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黛愛情對《西廂記》的接受和超越

《西廂記》是《紅樓夢》中提及次數最多的古典名作，《西廂記》中的人物和曲詞在《紅樓夢》前八十回就有十回書十四處提到，這些內容既有助於塑造人物形象，又推動了故事情節，每一處都非閑筆。而其中，在寶黛愛情的塑造上，《西廂記》更成為啟蒙老師，深深啟迪了寶黛的愛情，正如徐大軍所說：「《紅樓夢》中出現的《西廂》曲文，基本上都使用在了寶黛二人身上，而且大多是在二人情感的表達、交流中。這些用於寶、黛二人身上的《西廂》曲文，給二人的情感發展提供了有著經典意義的故事情境和人物性格的參照。」【1】不僅如此，《紅樓夢》還在《西廂記》的基礎上加以創造發展，開創了新的愛情境界，完成對前人的超越。

一、 對《西廂記》的閱讀：跨越愛情的門檻

（一）《西廂記》是寶玉探索愛情的分水嶺

「有一天，處於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們會突然聽到在他們的心底響起了一陣最甜蜜、最溫柔、最動聽的音樂。這是性開始萌動了，這是青春蘇醒了，是存在的莊嚴召喚，是生機勃勃的人的本性的回歸。這個時候，兩顆年輕的心碰撞了，這就是青春期戀愛。」【2】對寶玉來說，這個突然響起的音樂，就是《西廂記》。和黛玉共同閱讀這本書，成為寶玉探索愛情的分水嶺，他開始直面黛玉是異性這一問題，開始界定自己與黛玉這個異性之間的關係的屬性，開始在愛情之中摻雜了幾分慾念，開始思索未來愛情的走向。

《西廂記》的出現，是在寶玉生理心理發展的一個很特殊的時期。對寶玉來說，「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悶悶的。園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兒，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爛熳之時，坐卧不避，嘻笑無心，那裡知寶玉此時的心事。那寶玉心內不自在，便懶在園內，只在外頭鬼混，卻又痴痴的。」（23回）寶玉此時的心事，我們現代讀者是不難明白的，這正是青春性萌動的時期，這個時期的男子，會對女孩子產生渴慕之情，寶玉雖然和襲人有過性經驗，但是，襲人是他的丫鬟，兩人的性交流缺少異性間的神秘感，寶玉對異性的情愛還處在懵懂的階段，而《西廂記》等書正在這時應運而出。寶玉「一看見了便如得了珍寶」，在外面看不夠，還要「單把那文理細密的揀了幾套進去，放在床頂上，無人時自己密看。」《西廂記》正是被寶玉「揀」進去的，「密看」二字寫出看的次數之多之頻繁，寶玉對《西廂記》的語句耳熟能詳，在和馮紫英、蔣玉菡、薛蟠等人的宴會上「寶玉飲了門杯，便拈起一片梨來，說道：「雨打梨花深閉門。（28回）」這句詞，雖然出自宋代詞人李重元之手，但是，如果不是「密看」的《西廂記》中引用到，寶玉未必能這麼順手拈來。由於寶玉正處在青春期性萌動的時期，所以，他對《西廂記》的兩情相悅興趣最為濃厚，黛玉剛看完《西廂記》，他就用張生的唱詞來逗弄黛玉。需要注意的是，《西廂記》原文中此處是自言自語的口吻：「我是個多愁多病身，怎當你傾國傾城貌。（第一本第四折）」而寶玉的引用：「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23回）這一改大有意趣，兩個「就」字的增加，加強了對黛玉的指向性，由原來的自言自語變為直抒心意。寶玉是以張生自比，而把黛玉比作愛情的另一方——鶯鶯，而且，寶玉引用這支曲子的妙處還在於，這支曲子前面的還有兩句：「我只道玉天仙離了碧霄,原來是可意種來清醮。」也許，隱去的前兩句話中的含義才是他要表達的重點：黛玉不僅僅是美貌的「玉天仙」，更是他的「可意種」。這是寶玉第一次對黛玉做出隱晦的愛情表白。可以說，《西廂記》中張生的大膽出擊給了寶玉啟迪和勇氣。他迫不及待要效仿、學習。他這種表白雖然遭受了黛玉的搶白，他還是不改初衷，一往直前。26回，對著倒茶給自己的黛玉的貼身丫鬟紫鵑，他又把張生的自言自語：「我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我不叫你他疊被鋪床。」（第一本第二折）「改為：「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你疊被鋪床。」這一改動比原來雖然隱晦了一點，但實在有限。雖然在上一次遭了黛玉的搶白，這次不得不使用假設性的「若」字，但把對方比做紅娘的意思絲毫未改，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對自己和黛玉之間的感情作出了界定：黛玉是自己將來要「同鴛帳」的對象。這夾雜了些許「性」的慾念的告白，對寶玉來說，是寶玉青春戀愛衝動的真正萌醒，是戀愛中青春期少男的一種自然而然的挑逗，是一種情不自禁的試探，寶玉的這份大膽直白，頗受《西廂記》中張生的影響，可以說，是《西廂記》打開了寶玉的朦朧愛情之門。

（二）《西廂記》使黛玉開始思索青春與愛情

和寶玉共讀《西廂記》，寶玉以張生自比，把黛玉比作鶯鶯，黛玉「不覺帶腮連耳通紅，登時直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兩隻似睜非睜的眼，微腮帶怒，薄面含嗔，指寶玉道」，黛玉是經常小性兒的，但這一次，似乎反應過快——「登時」，反應過頭——豎眉、瞪眼、怒指。這過快過頭的反應其實透露出了一些微妙的信息，寶玉的話大約是打中了黛玉此時的心事，黛玉的過激反應完全是一種被擊中要害後本能的反應。黛玉的心事實際上完完全全被她的「帶腮連耳通紅」的表現泄露出來。黛玉的發怒，是在制止寶玉的進一步試探，也是在暗示自己，《西廂記》是「淫詞艷曲」，不該聽它「胡說」。黛玉的一番發作嚇得寶玉馬上用玩笑掩飾自己的真心，這個時候，放下戒備的黛玉卻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了自己的真情實感，我們來看她引用的那句《西廂記》唱詞：「你原來是苗而不秀，呸，一個銀樣蠟槍頭。」黛玉挑出的這兩個句子，出現在《西廂記》第四本第二折《拷紅》中，是紅娘在指責張生沒有擔待沒有用，黛玉此時說出，既調笑了寶玉的膽小，又隱隱地表達了自己對寶玉的隱憂。不過，這第二層意思，是黛玉的心事的自然流露，黛玉不自知，寶玉估計也沒有聽出來，他的回答中只回答了第一層意思，對黛玉潛在的企盼漠然視之。接著，寶玉被襲人叫走，只留下了黛玉。書中用大量的筆墨寫出黛玉「牡丹亭艷曲警芳心」（23回），黛玉「素習不大喜看戲文」，這時卻被《牡丹亭》的句子迷住，不能說不是《西廂記》的啟發之功，《西廂記》開啟了黛玉對青春對愛情的思索，面對這暮春景色，面對詩詞曲中的那些傷春與自傷身世融為一體的妙句：「黛玉十分感慨纏綿」「點頭自嘆」「不覺心動神搖」、「亦發如醉如痴」「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痴，眼中落淚。」黛玉這場投入的文學欣賞，不是憑空而來的，作者前面已經做好了鋪墊。黛玉看《西廂記》時「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到一頓飯工夫，將十六齣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余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誦。（23回）」「看完了書，還只管出神」寫出了黛玉的投入和思索。黛玉雖比寶玉小，但對人生的反思卻比寶玉來的早，在寶玉對未來懵懂未知的時候，黛玉已經對人生有了悲觀的設想。這從黛玉對待落花的態度上即能看出：「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凈，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裡，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幹凈。」這段表面是寫黛玉對待花的態度，其實，「借花喻己，來傾吐自己滿懷的愁緒和無可名狀的悲憤。」【2】她不像寶玉一樣是閤府的「鳳凰哥兒」，做事一憑心意，她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女，錦衣玉食的日子，她都能品味出「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感覺，更何況兩人看書的季節，正是容易讓人春悲的暮春時節：「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此時，剛被《西廂記》調開情竇的黛玉，更容易把自己和《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的鶯鶯、《牡丹亭》中 「幽閨自憐」的杜麗娘疊合在一起，她開始思索未來的青春和愛情，到了27回，黛玉寫出了《葬花吟》，這首長詩正是這種思索的答案。青春易逝，愛情未知，黛玉對未來有份潛在的恐懼。「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黛玉彷彿在花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運，她害怕大觀園外未知的世界，擔心會有「髒的臭的混倒」的污濁，擔心自己這朵鮮花會被「糟蹋」。對《西廂記》的閱讀，使黛玉正式進入愛情的門檻，開始為愛情患得患失。

二、對《西廂記》的使用：解開愛情的密碼

（一）寶黛間愛情交流的密碼

讀《西廂記》之後，《西廂記》成為寶玉和黛玉的愛情密碼，他們借《西廂記》曲詞發出的隱晦的信息，能清楚地傳達到對方的心底，他們以《西廂記》作為密碼本，破解對方的心事。26回書中《瀟湘館春困發幽情》正是這樣的一次成功解碼。寶玉無意聽得正要午睡的黛玉吟出了「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黛玉雖然只念出了一個句子，但聽在熟知《西廂記》的寶玉耳中，自然能將省略的地方補足。她使用的句子出自《西廂記》第二本第一折《油葫蘆》一曲，是全曲的最後一句，這支曲子前面還抒寫了鶯鶯「情思睡昏昏」的原因是因為「玉堂人物」（指張生）「難親近」從而鶯鶯才「坐又不安，立又不穩，登臨又不快，閑行又困。」曲中直抒心意，寫出對張生的纏綿相思之意。寶玉立刻聽出了這是黛玉內心對自己自比張生的回應，怪不得寶玉不覺心內「癢將起來」，他立刻上前追問：「「為甚麼『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黛玉從他的追問中已經知道自己不經意間泄露了最隱秘的心事，「自覺忘了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向里裝睡了。」在黛玉和寶玉的言語之爭中，黛玉從未落過下風，這一次卻只能不戰而退。《西廂記》已經悄悄沖開了黛玉的心防，開啟了她的愛情之門。

寶玉和黛玉還用《西廂記》來交流心事。49回寶玉看到黛玉和寶釵忽然交好，就特意用《西廂記》中的句子來私下詢問：「那《鬧簡》上有一句說得最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幾個字，不過是現成的典，難為他這『是幾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是幾時接了？你說說我聽聽。」寶玉這一問，妙趣橫生，活用典故，借學問探討之名，行關心諮詢之事。這個啞謎被熟悉《西廂記》的黛玉一眼識破，「黛玉聽了，禁不住也笑起來」，細細解釋清楚自己和寶釵已經解除心結，寶玉聽了，馬上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口沒遮攔』就接了案了。」「小孩兒口沒遮攔」也出自《西廂記》第三本第二折，本來與「孟光接了梁鴻案」句風馬牛不相及，但被寶玉順手拈來，妙手剪裁，便成為情人間甜蜜的密碼。「言語形式的選擇受制於交際對象的領悟能力、心理狀態、交際雙方的特定關係與交際環境。」【3】寶玉和黛玉這一組交際對象領悟能力超強、心有靈犀一點通，《西廂記》成為寶黛之間使用的獨特的心靈密碼，兩個人借《西廂記》為自己的愛情打開了一條新的溝通渠道。

（二）黛玉愛情觀的密碼

黛玉到底不是鶯鶯，鶯鶯和張生的中間只夾雜著長輩與規矩，愛情的唯一性是非常明顯的，何況，後面雖然有賴婚的環節，可鶯鶯和張生到底是曾經老夫人親口許婚過的，其私下成婚的行為多少有幾分合理性。可黛玉和寶玉中間還缺乏這種唯一的感覺。黛玉對寶玉的「唯一性」是很懷疑的，在她對寶玉的心事未能完全明白之前，她是決計不肯袒露自己的心懷的。黛玉和寶玉的完全交心要到32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寶玉說出了讓黛玉放心的愛情誓言：「你放心」，從那之後，黛玉真的放了心。35回里，她已經不避諱地拿自己和鶯鶯小姐（雙文）相比，41回，更是在老太太都參與的盛大酒席宴上脫口說出「紗窗也沒有紅娘報（第一本第四折）」這樣的句子，不自覺悄然以鶯鶯自居。黛玉素習是個敏感而小心的人，自入府之初，就「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第3回）」正是這樣一位對自己的言行舉止有著很多自我規定的約束的女子，從她的脫口而出，我們能看到《西廂記》的力量之大，它已經浸潤了黛玉的生命，成為黛玉隱秘享受愛情的密碼。

不過，黛玉到底是位封建社會的閨門少女，正統文化對她仍不無影響，所以，她對自己讀《西廂記》的行為並不能完全理直氣壯。因此，她才會在寶釵勸告她不要看這些雜書，以免「移了性情（42回）」時，「心下暗服。」薛寶琴新編懷古詩時，黛玉還特意對自己關於《西廂記》閱讀做出了撇清：「咱們雖不曾看過這些外傳，不知底里。（51回）」而且，她對寶琴關於小紅明顯指責態度不置可否， 大約都是這種影響的表現。這是一個時代的局限性，我們不能過多苛求。

三、對《西廂記》的超越：得到愛情的升華

黛玉並沒有在《西廂記》中讀出肉慾的喜悅，她看的是十六本的《西廂記》（2008年第三期《紅樓夢學刊》中，有徐大軍先生的文章《〈紅樓夢〉與金批本〈西廂記〉》一文，令人信服地證明了《石頭記》作者所引用的《西廂記》內容文字，均出自《金批西廂》。可參看，本文不贅述。）和現在通行的二十本《西廂記》最大的區別在於，十六本的《西廂記》結束在《哭宴》、《驚夢》二折，而我們今天看到的故事的大團圓結尾，恰恰出現在黛玉沒有看到的第五本《張君瑞慶團圓》，也難怪黛玉並沒有把《西廂記》當做模仿的對象，35回，她看到瀟湘館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的句子，還因此暗暗的嘆道：「雙文，雙文，誠為命薄人矣。」黛玉在《西廂記》中讀到的是一份愛情的覺醒和情慾造成的離別，所以，黛玉對寶玉帶有慾念的挑逗之語是非常反感的，因為她所看到的，那並不是一條真正有用的出路，她的憤怒，不是作假，而恰恰是一種真正的否定。她的這種態度，也影響著寶玉，從28回寶玉所作的《紅豆曲》，我們已經看得到，寶玉對黛玉的關心已經升華到了精神的層面。對於男女愛情的歸宿，曹雪芹一開始就沒打算襲蹈《西廂記》舊路，這從第1回、第5回中都能看出端倪，他追求的是一個更高的境界。他雖然也寫到了寶玉的慾念，但點到即止，沒有讓寶玉停留在這個階段，更沒有讓寶黛實習之，寶黛很快跨越了《西廂記》肉慾的欄杆，直達相知的心靈的彼岸。

曹雪芹是立意開創一個《西廂記》不同的新境界。曹雪芹對這個新境界是寄予著很大的期望的。他所造出的「意淫』這個詞語也等著他落到實處。只可惜，《紅樓夢》未完，曹公已逝，這個本該開闢我國愛情文學新天地的「意淫」至今還是一個未解之謎。讓我們拭目以待，等待著這個謎底的揭開，也許這個謎底的揭開，會帶我們進入曹雪芹的理想境界。

參考文獻：

【1】徐大軍﹒《紅樓夢》中《西廂記》雜劇曲文析論【J】﹒紅樓夢學刊，2006（4）

【2】張景然﹒中國式性家教【M】﹒深圳：海天出版社，2006﹒5﹒

【3】劉耕路﹒紅樓夢詩詞解析【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9：176﹒

【4】李軍華﹒委婉言語交際的信息編碼、解碼與反饋【J】﹒湘潭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3（3）：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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