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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椽筆誰能寫雪芹?

周汝昌:椽筆誰能寫雪芹?



曹雪芹(1724—1764)平生事迹,久已湮沒不彰;身非顯宦名公,更無碑版史傳。「五四」以來,雪芹之名,始為人知重。考證、研究,稍稍盛行起來。

雖然諸多疑難尚待解答,眾說意見復不一致,但比起後人對大文豪莎士比亞的了解來,我們對於曹雪芹的知識已算較多了。


雪芹單名霑,取《詩經·小雅·信南山》寫雨雪兆豐的古句:「……既優既渥,既霑既足:生我百穀。」他的誕生,應與旱年喜雨相關。


雪芹一生,堪稱知己莫逆之交的好友,是敦敏和敦誠兄弟二人。他們是清太祖努爾哈赤幼子英親王阿濟格的五世孫。他家在政治上疊遭事故,淪落廢閑。


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歲首,敦誠賦詩挽悼剛剛於上年除夕亡故的曹雪芹,作七言律詩二首,其中一聯說:「鄴下才人應有恨,山陽殘笛不堪聞!」「鄴下才人」,是把雪芹暗比為三國魏時大詩賦家曹植。

在雪芹生時,野史稗官,閑書小說,是不登大雅之堂,不為「高等」人士所齒的。敦誠最初賞愛雪芹,也不在此,他佩服器重的是雪芹這位詩家。他說「鄴下才人」,既是巧用雪芹先世的典故,又以讚許他的詩才。


至於說雪芹是一位全面、深刻地反映十八世紀中國封建社會的偉大文學家,偉大的詩人、畫家、小說家,中華民族的驕傲,世界文壇的巨星,這是我們今天的人方才認識得到的。


如上所言,人們渴望了解雪芹,而苦無碑傳;多虧敦氏弟兄,才留下了幾首重要的詩篇,給雪芹作了傳神寫照。其中一首寫於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我以為此詩堪當碑傳,足以彌補我們的憾恨。其詩題曰《寄懷曹雪芹》,全篇云:


少陵昔贈曹將軍,曾曰魏武之子孫。


君又無乃將軍後,於今環堵蓬蒿屯。

揚州舊夢久以絕,且著臨邛犢鼻褌。


愛君詩筆有才氣,直追昌谷破籬樊。


當時虎門數晨夕,西窗剪燭風雨昏。


接羅倒著容君傲,高談雄辯虱手捫。


感時思君不相見,薊門落日松亭樽。

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扣富兒門。


殘羹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


敦誠此時只有二十四歲(他小於雪芹約十齡),感時撫事,念別懷人,筆筆雄深,句句雅健,以大方而沉著的線條,替雪芹鉤勒出一幅「畫傳」。


試看:源流譜系,家世生平,性格才情,胸襟氣度,艱辛寫作,濩落生涯——幾多重大事實,一片深至情腸,一一具現於紙上。數百年下展卷誦讀,也會為之感動。說是可當一篇碑傳,並非過言。

詩句是從魏武子孫說起。雪芹家原是曹操之後。只是在舊時,魏武遭腐儒笑罵,已歷千載,俗常亦多誤解。敦誠故用「無乃」二字,貌似疑詞,意在含婉,不過雪芹於此,是略無掩飾的。


曹家不但為魏武之後昆,也是濟陽的嫡派。豐潤曹氏有一副世世相傳的春聯門對,文詞固定是「漢拜相,宋封王,三千年皇猷黼黻;居江左,卜京右,億萬世國器珪璋。」


漢拜相,是說曹參、曹操;宋封王,指的就是宋代開國名將曹彬、魯國公,封濟陽郡王者是。曹彬乃真定靈壽人氏,而祖墓又在寧晉:實為河北人。


其第三子曹瑋的後人,一支在江西進賢,到明朝永樂之初一次大移民中,北遷回到河北,定居京東豐潤,又分出一支遷往關外,落戶鐵嶺。


到清太祖天聰八年(1634年),雪芹的高祖曹振彥已在多爾袞(清代創業的第二代主要人物)的屬下作了旗鼓佐領(旗鼓籍,奴僕身份)。


及至清人入關,「定鼎」北京,曹家就成為皇室包衣(「家奴」之義),隸屬內務府正白旗。當年大詩人杜甫詩贈畫家曹將軍(霸),開頭就說:「將軍魏武之子孫,於今為庶為清門。」


敦誠巧妙運用杜句,婉蓄地敘出了雪芹實亦魏武之裔,而又暗示出:到此時代,卻連「為庶為清門」(一般百姓,寒素之家)都不能夠了,只落得身隸奴籍,萬苦備嘗。


雪芹是處在眾多功能「交叉點」上的一位奇特的歷史人物。在他身上,錯綜複雜地重疊著這些「交叉」:古、「今」,南、北,滿,漢,旗、民,興、亡,榮、落,貴、賤,窮、通,悲、歡,離、合,愛、恨,喜、怒,雅、「俗」,庄、諧、賢、「愚」,痴、黠……


以此之故,他閱歷豐富,感受非凡。他的哲思,混茫著世界、人生;他的才華,瀲灧著千匯萬狀。


內府包衣,皇家世仆,子子孫孫,都要為皇帝當差服役。雪芹的曾祖曹璽,娶妻孫氏。這位孫夫人被挑為順治帝第三子玄燁的保姆,自玄燁嬰抱時,撫育長大,居於宮城西側(遺址為福佑寺,至今猶存)。

周汝昌:椽筆誰能寫雪芹?



玄燁視孫氏情同慈母,與孫氏之子、雪芹之祖父曹寅,正所謂「明是君臣,暗如兄弟」。玄燁即位,是為康熙帝;自曹璽為始,歷曹寅、曹顒、曹頫,三代四人,皆欽差前往江南去做織造監督,承辦皇家服用。


曹寅又兼任了兩淮巡鹽御史,常駐揚州。江左繁華,竹西歌吹,「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的生活,他家是不陌生的,前後共閱時至六七十年之久。


曹寅工詩,尤擅詞、曲,一生愛才好士,遍交當世作家,對「通俗文學」小說、劇本這類為士大夫輕賤的作品,他卻非常愛賞,十分重視。他素喜讀書,因此也喜藏書、刊書,對東南半壁的文化活動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這一切,對雪芹來說,已經是很久以前的舊事了。從曹寅下世到敦誠賦詩,相去四十五年,即自曹頫最後落職北返算起,至此也已是三十三年了,故而詩人有「揚州舊夢久已覺」(覺,一本作「絕」)之句。


當時的雪芹,處境如何?他是環堵存身,蓬蒿沒徑。甚至有如漢代的司馬相如,在臨邛市上,淪為佣保,身著短褌,躬親滌器,賣酒當壚。雪芹一度藉此謀生,傳說中也適有其事。看來敦誠用典,是有實指的。


敦誠愛重雪芹,首先是佩服他的詩才。「愛君詩筆有奇氣」,一語點出。另一處則又說雪芹是「詩膽如鐵」,堪與寶刀的凜凜寒光,交相輝映。這就道破了雪芹作詩,不是吟風弄月,實有重要內容。


他並回憶起當年在虎門宗學(宗學是雍正時為宗室皇族所設的官學,址在北京西四牌樓石虎胡同,今亦尚存),剪燭快談的樂事,雪芹那一種接倒著(狂放不羈,倒著著衣帽)、雄辯高談的神情意度,給年少的敦誠留下了永難忘卻的印象。


康、雍、乾三朝的政局,一再翻覆,各種矛盾鬥爭,俱極激烈,曹、敦兩門,都受牽連,家遭巨變。雪芹因此,坎坷艱辛,流離放浪,幾經播遷。


這時已到郊外山村幽僻之地,野水臨門,薜蘿滿巷。無以為活,則賣畫貰酒,食粥餐霞。猶然時遭主司上官的凌逼,他依舊傲兀不馴,白眼閱世。


但是雪芹並非「超人」,亦有妻孥。挈婦將雛,憂傷煎迫,不得已,做大僚幕賓,甚至投靠親友,寄食朱門。這些事,他都是經歷過的。


敦誠滿懷關切,苦語叮嚀:「勸你不要再去叩富兒之門,受嗟來之食;也不必以違世抗俗之材再去浮沉於彈鋏長歌之列(即指為人做幕)。在我看來,你的最好的人生道路,是就此山間水畔,碧雲寺側,黃葉林間,堅持完成寫作的事業。」


看來,雪芹為境所迫,思想上並不是全無矛盾的;及至決意棄幕游之萍浮,賦北歸之松菊,敦敏驚喜意外,逾乎尋常,說他是「野鶴雞群」,不甘合污,胸中塊壘。傲骨嶙峋。


同時又一再重複寫到他「秦淮風月憶繁華」,「秦淮舊夢人猶在」,「廢館頹樓夢舊家」,點明了雪芹此次是從南京故地重遊而歸。


有人揣想,雪芹所以願就南京幕席,也許與他寫作小說,訪求史事有關。此說也不為無理。


回到北京之後,雪芹的高超才藝,忽然引起皇家如意館(專門在繪畫等技藝上給皇帝做事當差之處)的注意,欲加羅致。雪芹峻拒。


蓋幕聘猶是禮敬上賓,苑召實同役使奴僕,他不肯再為妝點宮廷、藻飾「盛德」去效勞了。他一意燕台詩酒,歌哭人間。


雪芹接受了好友的心意,從此在山村致力創作事業——這就是「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驚動當時,傾倒後世的《石頭記》。


據清人記敘,雪芹少時,因「不肖」行徑(如身雜優伶,登場粉墨,即其一例),被父輩禁閉於空房之內,為時「三年」。這種滿洲式的嚴酷「管教」法,卻給他提供了寫小說以寄憤的良好條件。


此後,他流落無依,僅有筆墨,無錢買紙,就把舊年的曆書拆散,在背面書寫。這種不成材的、自甘「下流」的生涯勾當,當世之人確實是「眾口嘲謗、萬目睚眥」。雪芹毅然不顧,就在那一片風雨連宵、楚歌四面的情勢下一力奮鬥。


《石頭記》是一部空前奇麗、石破天驚的偉著絕構。在私下傳抄流布時,立刻引動了人們的心目,聲聞日廣。一次,乾隆帝「臨幸」「某滿人」家,忽然見到一本《石頭記》,大為注意,「急索全書」。其人無奈,只得「連夜刪削進呈」。


我個人以為,此即是乾隆第八子永璇之事,因為皇帝從無「臨幸」一般人家之制度。永璇頗有「不肖」之病,使乾隆十分惱怒憂慮,以至遷怒於永璇的師傅之輩,故曾親至其府,意在察看。


永璇為兩江總督、相國尹繼善之婿,故有機會與八旗滿洲的風流子弟接觸,得到了《石頭記》抄本。


傳說中所述的這次「內廷急索」,以致「刪削不完」,極可矚目。依我看,這件事不但是《石頭記》八十回後書稿殘缺散佚的直接原因,也導致了雪芹的不幸早逝。


他半生嘔盡心血、慘淡經營的這部奇書,由於帝王的淫威,爪牙的毒惡,誘逼兼施,奸謀百出,務欲毀壞他的這部心血結晶。雪芹忿恨填膺,鬱郁成疾。


他貧病交加,醫藥無告(敦誠輓詩即言「一病無醫竟負君!」),不久下世。卒時年華僅得四十(輓詩:「四十年華太瘦生」,「四十年華付杳冥」)。一代才人,千秋事業,結局如斯。無怪乎敦誠寫下「鄴下才人應有恨」的痛語。


雪芹身後——愛子先殤,僅遺孀一人。敦誠說「淚迸荒天寡婦聲!」呼天搶地,情景至慘。又說「新婦飄零目豈瞑?」雪芹之死,百恨在心,死未瞑目,誠如詩人之言。

周汝昌:椽筆誰能寫雪芹?



封建社會「產生」了雪芹,卻不能容他活下去。蓋雪芹處於時代的轉折點,對封建社會的一切結構、關係,都有自己的看法,而這些看法是很令人震驚的。


所以乾隆時正統人物已然看出《石頭記》中所表現的思想,是「邪說詖行之尤」,深惡而痛絕之。所以那個社會是難以容他的,此義既明,《石頭記》的偉大,就無待煩言了。


曹雪芹,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家門顯赫,不是紈絝膏粱;文採風流,不是江南才子(「唐伯虎型」)。卻召辭榮,不是山林高隱;詩朋酒侶,不是措大窮酸。


他異乎所有一般儒士文人,不同於得志當時、誇弓耀馬的滿洲武勇。他思想叛逆,但不是「造反者」;他生計窮愁,但不是叫化兒。其為「類型」,頗稱奇特;欲加理解,實費揣摩。


雪芹不幸四十即死。但「這樣的人,規矩是不死的」(雪芹書中語)。他的精氣長存,輝光不沒,照映著我們祖國的古今藝苑,人間的中外文林。他是我國近代史上當之無愧的啟蒙運動先驅者,偉大的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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