日,凌晨五點十七分,洛陽隊乘坐的火車經過鄭州,河南省省委、省政府的領導在站台等候,看望路過的隊員。

上午九點,火車抵達洛陽,數萬人湧入火車站廣場。「汽車都開不動,老師也不上課了,人群把隊員們拋起來。」一名親歷者回憶說。

報道漂流的記者們也獲得了他們的獎賞,他們將當年的全國好新聞獎、全國新聞攝影評選一等獎等獎項攬入囊中。

接下來的一年,全國大大小小的江河裡都擠滿了漂流探險的人,他們希望用同樣的方式沾染英雄的榮光。

長江漂流的故事也被搬上熒屏,堯茂書的故事被改編成電視劇《長江第一漂》,由春晚上名聲大噪的朱時茂出演,洛陽漂流隊的經歷被改為電影《天鼓》,主角包括李幼斌、遲志強。

長江漂流時,洛陽隊就想過再漂黃河。在四川,一位小朋友問洛陽隊隊員:「你們漂完長江幹什麼?」隊員回答:「漂黃河。」

結果小朋友大哭,說:「都讓你們漂完了,我長大以後漂什麼?」隊員們聽完熱淚直流。

1987 年,洛陽隊再赴黃河漂流,在黃河上,洛陽隊堅持不用密封船,堅持「一寸不落」。但這一次,長漂時的隊內矛盾公開並放大。

組隊時,郎保洛以「加里森敢死隊」為模板,挑選了一批勞改犯、強姦犯、搶劫犯作為隊員。《加里森敢死隊》是 1980 年中央電視台引進的第一部美劇,講述二戰時一群囚犯在隊長加里森的帶領下建立奇功的故事。

該劇播出後轟動全國,無數年輕人效仿,引發 1983 年的嚴打,該劇也被強行掐斷。在黃河上游,這支「敢死隊」與沿途藏民發生衝突,屢次動刀子。

在達日,由於內訌,隊伍自相殘殺,一名隊員被捅傷,一名記者在勸架時腹部被捅一刀。

在拉伽峽,洛陽隊強行沖灘失敗,雷建生、郎保洛等 4 人死亡,這成為漂流的轉折點。

國務院辦公廳發出《加強江河漂流活動的管理通知》,漂流立刻由「民族精神的弘揚」變成「過熱」,中宣部下令,對漂流「不宣傳、不報道、不支持」。

但黃河上的 3 支隊伍堅持漂完,最後以 7 人死亡為代價結束。等洛陽隊到達黃河的入海口時,在場記者只有 3 人。長江漂流連同一起,被迅速忘記。

1986 年,當漂流隊到南京時,女排五連冠隊長孫晉芳說:「你們不僅是不怕苦、不怕累,還要加一個不怕死!你們中間還有隊員犧牲,我們非常感動,要向你們學習。」

但是今天,曾經一度與振興中華、女排五連冠、洛杉磯奧運會首金並列的長江漂流,成了 80 年代被遺忘得最快的一場愛國主義運動。

長江漂流地形圖

褚斯鳴

回到美國後,肯·沃倫很快面臨西皮家人的訴訟。

在玉樹放棄的隊員提前回到國內,接受採訪,將肯·沃倫描述成一個惡魔,並對他提出指控。因為西皮的死,美國國內對長江漂流的報道絕大多數是負面。「他寧可踩著屍體也要首漂長江。」一則報道這麼形容。

1990 年 6 月,長漂 4 年後,法院宣判,否認了 4 名離隊隊員的證詞,肯·沃倫無罪。

西皮和醫生偽造了一份體檢報告,隱瞞了自己過敏性鼻炎和哮喘病史。西皮極其渴望參與長漂,但他的報社毫無合作慾望,停薪、不準假、不承諾保留工作,西皮想藉此跳槽到華盛頓的報紙。

肯·沃倫贏得全部 6 場官司,但欠下 18 萬訴訟費。由於負面報道過多,他的漂流業務難以為繼,他的公司和個人相繼宣告破產,房產被出售。

6 月的一天,肯·沃倫回家時,帶回一束白色羽毛,他對簡·沃倫解釋:「對印第安人來說,白色羽毛是懦夫的象徵。」他寫了 8 封信,分別寄給給 4 名在玉樹退出的隊員和 4 名從前的仇敵,並附上一根羽毛。

1990 年 12 月,褚斯鳴正在準備出國留學,肯·沃倫對他說:褚,你不要急著來,咱們一起把漂流做完,我負責給你交學費。

肯·沃倫再次獲得體服的許可,一家日本的電影公司願意贊助,褚斯鳴把張繼躍、當年隨隊記者都喊上。當肯·沃倫的代表正在日本談判時,1991 年 2 月,肯·沃倫在家中突發心臟病死亡,享年 63 歲。

褚斯鳴這樣解釋肯·沃倫對長江的執念:「曾有過那麼一個時代,在人們心裡有愛。人們因為愛而欲罷不能,於是被高山大河、深海太空所吸引,孤注一擲地去捨身探索,很像人在為情所困的極端處迸發出的不顧一切。沃倫從心底里摯愛長江,他魔咒在身,無法擺脫,只有以身相殉。」

褚斯鳴

1993 年,當年的中方槳手張繼躍成立了中國最早的漂流公司,公司的一條經典漂流線路正是當年肯·沃倫看中的玉樹到曲麻萊。

在中國,漂流幾乎只在公園以「激流勇進」的形式出現,遠無法成為一項大眾運動。

張繼躍的主要客戶是日本人。接受採訪時,英國才通過脫歐公投,日元升值,張繼躍的漂流公司剛剛收到一筆匯款。他對銀行的朋友說,緩些時候再把這筆匯款換成人民幣。

另一名中方槳手徐菊生,後來成了中國國家皮划艇隊教練。

在印度,肯·沃倫播下的另一顆種子卻發展壯大。1985 年,與褚斯鳴、張繼躍同在肯·沃倫家裡訓練的一個印度年輕人,Shauket Sikand,回國後創立了印度第一家漂流公司。

他介紹說,每年有 10 萬人在恆河上漂流,他們公司佔了十分之一。Sikand 說:「在印度,肯·沃倫幾乎被老一輩漂流家當作神。因為他,漂流才在印度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

提起被媒體稱為「最後的偉大征服」的長江漂流,他說:「你不能征服長江。因為長江已經存在了幾百萬年,他還很可能會繼續存在幾百萬年。我們利用河流來抵達每個人,我們必須感恩長江。」

肯·沃倫去世後,帶著一個孩子的簡·沃倫生活困難、個人破產,法律不允許她擁有個人積蓄。

但即便在最困難的時刻,她每個月也省下 90 美元,租下一個儲物間,把所有 1986 年的資料、檔案儲存其中。

一直到 25 年後,從痛苦中恢復,她決定寫下長江漂流的回憶錄,書名叫《當夢想撞擊恐懼》。

在 1983 年因為被騙損失了 40 萬美元後,肯·沃倫一度想放棄,但簡喝止了她。「我不允許任何人跟我說放棄這個詞,」她說,「現在,滾出我的辦公室。」她在書里寫道:「女人如茶包。把她放到水裡之前,你永遠不會知道她有多堅強。」

病故前有段時間,沃倫夫婦經濟條件稍微好轉,他們買了一座新房子。沒多久肯·沃倫去世,遺孀簡·沃倫申請個人破產,為了躲避債務,她必須賣掉房子。

同年,褚斯鳴來到美國留學,暑假他想去看望簡·沃倫。簡·沃倫對他說:褚,你快來,這個房子我已經賣了。因為要讓你看一眼,我跟房主商量了,他先不搬過來,再多給我幾天時間。

1991 年夏天,時隔 6 年,褚斯鳴又回到了俄勒岡州波特蘭市。他來到簡·沃倫已經出售的房子,房子里擺滿了紙箱,大大小小的箱子已經分類,沃倫的個人物品已經打包封存。

房子沿著河修建,前門通著道路,周圍都是樹林。簡·沃倫對褚斯鳴說:我就等你來住兩天,看一眼,這是肯活著時最想要的房子,他在這兒沒住多久就去世了。

褚斯鳴推開後門,有一條小河,河水嘩啦啦地流過。每天,野鴨就順著河流游過來,到這裡上岸,沃倫夫婦會往地上扔許多玉米豆給它們吃。

在樹上,一個木箱被小石頭拴著,拿滑輪拽起來,裡面也裝滿了花生、玉米,小松鼠就順著樹跑來吃,吃完就走。

這是肯·沃倫一輩子夢寐以求的、在河邊的房子,每晚,他枕著河聲入睡,這個 63 歲的老人還想像著有一天能乘上他的 What"s Next 號,再度擁抱白色的水花。



撰稿:陳楚漢、杜修琪
編輯:NABOKOV
圖片:由褚斯鳴、安索·南斯、楊勇等提供
陳楚漢 杜修琪:自由撰稿人
夜航船工作室(northfleet)
郵箱:we_moon@yeah.net
2016 年 8 月 29 日發於《睿士》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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