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岩:科幻作品與科學教育
吳岩:科幻作品與科學教育
2016-08-26新讀者請戳→先進輯刊先進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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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繼去年劉慈欣的《三體》之後,近日,郝景芳憑藉科幻小說《北京摺疊》獲得2016年度「雨果獎」。這使得科幻文學在當下中國的熱度再上一層。科幻小說到底是可以激發創造力的幻想作品,還是像它當年受過的指責那樣、是一種「偽科學」和「精神污染」?吳岩老師的《科幻作品與科學教育》一文,面對這兩種爭議,提出了科幻小說之於科學教育的真正意義所在。
本文曾載於微信公眾號「問對教育」(cdwendui),感謝北京師範大學吳岩教授授權「先進」轉載!
吳岩
在中國,想像力是一個常常和教育相關聯的話題,創意產業又是一個戰略性產業。如何開展創意教育,培養國人的創新意識,是關乎中國未來的大事。科幻為我們的教育提供了很好的載體和啟發。本文從科幻與科學教育的關係角度,來談談科幻帶給我們的教育新視野。
一、科幻與教育之辯
多年以來,有關科幻作品與科學教育的關係,一直引發著眾多的想像。具有想像力和創新性的文化學者對它們之間的良性關係飽含期待,而那些維護科學純潔性的人卻對它們之間的良性關係滿腹狐疑。在前者的文章中,科幻小說是可以激發創造力、想像力的文學,是促進社會發展的科學展望,是今天的鏡子或對明天的預言。而在後者的文章中,科幻小說是否能跟科學扯得上關係都令作者充滿疑問。在他們看來,科幻小說不是科學知識的傳播者,恰恰相反,它是反科學信息的提供者,是偽科學的標本,是污染精神的問題書。
《科幻世界》雜誌2013年封面
內有「郝景芳科幻小說專輯」
在我看來,上述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其實都是作者們想像的產物。對科幻文學激發創造力、想像力的說法,至今有多少真正紮實的研究證明?常常閱讀科幻作品的人比沒有或很少閱讀科幻作品的人想像力創造力更強嗎?在沒有證據的前提下,我想倒過來看問題,目前世界上最有創造力的科學工作者、人文工作者、社會實現者有多少是科幻作品的狂熱讀者?回答是「少得很」。
對第二類觀點,用這種反證法也將使其不攻自破。試問:「常常閱讀科幻作品的讀者是否比不讀科幻作品的讀者更多錯誤的科學觀念?更相信偽科學?」答案也是否定的。我經常參加科幻迷的聚會,發現這些人多數是科學愛好者,不但如此,他們對科學的看法,比那些僅僅閱讀包含著「正確科學知識」教科書的讀者更加全面和深刻。而且,他們對科學充滿熱情,對科學所造成的社會影響,充滿警覺。
看來,想像和真實之間,橫亘著巨大的鴻溝。科幻作品與科學教育的關係,需要更多新的認識。
二、科幻作品是很好的科學教育載體
一個可以肯定的事實是,科幻小說不是為科學教育而被發明出來的。無論是開普勒寫的《夢》還是雪萊夫人寫的《弗蘭肯斯坦》,都不是為了當時當地科學教育而創作的。它僅僅是作家的一種創意,一種感受,一種對時代的思想反饋。開普勒是天文學家,以探索天文現象為自己的天職,在探索過程中,一些無法證實卻相當有趣的思想激發了他,於是,他想到也許藉助鬼魂可以上升到無法觸摸的月球和行星。而對雪萊夫人——一個家庭婦女、一個大詩人的婚外妻子來說,抒寫某一天的夢,該不是什麼特殊的事情。只不過,在這個夢中,伏打電池激發了屍體,讓死人復活。於是,短暫的人生再添一段科技時代的循環曲。兩個小說在當時都無法被當成教科書搬入課堂。但兩個作品都以創造力作為核心特徵。他們面對現實,卻超越現實。
導演丹尼-波爾(Danny Boyle)執導的話劇《弗蘭肯斯坦》
「弗蘭肯斯坦的誕生」
元初科幻小說從創作到內容方面的許多特徵,奠定了後世科幻小說的特徵基礎。
首先,科幻小說是現代社會圍繞科技發展而進行的邊緣化寫作。科學技術不是小說的核心,只是情節的激發物。換言之,他們描寫的是這個包含了科技的社會,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夢》更多地集中在個體的認知成長方面。自己(帶著讀者)認識了新的世界。而《弗蘭肯斯坦》則更多地集中在包含著科技進步的社會將怎樣改變人的生活方面,人造了人,這些人的出現毀壞了舊人的生活,而這些新人,也將不得好死。新人和舊人之間將進入一種永恆的鬥爭狀態。
其次,科幻小說是具有創造性和創新性的文學作品,它的創造和創新,一方面將改進人類的認知狀況,將拓展知識領域,將帶來界外知識,像開普勒所呈現的行星社會或行星上的景色,還有通往行星道路上的種種器官。另一方面,科幻的創新發生在建立一個科學改變了社會的新天地上。你將在另一種文化中生存。你將有一個不同的未來。
這使科幻小說成為了科學教育的良好範本。之所以這麼說,主要是因為,科學教育不但包含著知識的傳遞,它還應該包含著科學精神、科學思想、科學方法、科學道德等多種不同內容的教育。
如果從這樣全面的觀點觀察科學教育,那麼,科幻作品確實是一個有價值的科學教育載體。
它上天入地,除了能奔走在時空到達的所有地方,還能超越時空,進入心靈和電腦的空間,極大程度地體現了人類的探索精神和永無止境的好奇心。
由於是一種基於現代科技時代的人類所進行的探索,種種不同的面對自然的方式都會受到試煉。現實主義的求實精神、浪漫主義的空想方法、理想主義的烏托邦乞求……一切都會在故事中受到檢驗。
這些面對自然和人類未來的方法是否湊效?哪些才能獲得更好的回報?科學精神和科學方法自然而然地從作品中流露出來。
科幻小說中充滿的圍繞現代科學生髮的故事,則更是將科學活動的主人公的生活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科學家作為一種職業,是否會面對正常人所無法面對的選擇?他們將怎樣選擇?他們將具有怎樣的愛情、婚姻、事業與家庭?所有這些,都向讀者提供了科學教育素材的良好方向。
三、科幻作品能否有利於科學知識和創造力的教育?
美國天文學家卡爾·薩根
他同時也是一名科幻作家,寫有長篇科幻小說《接觸》
現在要面對最關鍵的兩個問題。
第一,科幻作品能否進行科學知識的教育?我的回答是肯定的。
當我們追尋知識的概念源頭,必然發現,知識其實是一種可以被辯護的真。多年以來,我們的教育都太強調「真」這一點,忽略了它應該可以辯護。我認為,科幻作品恰恰是提供了這樣一種可能性,讓讀者在認識中辨識,在理解中尋求,在差異中辯護。在這方面,天文學家卡爾·薩根談得很好。他說他10歲就開始閱讀有關火星的故事,但隨後就發現,這些科幻小說充滿了知識上的錯誤。但他卻通過閱讀更多有關火星的讀物辨識了火星,了解了真正的火星。我相信,卡爾·薩根所了解的火星,跟一個從課本或教師的講授中所了解火星的讀者完全不同。卡爾·薩根的火星知識是更加真實、牢固、清晰的火星,是一個在辨識、辯護中得到的真火星。
我在這些年跟一些國內外科幻教學專家的交流中發現,在這些教師的類似實踐中,科學知識恰恰是通過跟科幻小說中提供的知識索引相互對比,才獲得了更紮實的認知、更有效的運用。至於科學知識本身的對與錯、概念是否全面或正確,都跟教學過程本身有關,跟科幻小說中所提供的相關內容無關。多數情況下,全面掌握了科學精神的讀者會通過辨識、辯護的過程更好地發展起自己的科學概念。而那些僅僅通過閱讀課本和從教師的例題中獲得一點點資料的讀者,在今後再度跟現實世界遭遇時,往往會發生誤解或根本性的錯誤。
不單單是卡爾·薩根把科幻小說當成一種科學教育的有效方法,科幻作家阿西莫夫也持同樣的觀點。他曾經表示,科幻作品應該從小讀起,九歲、十歲就該開始讀,最遲不能超過十一歲。
那麼第二個問題,科幻作品能否培養讀者的創造力和想像力?
多年以來,有關創造和想像力的研究雖然車載斗量,但人類找到的開發兩類能力的方法卻相當稀少。隨著認知學習理論和研究的拓展,人們逐漸發現,創造力和想像力跟問題界定的方式有關。通常,一個界定良好的問題跟一個界定不良的問題會引發不同的創造行為。一個被界定好的問題,由於外周封閉,解決所需要的知識也已經被劃定。這樣的工作一般來講,不會有太多創新存在。恰恰是外周界定不好的問題,反而讓人尋找不同的可能知識來解決。在科幻作品中,不明來歷的飛碟到達地球,人工製造的黑洞脫離控制,來自三體世界的宇宙人想要封殺地球人的科技發明,納米機器人想要從人體內部奪取思維的主動權……所有這些問題,都是事先沒有界定好的,也都是激發人從多種不同的知識體系中吸納知識去解決問題的好的引子。當一個讀者試圖去解決作者所提供的問題的時候,他們的創造性和想像力就被調動了起來。在這個意義上講,科幻小說確實是比課本更加有效的創造性激發物。
四、在實踐中前進
在更多情況下,由於科幻作品是惟一集中面對科技發展對人類影響的作品,因此,它讓人們保持對科學的關注、興趣、熱情甚至警惕。它是科學興趣的誘發物,也是科學造成社會影響的實驗室。科幻小說和電影中能展示現實無法展示的遙遠世界、未知世界、神秘世界,也能展示我們可能或不可能達到的好的與不好的未來。科幻小說對科學的展示是全面的、全息的。整個社會都在科學的發展中滾動向前。科幻小說中對科學的看法是正面的也是反面的,它告知我們人類會命懸一線,可能被拯救,也可能進入無可返回的災難境地。而所有這些,都依賴於我們把人性、社會、道德思考、宇宙哲學融會貫通。我們的科學教育,一定不要忘記科幻小說的存在。
早在上世紀初,魯迅先生就曾經在《月界旅行·辨言》中指出了科幻作品用於科學教育的重要價值和好處。1930年代末,顧均正先生還用自己的作品《在北極底下》親自進行了嘗試。到1950年代,鄭文光等開始新中國科幻小說創作的同時,在西方的大中小學課堂上,科幻小說就已經被用於科學教育。進入1980年代之後,在內地、香港、台灣等地的華人世界中,科幻教學也逐漸興起。我在人民大學旁聽了一個學期李志剛老師講授的「科幻物理學」,覺得受益匪淺。學生通過《超人》、《隱身人》、《阿凡達》等科幻作品,將物理學所能展示的世界進行了重新演繹,探索了物理學規律在現實世界和空想世界中的種種可能的作用。在課後我做的隨機訪談中,多數學生表示了對課程的喜愛。他們認為,不但對知識的掌握更加清晰,而且對物理學更加喜愛,對授課的教師也更加愛戴。這點讓我深有感觸。
為了更好地推廣科幻教學,北京師範大學教育學部成立了科幻與創意教育研究中心,力圖在更廣大的範圍內推進科幻教學。目前,這個中心已經逐漸開始跟全國各地大中小學建立聯繫,試圖在校本課程開發、科幻進入科學教育和人文教育方面作出更多努力。
愛因斯坦用自己的實踐證明了知識的有限和想像力的無限,我們則認為,在科學教育的天地中,課本永遠是有限的,而科幻所創造的多種可用於探索和辨識的世界是無限的。
《先進》中文刊名取自《論語》:「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希臘文Anabasis取自色諾芬(Xenophon)的《上行記》。《先進》關注各種思想議題,由王基宇、馮慶主編,編輯部在北京,作者群體以八零後和九零後為主,將於2016年出版紙刊,歡迎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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