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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審判大法官梅汝璈之子梅小璈談父親


東京審判大法官梅汝璈之子梅小璈談父親


梅汝璈舊照。


1973年4月23日,梅汝璈在北京去世。其子梅小璈接到家中的長途電話,從下鄉地內蒙古土默特左旗返京,參加了4月28日在八寶山革命公墓舉行的追悼會。據梅小璈回憶,追悼會是外交部的例行公事,規模不大。讓梅小璈略感意外的是《人民日報》於1973年4月29日第四版右下角刊登了梅汝璈的訃告。



東京審判大法官梅汝璈之子梅小璈談父親


《人民日報》1973年4月28日第四版梅汝璈訃告


訃告很簡單,佔據的版面也微不足道,但卻有濃厚的政治意味,梅小璈說,梅汝璈名字前面的頭銜相當於落實政策,確定了他是自己人而非階級敵人。「當時是尼克松訪華之後,中國逐漸向西方世界敞開大門,形勢算是穩定下來了,外交部的工作在表面上也恢復正常。這個訃告在《人民日報》刊發,有點考慮國際影響的意思。」


那年,梅小璈21歲。1969年,梅小璈下鄉插隊。其間,他回過三次家。後兩次是在1973年,因為父親生病回家探望。這麼算來,梅小璈與父親共處的時間,不過18年。在這18年中,他對父親知之甚少。這有客觀原因。梅汝璈與妻子蕭侃晚婚晚育。梅小璈1952年出生的時候,梅汝璈已經48歲了。用梅小璈的話來說:「中間隔了兩代人」。


在和父親有交集的短暫時光中,梅小璈對於父親的記憶並不鮮明。小時候他甚至不知道父親具體是幹什麼的,只知道他在外交部工作。他和父親不怎麼交流,也沒什麼衝突。梅小璈只講過一個和父親相處的小故事,他們當時住在頂銀胡同的平房裡,房子老舊,房管局就在屋子內中心部位加了一個立柱。梅小璈有一次看完小人書《西遊記》,非說那根立柱是東海龍王的定海神針。第二天一醒他發現柱子上多了一排小字:如意金箍棒,重一萬三千五百斤。是梅汝璈寫的。梅小璈說這段逸聞其實是姐姐梅小侃提醒自己的,當時姐姐說完,梅小璈像是回憶起來了。



東京審判大法官梅汝璈之子梅小璈談父親


梅汝璈舊居。貢院西街附近的頂銀胡同2號,如今已經改為頂銀胡同1號。


梅小璈記得父親並不洋派,日常生活中他很普通。只有一次,梅小璈聽見父親在家裡說英文,是父親的朋友國際法專家陳體強到訪。「陳叔叔來了,他倆就坐在藤椅上,開始用英文交流。」梅汝璈也不怎麼管梅小璈的學習,家裡雖然有讀書的氛圍,但在具體的學習事情上,梅汝璈從不過問。


1966年6月,因為受到「文革」的影響,梅小璈所在的北京五中停課。那時候梅小璈剛接受了一年的初中文化教育。1966年到1969年,梅小璈無事在家。當時他們已經從頂銀胡同的平房搬到了現在永安里的外交部宿舍,是三居室的樓房。沒事的時候,梅小璈就和同學到外面玩兒。在那個特殊時期,他和父母的交流並不多。1969年,17歲的梅小璈響應號召,下鄉插隊到內蒙古土左旗。 現在回想,梅小璈覺得自己當時太小,下鄉也是隨大流,覺得別人能去,自己也能去。他不像有些知青有著極強的使命感,覺得是偉大領袖讓他們去改天換地做貢獻。用他的話說,其實有點「渾渾噩噩」。



東京審判大法官梅汝璈之子梅小璈談父親


舊居的院子已經過多次改造,像是迷宮。


1973年,梅小璈因為父親去世調回北京,恰好避開了後來知青為了爭奪返城指標而產生的種種矛盾。回到北京,他進了朝陽區儀錶螺釘廠,成為了一名鉗工。1977年高考制度恢復,梅小璈經過突擊學習,參加了高考,考上了當時的北京師範學院。26歲的他成為了一名「高齡」本科生。「我們那一屆是所謂的77屆,年齡最輕的只有十七八歲,年齡最大的有三十二三的。最小的和最大的能差15歲。」本科畢業之後,梅小璈回到工廠。1983年7月份他調到中國社會科學雜誌社,開始在圖書室做資料整理的工作。


梅小璈是從1985年開始重新認識父親梅汝璈的。那一年是抗日戰爭勝利40周年。新華社的一個記者想寫寫東京審判中中國大法官梅汝璈的事迹,就去梅家採訪。整理資料的時候眾人發現一捆被舊報紙包裹得整整齊齊的東西,打開一看,是一沓四百個格子的稿紙,有十幾厘米厚。上面是梅汝璈的筆跡,寫得整整齊齊。稿紙上的內容,就是後來《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前四章。和稿紙一起被發現的,還有幾本日記,記錄的是1946年梅汝璈被委派為遠東軍事法庭中國法官之後,從上海到東京參與工作的日常。


在梅汝璈的日記中,梅小璈發現了一個自己未曾了解過的父親。

在梅小璈的印象里,父母的日常生活很平淡,也看不出來特別恩愛。而在日記中,梅汝璈提到愛人蕭侃,大部分時候筆調是炙熱的。1946年4月15日,梅汝璈寫道:「今天是我和婉如結婚一周年紀念日。我現在連她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或許她已經離開了重慶,正在赴滬途中;或許她仍在重慶;或許她到了上海。中國交通這樣困難,使我對她發生了無限的懷念,對去年今日的情景發生不斷的回憶。我默祝她的健康,我默祝她在揚子江上的旅程清吉!」


日記里的梅汝璈也十分洋派,和梅小璈記憶中帶著南昌口音的普通人不一樣。他和國際友人談笑風生,吃西餐,說英語,也時不時回憶起自己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美國留學時光。1946年4月20日,在梅汝璈到達日本一個月紀念這天,他在日記里寫道:「自民國廿八年四月起,我從不吃冷水、冰茶,而且飯前不吃甜東西,現在這些禁忌都打破了。每天冷水、冰激凌隨時隨地都吃,而且飲食方面總是甜咸交錯,冷熱病陳,毫不顧忌,似乎完全恢復了我自二十歲至二十五歲時在國外的滿不在乎的精神。」



東京審判大法官梅汝璈之子梅小璈談父親



從左到右依次為 1988年法律出版社《遠東國際軍事法庭》、2005年法律出版社再版《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和2016年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東京審判親歷記》。


同時,梅小璈也發現父親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他日記寫得很詳細,有的地方甚至帶有文學色彩,這麼寫日記的人好像並不多。」梅汝璈寫:「但是,說也奇怪,一夜轉來,不但雨停了,而且四周的水也都退光了。推窗一看,碧藍天色日東升,大有仲春氣象,和昨日隱霧重重的情景,大不相同。事歲出於偶然,它卻是我內心中覺著十分愉快,格外興奮。」這樣的環境描寫在他僅存的位數不多的日記里,不在少數。環境的變化很容易對他的心情造成影響。


漸漸的,梅小璈發現,原來日記中的父親,並非他兒時記憶里那麼散淡,那麼無欲無求。「你會發現其實他腦子裡在考慮很多事情,有很多想法。他的內心是洶湧澎湃的一種狀態。」


梅小璈後來聽母親說,梅汝璈一直有記日記的習慣。可惜的是如今只剩下東京審判期間殘缺的幾本。在梅汝璈1946年5月13日的日記結尾,有「14起見另冊」的字樣。遺憾的是,「另冊」和梅汝璈之前的大量日記一起,在梅家從重慶到香港再到北京的輾轉路途中,以及後來的「文革」抄家中都遺失了。


梅小璈覺得可惜。如果父親的所有日記都保留完整,那麼不僅對於公眾了解東京審判大有裨益。對於作為兒子的他了解父親,應該也會有很多幫助。


從1985年開始,整理父親的手稿、和別人不厭其煩的談論父親,成為了梅小璈生活中的一部分。梅小璈利用工作的閑暇時間,開始認真地看父親的書稿,邊看邊學習,逐漸從一個國際法的門外漢到略知一二。1997年7月,梅小璈離開了供職十三年的中國社科院雜誌社,調到《中國青年報》報社工作。那一年,梅小璈45歲。由於報社一般不需要年齡太大的人,所以去的話如果身體可以接受,就得上夜班,排版。但梅小璈沒覺得苦,他覺得滿意。換了工作後,他晚上上班,白天幫其他雜誌社看版,同時也和一些出版社保持聯繫,整理和出版父親的遺稿。


梅小璈和父親梅汝璈似乎一直在錯過。梅小璈小的時候,因為父子二人年齡和差距太大,他們交流很少。而當梅小璈具備和父親的交流能力,也開始通過父親的日記和書稿慢慢走近父親的內心世界時,梅汝璈已經不在了。



東京審判大法官梅汝璈之子梅小璈談父親


梅小璈



隨著梅汝璈書稿、日記的出版,越來越多的人找到梅小璈,想把梅汝璈的故事拍成電視劇、電影或者是傳記片。有的編劇拿著他們寫好的本子給梅小璈看,增加了很多莫須有的內容:「比如他小時候怎麼上學,怎麼參加集體活動。還有編劇設計的橋段:梅汝璈一手撕掉蔣介石送來的司法部部長委任書,一轉身雙手接過周恩來頒布的新中國外交部顧問的聘書。再比如在東京設計一個女特務等等。」


這些都被梅小璈和姐姐梅小侃否定了。一來他們覺得父親的影響其實沒那麼大,他政治上不太活躍,一生最大的事情其實就是參與了東京審判,那是歷史的契機,無法躲避,但也不該過分美化。二來是母親蕭侃生前經常教導他們,說如果把父親當成一個嚴肅的歷史人物看待,那麼不管他影響是大是小,都應該保持真實性,不要編造。


太多的人看梅汝璈,只看到他「中國大法官」的頭銜,只看到他不辱使命、捍衛祖國。彷彿他人生中的這段經歷,足以代表他的一生。同樣的,太多的人看梅小璈,只看到他是中國大法官梅汝璈的兒子,是「名人之後」,好像他只應該、也只能和別人談論他的父親。


當被問及是否覺得一直活在父親的光環下時,梅小璈說:「應該是有的。但是也看自己怎麼掌握。作為有一定知名度的人物的後人,如果你個人的業績不能超過前人的話,那你將永遠生活在前輩的光環之下,你是逃不脫的。但影響也不都是負面的,也可以隨遇而安。」



東京審判大法官梅汝璈之子梅小璈談父親


頂銀胡同。如今胡同口修了公廁。



梅小璈覺得父親和自己這兩代人的不同際遇,很大程度上是時代不同所致。梅汝璈12歲考取清華學校,從南昌赴京讀書。畢業後在庚子賠款的資助下,於1924年到斯坦福大學攻讀文學。之後在芝加哥大學獲得法學博士學位。1929年在歐洲遊歷之後回國。1946年,在二戰結束之後,被委派為中國大法官,赴日本東京參加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對於日本戰犯的審判。而梅小璈12歲時,正是「文革」前夜。14歲時,學校停課,17歲時,下鄉插隊,遠離了文字,第一次開始做農活,也第一次嘗到了飢餓的滋味。「父親那代人是時代造就的一代人。我們也一樣。像我們這一代,從知識結構來說,永遠是畸形的、不均衡的。時代的烙印永遠是無法擺脫的。」


如今的梅小璈,仍然致力於父親書稿的整理和出版。在剛過去的7月,他去包頭參加了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東京審判親歷記》的新書發布。在8月份,又出席了北京國際書展的《東京審判親歷記》的英文版版權輸出儀式。但這只是他生活的一小部分,更多時候,他和朋友聚會、旅遊,在家照看小孫女,安享天倫之樂。


偶爾,他會回兒時居住的頂銀胡同2號平房看看。如今,門口的門牌變成了頂銀胡同1號。院子里的格局不似從前,變成了大雜院。以前梅小璈和夥伴們種葵花的地方,都變成了水泥牆。院子被改造得像迷宮,梅小璈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從院子門口,走到自己小時候住的屋子了。(文/傅適野)


轉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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