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載舊時光,為你粉身碎骨的碗姑娘
碗姑娘感受著梁歡城掌心的溫熱,他的手變得很大,而自己顯得太小了。他的嘴巴碰到碗邊時,胡茬帶來一種陌生又奇異的震顫。
原本是極普通的物件,被使用過,或者丟棄,或者珍藏。
只有它們在錯誤的時間完成了正確的心愿——
抹布必須向主人報恩,椅子需要治療,瓷碗想和主人過一輩子……
日常之物成精以後的習慣性糾結。
它們有的任性,有的急躁,有的溫柔,有的情義無雙,有的玩世不恭。
它們窺探著人與人生,觸摸著世間溫度。
猜不透的親緣,理不順的情感,戀物癖的妄念支配著文字。
說故事,說不完的匆匆過客。
有一天,我看著手裡的杯子,忽然想:如果它成精了呢?
故事就這樣一點一滴滲入腦海。
這些日常之物,在不同的家庭,面對不同的主人,它們也有喜怒哀樂。也許並不能隨心所欲,也許好心辦了糟心事,也許心心相印共赴天涯。
一點點感動,一點點悲憫,一點點妄想,都在這個專欄里。
日常之物成精以後
作者 張嘉駿
碗姑娘:你是我人生的一塊拼圖
碗姑娘來到這個家時,梁歡城只有五歲。如今已經過去了二十一年。
碗姑娘的外觀是淡綠色,點綴著小鳥,潔白的碗底有一隻金魚。
當初梁歡城的媽媽馮琳買回這隻碗,是因為兒子總是不好好吃飯。馮琳三十多歲才生了孩子,內心總有一絲隱憂。
馮琳對梁歡城說:「你把碗里的米飯吃完,就能看見底下的小金魚了,好不好?」
「米飯會把小金魚捂死的。」梁歡城眨巴著大眼睛說。
「哦……對啊,所以你要快快吃完飯,把小金魚救出來,小金魚就能陪你玩了。」媽媽的套路永遠比兒子多一個。
這次梁歡城中了套路,用勺子舀起米飯,大口吃起來。
「呦,慢一點兒,當心噎著。」媽媽有些激動,一邊給兒子的碗里夾菜,一邊欣賞著碗姑娘。
在雜貨店看到這隻碗時就沒猶豫,覺得這碗有一種喚醒食慾的感覺。自己就是被她深深吸引了吧。
從那以後,這隻碗成了梁歡城的御用品。
「誰也不能動我的碗,爺爺也不行!」梁歡城準備上學以前發布了特別聲明。
「哈哈,我的寶貝孫子,很會佔東西啊。」爺爺笑著說。
爺爺笑完後的第二個星期就去世了,走得很平靜。
梁歡城卻產生了強烈的懊悔之情:如果讓爺爺用我的碗吃一次飯,那該多好呀。
悔意之深,超過了六歲半的孩子能夠承受的,他一度變得沉默寡言。
馮琳只好把兒子的碗雪藏起來,以免他睹物傷心。
「這孩子是不是太敏感,感情太豐富了?」馮琳與丈夫梁岳討論過這件事。
「是你自己太敏感了。歡城最愛爺爺,他傷心不傷心和碗沒關係,是因為爺爺不在了。」梁岳善於抓住重點。
於是馮琳又把碗拿出來,若無其事地給兒子盛飯。梁歡城的心情也在一次考試後變得開朗起來,他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100分。
漸漸地,梁歡城的飯量大了起來,盛在碗里的米飯冒尖了。
說起來,碗姑娘陪伴梁歡城的時間有限,每天的午飯和晚飯加起來約一個半小時。其餘時光無所事事,與別的碗重疊起來,放置在櫥櫃里。碗姑娘總是摞在最上面。
碗姑娘每天都盼著開飯。
她能感覺到孩子的嘴唇挨到碗邊的每一個細微的觸碰,甚至能體察到,這孩子今天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愉悅度是6還是8,憂悶度是7還是9。
當然,這6和8、7和9完全是碗姑娘自己的標準。
梁歡城難過時,碗姑娘也會隨之難過,但她懂得剋制自己,如果一味難過,碗里的飯和湯會變得不好吃的。
有時候馮琳會在飯桌上指出梁歡城的錯誤。梁歡城上初中以後,說教和批評的頻次越來越多,常常惹得梁歡城煩不勝煩,飯沒吃完就甩袖而去。
梁岳勸妻子:「孩子正在發育,你老是在飯桌上說他,他鬱悶了會得病的。你也一樣,吃飯的時候生氣,肝啊胃啊跟著遭殃。」
「只有吃飯的時候才能坐下來談話,晚上他還要寫作業,哪有時間溝通?」
夫妻間這樣的爭論不斷發生,後來梁岳乾脆充耳不聞、視若無睹。
碗姑娘認為自己能改變這一切。
她最初產生這個想法,還是在梁歡城五歲多的時候。
那次晚飯,馮琳給兒子講《田螺姑娘》:有個勤勞善良的小夥子,撿到一隻大田螺,回家放在水缸里。有一天,小夥子回家發現灶上有香噴噴的米飯,廚房有美味的菜肴……天天如此。小夥子偷偷溜回家,看到一個美麗的姑娘從水缸里走出來,去灶上炒菜煮飯,原來她就是田螺姑娘。
梁歡城嚷道:「媽,我也要田螺姑娘!」
梁歡城還模仿書上的插圖,用彩色鉛筆畫了田螺姑娘的故事。
此情此景對碗姑娘產生了強大的洗腦作用。以田螺姑娘為榜樣,碗姑娘發奮成精。
終於在梁歡城離家出走的那個晚上,碗姑娘成了精。
那天是梁歡城十三歲生日。
中午,碗姑娘就感覺不對勁。梁歡城吃飯的時候,憂悶度達到了9。馮琳並沒有覺察兒子的異樣,一邊祝兒子生日快樂,一邊仍在說教。下午放學以後,梁歡城沒有回家,直到天快黑了,馮琳急忙打電話問班主任,回答是大掃除完了以後就回去了。馮琳又詢問兒子的同學,對方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馮琳慌忙跑到派出所報案,民警問孩子丟了多長時間,馮琳說兩個小時。民警表示理解馮琳的心情,勸她去孩子常玩的地方再找找,多問問同學。
「我兒子從來沒有晚回家,從來沒有!」馮琳叫道。
梁岳趕來時,馮琳已經變得歇斯底里了。
梁岳的手機忽然收到一條奇怪的簡訊:梁歡城在興元路的星海網吧。
夫妻二人衝進網吧,一眼看到了梁歡城。馮琳跑過去。梁歡城嚇得撒腿便逃,出網吧時一頭撞到門框上,滾翻在地。
梁歡城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星期,從此和媽媽有了裂痕。
碗姑娘做完了成精後的第一件好事,意猶未盡,尋思著做第二件好事。
於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梁岳又得到一個奇怪的消息,說他兒子在郊外的鐵道上扒火車。
梁岳吃了一驚。他少年時代也在鐵路邊玩過,經常有貨運列車從那裡駛過,堆滿木材和煤炭的車廂可以爬上去,火車拐彎時速度會放緩。
梁岳沒敢告訴馮琳,自己趕到鐵路邊。只見彎道處,梁歡城的一隻手扒著車廂邊緣,跟著火車往前跑,準備一躍而上。梁歡城突然看見爸爸,手一滑,身子隨著慣性往前撲倒,萬幸只是跌了個狗啃屎。
梁歡城在醫院縫了五針,回家後歇了一個星期,從此和爸爸有了裂痕。
後來又發生了一些故事,由於碗姑娘的積极參与,結果都變成了事故。梁歡城和老師、同學分別有了裂痕,高二下學期轉學美術。
碗姑娘對自己越來越失望,成了精並不像當初憧憬的那麼美妙,每次想做好,卻讓事情變得更糟。她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是她對人類的親緣關係不理解,還是對自己能力的認知有偏差。
說到底,她只是一個碗,而已。
碗姑娘決定做回本分。
不料,梁岳和馮琳突然宣告離婚,原因是梁岳受不了馮琳的歇斯底里。
梁歡城在選擇去留問題上沒有猶豫,跟了媽媽。
母子二人繼續住在老房子里。梁岳去了外地。
生活在彎道處重新開始,日子恢復了另一種正常。
梁歡城考上本地一所藝術學院,一個星期回家一次。後來一二個月回來一次。
碗姑娘終日被濃濃的寂寞包圍。這種感覺是相互傳染的,馮琳經常望著兒子的照片發獃。自從離婚後,馮琳沒有考慮再婚,擔心兒子受到傷害。儘管馮琳從來沒跟兒子討論這件事,她只是執拗地認為,兒子當初選擇跟她,而沒有跟著梁岳走,就是因為梁岳肯定會再婚的。
梁歡城回家的日子,氣氛會有些奇怪的波動,說不上是喜悅還是不安。梁歡城回來,意味著不久就要離開,馮琳與兒子說話時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話惹得兒子生氣,然後下一次拖延回家的日子。
「媽,你怎麼了?」梁歡城忽然抬起臉看著馮琳。
「啊?我……」馮琳困惑地回望兒子。
「你剛才說了兩遍了。」梁歡城苦笑一下。
「噢……哎呀,我這腦子。」馮琳陪著笑。
梁歡城繼續吃飯,手上端著碗姑娘。
碗姑娘感受著梁歡城掌心的溫熱,他的手變得很大,而自己顯得太小了。他的嘴巴碰到碗邊時,胡茬帶來一種陌生又奇異的震顫。
「你瞧我,還用這隻碗給你盛飯。」馮琳說,「你下周回來,我給你換個大碗。」
「這個挺好的,習慣了。」梁歡城說著,低頭看碗底露出的金魚。這麼多年過去了,這碗還是潔白如玉,金魚的顏色還是那麼鮮亮。
感受著梁歡城的目光,碗姑娘心潮起伏。
——如果他能把我帶到學校去吃飯,那就太好了。
欲求不滿的碗姑娘展開了幻想。
「媽,我下周要外出實習。」梁歡城說。
「哦。」馮琳側過臉,沒讓兒子看到眼裡的失落。
「我會給你打電話的。」梁歡城說。
「好,好。」馮琳忙不迭地點頭。
然而只是隨便說說,並沒有電話打來。
馮琳不敢給兒子打電話,怕他煩,於是發簡訊,說來說去就是注意身體。兒子的回復通常是:知道了。
碗姑娘很清楚梁歡城去了哪裡,所謂實習,其實是到梁岳的廣告公司做經理助理。梁岳再婚以後沒有兒女,向梁歡城發出了召喚,明確告知兒子,廣告公司以後就是梁歡城的,希望梁歡城為自己的人生著想。
要麼去父親身邊工作,最終掌握自己的命運;要麼在某個三流小公司做個設計員,永遠受人支使。梁歡城權衡之後做了選擇。碗姑娘對此很理解。
梁歡城離開家半年以後,馮琳的行為越來越奇怪,每頓飯都把碗姑娘放到桌上,還要擺一雙筷子。
碗姑娘感覺自己像個祭品,具體祭奠什麼,她又說不清楚,也許是失去的歲月,或者是遠逝的記憶吧。
「這麼多年,你都沒變舊。」馮琳對碗姑娘說,「就像今天上午才買回來。」
——是呀,因為我成精了。
「當年,你可是立了大功,我們家歡城的胃口開了。」
——其實是您的功勞,不知道那個傻孩子會不會懷念媽媽做的飯。
碗姑娘每天這樣與太后談心。
有一天,馮琳又拿出手機,忽然開始發獃。她看了看手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她把手機放到桌上,歪著腦袋喃喃自語。然後她從家裡出去,沿著小區轉圈。鄰居把她送了回來。第二天她又出去了。如此三番四次。
碗姑娘做不了更多的,只能喚回梁歡城。
梁歡城回來後,馮琳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梁歡城悄悄聯絡梁岳,討個主意。父親給兒子的建議是:把你媽送到敬老院吧,兩不耽誤。
梁歡城選了一家最好的敬老院,打算把馮琳送進去。
「媽,我真的沒能力照顧你。把你送進專業機構,你的生活安定,我也能專心工作。」
但馮琳清醒時就哭,迷糊時就說在家等兒子回來。梁歡城越來越煩躁。
有一天中午,馮琳穿戴整齊,準備出去。
「媽,你去哪兒?」
「我去給兒子買個碗。」
「咱家有碗。」
「有,有,冰箱還有排骨,買了碗,回來給兒子做飯!」馮琳堅持往外走,執念之深,以至於雙目圓睜,雙唇緊抿,顴骨泛起紅暈。
梁歡城突然吼了一聲:「媽,別鬧了!」
不僅馮琳嚇壞了,碗姑娘也是一驚。
碗姑娘聽到自己身上發出巨大的震顫聲,嗡嗡鋥鋥,那聲音只有自己聽得到,彷彿細密的裂紋正在綻開。
梁歡城吼過之後,非常懊喪,給自己胸口捶了一拳。
馮琳不敢看兒子的眼睛。
梁歡城長長地喘了口氣,扶著母親去卧室休息。
梁歡城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使勁揉著頭髮。
碗姑娘目睹這一切,卻無能為力。
良久,梁歡城蜷在沙發里睡著了。下午,馮琳從卧室出來,神志變得清醒了,把一條毛毯蓋在兒子身上。
馮琳去廚房做兒子最喜歡的排骨湯。但不到一個鐘頭,她又開始發獃,腳步踉蹌,從廚房出來,在客廳走了幾步,然後坐在地板上,靠著牆昏睡過去。
廚房裡的排骨湯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
溢出的泡沫澆滅了煤氣,屋裡有一股臭雞蛋的味道。味道越來越濃。
面對屋子裡正在集聚的危險,碗姑娘無比絕望。她拚命要發出喊聲,但沒有人聽得見。
屋裡充盈著死亡氣息,
碗姑娘突然挪動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能做到這一步。她又挪動了一下。然後拼盡最後的力氣,從桌上一躍而下,把自己摔得粉身碎骨。
破碎的聲音猛然驚醒了梁歡城。
他從沙發上坐起來,卻一下子歪過身子。他反應過來,一隻手捂住口鼻,看見了地板上的母親。他拚命把母親移到門口,打開門,一股風吹進來。他又到廚房關掉煤氣,然後打開窗戶,感覺舒服了一些,便背起母親去了醫院。
從醫院回來後,梁歡城才注意到地上的碎片。不可思議,原本放在桌子上的碗,怎麼會摔在地上?他把碎片撿起來,拿給母親看。
馮琳出乎意料地清醒。「這是我買的碗,那年你五歲。」
梁歡城問:「現在怎麼辦?」
馮琳反問:「你想怎麼辦?」
梁歡城望著手裡的碎片,共有五片大的,三片小的,碗底的金魚斷成了四截,如同一塊拼圖板。他還發現,碗的顏色變舊了。
梁歡城說:「粘一下吧。用萬能膠?」
馮琳搖搖頭:「那就沒辦法吃飯了。」
梁歡城嘆口氣。
馮琳忽然說:「找個鋦碗的師傅。」
梁歡城的眼睛亮起來。
從那天開始,母子倆開始尋訪城裡的鋦碗師傅。他們從秋天找到冬天,隔三岔五在偏街陋巷裡轉悠,只要聽到一點消息,就趕緊上門去找,卻一概失望。在這期間,馮琳的腦子愈發糊塗了,常常記不住回家的路,但只要跟著兒子出去找鋦碗師傅,她就能打起精神。
過了春節,他們在一條老巷找到一位匠師,九十多歲了,十幾年沒有生意,早已洗手不幹了。老匠師接過梁歡城遞來的碎片,有些吃驚,因為這並不是古董,根本不必大費周章。
「是很重要的東西。」梁歡城說。
老師傅不再多問,打開塵封的工具箱,坐在小板凳上,膝蓋上蓋一塊布,用小刷子把碎片清理乾淨,對齊拼接。梁歡城感覺老師傅把他的童年、少年、青年時光重新拼合起來了。
老師傅又拿出一根帶鉤的線繩,把鉤子掛在碎碴的碗邊上,從碗底繞了幾圈固定住。再拿出桿鑽,把鑽弓子的弦兒繞在鑽桿上,在拼接好的碗上鑽出小槽,把閃閃發亮的鋦子嵌入槽內,鋦成畫紋,彷彿有了一道漂亮的紋式包嵌。
結束時,老匠師低聲說了一句什麼,旁人沒有聽清楚。
梁歡城拿著鋦好的碗,和母親回了家。
內傷累累的碗姑娘變成了普通的碗,但她很高興,因為梁歡城不管走到哪裡,都隨身帶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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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之物成精以後
張嘉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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