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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奎松:我們文明了嗎?


楊奎松:我們文明了嗎?



你知道何謂「文明」嗎?

估計乍一面對這樣的提問,中國的普通讀者十有八九馬上會想到二三十年來報紙網路、公共場合中種種「文明」規勸,像什麼「不隨地吐痰」「不亂扔垃圾」「不大聲喧嘩」等等;而學者們多半可能想到的是涉及地域、時代、民族、人種、宗教,抑或生活方式、生產方式、社會形態,乃至於物質文化形態之類的差異與不同,像什麼東西方、古現代、海洋陸地、農業工業、精神物質、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什麼的。


在這裡,一個「文明」講的是人們的言行舉止、禮貌操行、道德規範,既針對群體,更針對個人,具有價值判斷的意味。不僅文明好、不文明不好,而且還有程度高低之分,文明越高才越好,低了就有被指為「半文明」「不文明」,甚或野蠻、不開化、沒教養之嫌。


另一個「文明」呢?恰恰相反,與個人言行舉止、教養習俗沒有多少關係,哪怕你一族、一國人既不讀書也不識字,每天打打殺殺,也照樣稱得上是一種「文明」。這一「文明」的概念,強調的是一種與他者有別的歷史文化特色。所謂特色也者,就是歷史使然,存在即合理,越獨特、不同,就越有其價值。就像世間物種各有各的形狀、活法兒、作用,不能分什麼高下好壞。說「文明」,就是講不同。


然而,這兩種「文明」在中文裡混用,中國人有時卻有些尷尬。因為從上世紀80年代北京有關部門在王府井大街上告誡遊客「不要隨地吐痰」開始,又搞「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又搞「五講四美三熱愛」,又發布「公民守則」,又制定不文明黑名單制,今天國人的文明程度似乎沒有明顯見高。對此社會上也就有了各種各樣的怪話,其中有些話就直接涉及到此「文明」與彼「文明」打架的問題,比如說「有著五千年文明傳統的中國人是世界上最不講文明的人」云云。一個號稱世界上文明傳統最久的民族,如今族人卻最不講文明,這是哪裡出了問題呢?

關於「文明」一詞的由來及意義,學界中人考證、論證不知凡幾。中國學者人人知道該詞古來有之,但也清楚,這個「文明」與中國傳統古詞其實沒多少關係,只是古詞新用,成了西文civilization的漢譯。


那麼,西文civilization,到底是指「不隨地吐痰」和「不亂穿馬路」,且可以當動詞、形容詞用,可以指個人行為的小「文明」呢,還是指那個體現著「自古以來」的傳統文化特色,只能用作名詞,並且只能用於整體概念的大「文明」呢?


讀一下德、法學者,如諾貝特·埃利亞斯、費爾南·布羅代爾等人的著述,就能了解,原來中國人對「文明」一詞的混用,與西文原詞的演化變異不無關係。


civilization最初也同樣有過動詞和形容詞用法,而且最早就是著眼於人的行為舉止的用語。此詞源於拉丁文civic(城市)、civis(公民)、civilis(公民的)等詞,16世紀最先成為英文的civility和法文的civilité,意指教養、禮貌、開化。當時的歐洲人之所以那麼重視教養、禮貌、開化問題,和當時的地理大發現背景密切相關。因為發現了美洲新大陸,人們意外地發現美洲大陸存在著大批赤身祼體、茹毛飲血,甚至以食人為生的土著人,這不能不讓歐洲人開始有意識地把自己區別開來。「文明」一詞的出現,一開始就是用於區別那些野人或土著的的。之所以會找上拉丁文civil等做詞根,並演生出開化、教養、禮貌的詞義,又明顯是與歐洲中世紀城裡人對「野蠻」的對立面的想像有關。因為多數人都相信,城裡人,尤其王室、貴族那樣的言行舉止,才是最標準、最高尚的。就是說,正是這種自我優越感的萌發和對自身舉止行為禮貌化的重視,催生了civility及civilization這一帶有明顯價值判斷的現代概念。


不難看出,civilization,特別是早期生成的civility等詞,和今天中文裡講人的行為舉止的那個小「文明」一樣,原本也是「野蠻」「粗俗」「缺教養」「沒有禮貌」,甚至是「未開化的鄉下人」一類概念的反義詞。甚至於,18世紀中葉,當有人創造出civilization這一直接對立於「野蠻」的大「文明」概念的時候,歐洲啟蒙學者中間還發生過一陣爭論。有人懷疑新詞會沖淡直接針對「野蠻」一詞的含義,另一些人卻相信civilization「從與野蠻這個詞的相對意義上來說,比civility更好」。因為,隨著此時歐洲民族國家日漸形成,主要著眼於個人舉止行為的civility,很難簡單評價整體的民族或國家,而civilization一詞明顯更適合來說明一個民族或一個國家的現代性質和現代程度。

既然如此,civilization又為何會變成與「野蠻」無涉的中性詞了呢?這是因為,就在這一概念日漸通行前後,英、美、法接二連三地發生了平權革命。「人人生而平等」的嶄新的現代權利觀念,極大地衝擊了中世紀的等級觀念、精英觀念,包括歐洲中心說。布羅代爾認為,自1819年後,歐洲思想家轉而對civilization一詞含有的某些人比另一些人優秀或卓越之意「感到不大舒服」,並因此一致相信,應該將civilization由單數形式變成複數形式。為什麼會如此呢?阿諾德·湯因比有過一個解釋:「當我們西方人把別人喚作『土著』的時候,我們就等於在我們的觀念里把他們的文化特色暗中抹殺了。我們把他們看成是充斥當地的野獸??沒有把他們當作是同我們一樣具有感情的人。」正確的態度,是把「文明」視同「文化」,因為不同的文化是沒有優劣之分的。


布羅代爾不無自豪地宣稱說,這是一個意義重大的改變。因為「使用複數形式意味著一種觀念的逐漸式微——這個觀念是一個典型的18世紀的觀念,它主張存在文明這樣一種東西,這種東西與進步的信念相關,僅為少數特權民族或特權集團(也就是人類的『精英』)所擁有。慶幸的是,20世紀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擯棄了諸如此類的價值判斷,人們難以確定——以什麼標準——哪種文明最好。」


由上可知,中國人今天在「文明」一詞使用上的混亂與尷尬,很大程度上是西方學者當年追求政治正確的一種結果。實際並非如布羅代爾說的那樣,1819年後所有歐洲人或西方學界都改用複數形式來談「文明」了。恰恰相反,正是19世紀上半期開始,文明史觀或進步史觀蓬蓬勃勃地在歐洲發展起來,並統治了世界歷史學、社會學以及政治學界近百年之久。


新的文明史觀,或進步史觀並非就不講政治正確。從17世紀啟蒙思想家開始,許多人嘗試著從人類學和歷史學的視角來撫平地理大發現所引爆的因族群、人種發展差異造成的認識困擾。英國思想家亞當·弗格森當時就寫道,從歐洲考古學和歷史著述中不難發現,並不是只有美洲土著人才是野蠻的。希臘人、羅馬人的祖先莫不如此。包括他自己的祖國英國,在第一次羅馬人入侵的時候,當地人「在許多方面都和當今北美洲的土著人有相似之處:他們對農業一無所知,在軀體上塗上色彩,用獸皮作衣服」。


一百年後,人類學家路易斯·亨利·摩爾根成就了《古代社會:人類從蒙昧時代經過野蠻時代到文明時代的發展過程的研究》一書。他用科學實證的方法進一步印證了弗格森的觀點。他指出:「從發展階段梯的底層出發,向高級階段上升」,是人類群體發展的共性。歐美今天的文明,一樣經歷了從古代蒙昧時代、野蠻時代的緩慢發展和演變,沒有哪個民族生來就是文明的。

在摩爾根等人研究的基礎上,馬克思、恩格斯及其一大批西方思想家也堅持把「文明」視為「野蠻」的對立面。他們公開斷言,代表著現代文明的西方民族必定會征服一切落後的「野蠻人」「野蠻民族」,包括「亞洲式的野蠻制度」。在1848年的《共產黨宣言》中,他們明白寫道:歐洲資本主義已經「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它的商品的低廉價格,是它用來摧毀一切萬里長城、征服野蠻人最頑強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於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於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於西方」。


由此不難注意到,受到西方這種複雜背景的影響,當19世紀末20世紀初國人開始搬運西方現代知識,並把西方有關「文明」與「野蠻」之類的社會發展概念引入到中國來的時候,他們就已開始在混用歐洲變化著的這兩種「文明」說了。一方面,他們受到當時在歐洲思想界仍佔主流地位的文明史觀和進步史觀的思想影響,相信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優勝劣汰,文明必將戰勝野蠻,落後的中國非得從制度、觀念乃至於國民性上改造起不可;另一方面,他們又註定會受到西方平權思想包括民族主義思想的影響,相信天賦人權,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獨特的歷史文化,有獨立建國的權利,進而並相信東西方文明各有所長,中華文明長於精神道德,西方文明長於物質經濟,兩者未必存在程度之差,倒是更需要協同發展才有助於克服各自的不足等等。


質言之,當下人們在「文明」這一概念及其觀念認識上的混亂,都是當年製造複數「文明」概念的西方學者沒有能貫徹自己的觀點造成的。就像柏拉圖談論「人類」這一概念時,指的不過是與野蠻人相對的希臘人一樣,幾乎所有基於複數觀念談論「文明」史的西方研究者,其實也都承認或默認存在一個前文明的歷史發展時期。至於這個時期該叫「原始社會」,還是「史前時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劃分依舊暗含有價值判斷的意味。因為,只要承認人類發展有過那樣一個時期,那處於其中的人群就註定會被認為是未達文明標準,也就是「未開化」的。



楊奎松:我們文明了嗎?

埃及盧克索神廟



很顯然,如果我們把原始社會中人視為未開化的和不文明的人,那麼,我們又有什麼權利指責16世紀的歐洲人歧視了美洲原住民(土著)呢?一個基本的事實是,無論我們認為人類社會存在著多少種「文明」,這些所謂的「文明」社會形成的時間總是有先後的。古埃及文明的形成時間與古華夏文明的形成時間已知就相差上千年之久。試想,站在古埃及人的立場上來看當時還處於原始蒙昧狀態的美索不達米亞人、華夏人、克里特人等等,難道不會產生如同16世紀歐洲人看美洲原住民一樣的觀感嗎?這也是為什麼,即使是布羅代爾等學者,在其文明史的敘述中,也還是會自覺不自覺地使用「未開化」「野蠻」一類字眼,來談論文明社會條件下發展程度不同的族群關係。因為,那就是歷史。


幾十年前美國人類學家羅伯特·路威寫過一本書,書名叫「Are We Civilized」(我們文明了嗎)。依我看,他提出的問題可能更值得思考:人類社會發展迄今至少已經有幾十萬年了,而我們今人所說的所謂文明史充其量不過四五千年,我們憑什麼認為我們就是或者已經是「文明」的了呢?如果此問是成立的,那麼,或許還可以再進一步追問:人類今天真的都處於同一發展程度上嗎?(文/楊奎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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