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經典短篇小說:錦袍
【天機不可泄露】
林舜芳在十六歲那年跟外婆去算命。
能知過去未來的是位外表尋常的中年婦女,問清楚了出生年月日時辰,那位女士取出一隻小算盤,清脆地上上下下撥弄了一會兒,女士得到了一個數目字。她取出一本線裝書,「嗯,第一四七條」。翻到其中一頁,又「唔」了一聲,把那頁書攤開來給她們看。
舜芳年紀小,好奇心強,立刻天機不可泄露伸長了脖子看。
外婆問:「這是我外孫女的命運?」
那女士答:「是。」
圖畫像烙印似列入舜芳腦袋——只見一個古裝女子身披一件異常華麗的錦袍,站在一條河邊,凝視對岸,神情寂寥。
外婆有三分喜悅:「這表示我外孫女命好嗎?你看圖中袍子何等華貴。」
那位女士笑笑。
外婆問:「不是嗎?」
「可是,你看,袍子上有破洞。」
外婆看仔細了,哎呀一聲。果然,圖中錦袍前前後後穿了三個大洞。外婆明白了,「她父母丟下她不理,的確是生命中一大遺憾」。
舜芳反而笑了,「有外婆這樣疼我,還有什麼關係?」
那位女士一聽此言,頷首道:「小妹妹如此樂觀,生活中沒有難題,所以有錦袍可穿。」
舜芳哪裡相信此等村言野語,一笑置之。
外婆卻憂心忡忡問下去:「其餘的破洞,又代表什麼?」
「天機不可泄露。」
舜芳拉起外婆,「我們走吧」。
那位女士也笑道:「今日到此為止。」
走到門口,少女舜芳緊緊摟住外婆雙肩,在她心中,外婆給她的愛,便是她一生中那件錦袍。十多年來外婆全神貫注照顧她,物質上不見得富庶,可是精神上她十分豐足。
【進可攻,退可守】
考大學那年,外婆急得團團轉,「寫信給你母親,叫她支持你」。
舜芳笑,「外婆,我視獎學金如囊中探物,唾手可得。」
舜芳一點也不誇張,她的成績優秀,入學註冊時校方人員笑逐顏開道:「原來你就是今科狀元。」更不知多少家長追著請她替子女補習,收入不菲。
外婆滿意了,又道:「你母親放棄你是世上最不智之事。」
舜芳卻不覺憤恨,心中沒有這個人,就不會有任何感覺。何況年輕人生活何等繁忙緊湊,她根本無暇自怨自艾。
才讀二年級,已與同學商量出路。
他們把職業市場攤開來研究。
「像我們這種本地姜,不能與南加州或史丹福畢業生比較。」
「別妄自菲薄好不好?」
「對,一般是大學,政府機關就不喜用外國留學生。」
「我們才是社會中堅分子。」
舜芳忽然說:「對,歷年來那些名牌大學出來的天才生都往何處去了?」
一位同學笑,「都在輪候選舉總統或首相」。
舜芳說:「由此可知,讀書是讀書,做工是做工。」
「還有,做人是做人。」
幾個年輕人大笑起來——真是一生中最快樂的幾年,所以人人都應當爭取上大學。一張文憑,進可攻,退可守,也算是錦袍加身了。
【錦袍總比破衣好得多】
舜芳剛找到工作,外婆去世。
一直在病榻旁維持鎮定的她在辦完大事後險些垮下來,素服靜默,楚楚可憐,上司愛默生對她分外照顧,不避人言。
愛默生已有家室,他倆的感情不可能公開。他提拔栽培她不遺餘力,一直到今日,林舜芳都承認沒有愛默生的話,她起碼要多挨十年。
愛默生在退休之際說:「舜芳,你的地位已十分穩固,我明年要告老還鄉,你還有什麼要求,現在可以提出來了。」
舜芳慨嘆,「這幾年過得好快」。
「歲月一向宛如流水。」
「你好似十分嚮往退休生活。」
「是,多年商場打滾,已經看夠。」
舜芳黯然握著他的手。
愛默生說:「舜芳,這幾年來,委屈了你。」
「人人都說林舜芳利用了外國人。」
「那洋人卻得到一段溫馨的感情。」
「原本我們可以結婚。」
「我將退休,收入不多,你何必跟著一個那樣的人。」
「答應我,你將終身做我師傅。」
「我已把全套功夫傳授給你。」
舜芳飲泣。
愛默生溫和地說:「記住,喜怒莫形於色。」
他走了。雖然舜芳若無其事,可是城裡眾說紛紜,都知道她曾是那個英國人的女人。愛默生為她建立的交際網包括各國代辦的外交人員,又設法找人擔保為她取得一本護照,舜芳得到的實在不少。
為著他,名譽上受損也是應該的。
舜芳想起錦袍上的破洞來。多麼貼切,多麼逼真,多麼傳神。
她還記得那個地址,於是找上去。
奇就奇在那位中年女士的外形一成不變,歲月對她沒有影響。
記下了舜芳出生年月日時辰,叫她隨意布施。
舜芳放下鈔票。
她打過了算盤,說道:「第一四七條。」
翻開線裝書,仍是那幅圖畫,此時看來,卻不是好兆頭。
舜芳問:「這是什麼意思?」
那位女士模稜兩可地答:「錦袍總比破衣好得多。」
「她在看什麼?」
「人生總有盼望。」
「她會得到渴望的一切嗎?」
那位女士看著她微笑,「你得到的已經不少」。
舜芳心一驚,問不下去。
那位女士說:「今天到此為止。」
舜芳靜靜離去。
她不知道那位女士記不記得她,畫仍是那幅圖畫,錦袍上三個破洞十分觸目,她的命運並未因努力改變。
【柔情蜜意非她所長】
林舜芳在事業上堪稱一帆風順,她又樂意照顧同學,儘可能攬在身邊做親信,其中當然也有無信之人,她卻不介意,「好人總比壞人多」是她的口頭禪。
然後,謠言道:「聽說林舜芳要結婚了。」
「是該找個歸宿啦,免得越拖越風塵。」
那人叫沈培生,美籍,相貌端正,相當討人歡喜。女性到了某個年齡會渴望結婚生子,舜芳正是那個年紀。儘管朋友希望她看仔細一點,她卻說:「逢人總得結一兩次婚,不妨。」
大家見她心意已決,也都不說什麼。
舜芳翌年就結了婚。
她並沒有停下來,從頭到尾沒有太多時間給沈培生以及家庭。已經太習慣靠自己,不重視別人的眼光意見,遇事沉默單獨思想,把伴侶關在門外。舜芳個人習慣牢不可改,天地萬物,只有工作最可靠,一切都來自苦幹,她真確相信勞動,流汗,必有所得,她是一隻獵豹,柔情蜜意非她所長。
沈培生沉默了一年,終於告訴她:「舜芳,我們不如分手。」
舜芳完全意外,她一直還以為自己是個負責任的好妻子。
「你不滿意現狀?」
「這根本不是婚姻生活。」
舜芳的態度似與下屬開會:「依你說,應做出何種改革?」
「舜芳,放棄你目前的工作態度。」
舜芳一愣,接著笑了,像是聽到世上最不可思議的事一樣。
「不行。」
沈培生頹然,取過外套,出門去。
第二天,舜芳拿了五天假期,飛到倫敦去見愛默生。
有什麼事,她總是與他商量,這次,她也想得到他的寶貴意見。
倫敦一貫下雨,她在匹克的利一間酒館等他。他推開染色玻璃的大門進來時,她幾乎不認得他,這個過氣大班胖了近十公斤,卻還穿著從前的西裝,襟上紐扣都扣不攏,褲管有明顯的泥斑。
舜芳有點失望,士別三日,整個人已經潦倒。
他坐下來,舜芳發覺他前額頭髮也脫了不少。
愛默生看著舜芳,「你氣色好極了」。
舜芳苦笑,「我婚姻遭了滑鐵盧。」
「可……,」愛默生一如昔日那樣了解她,「你才不在乎。」
舜芳自己反而吃一驚,「是嗎,我不稀罕?」
愛默生笑了,褪色大班不失他的機智聰明。
「生活如何?」
「同在職之際不能比,不過我很接受平淡。」
舜芳覺得安慰,「那很好,至要緊是你不介意」。
「舜芳,你的事業如日中天。」
「我丈夫卻不欣賞。」
「他哪裡配得起你。」
「你真的那麼看?」
「太明顯了。」
他們付賬後到街上漫步,舜芳挽住他的手臂,卻已失去從前崇敬他的感覺。
「舜芳,你已長大了。」
舜芳叫了計程車送他回去。愛默生忽然說:「其實,我妻子一直知道我們之間的事。」
舜芳警惕起來,她根本不想提到往事,此行其實多此一舉。她勉強笑著吩咐司機駛返酒店。
當夜,她就縮短行程飛返家中。
【誰幫誰不要緊】
愛默生這一章完全翻過。
對方不予置評。
「男人沒有事業是不行的吧?」
「女人也是。」
舜芳著手處理離婚手續。
沈培生輕輕說:「舜芳,各人退一步……」
舜芳十分冷靜地抬起頭來,「我從不退步,我若動輒後退,便沒有今天」。
沈培生氣餒,黯然退下。
可是在處理財產時,舜芳又出乎意料大方,她把沈氏應得,全部退還給他。
他們和平分手。
同年,舜芳在公司拿到的獎金,達七位數字。但是,她不知與誰分享這個好消息,在外一貫裝作淡然。
碰巧,沈培生約她出來,她便欣然赴約。
「培生,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我也有事同你商量。」沈培生說,「舜芳,我打算再婚。」
什麼?舜芳反應過來,「恭喜恭喜」。
那一個黃昏,她站在可以看到海景的露台上凝視對岸燈光。其實所有人都似一件千瘡百孔的錦袍,而此刻她獃滯的神情,一定像極了圖畫中那個女子。
電話鈴響了。
由美國總公司打來,要求在電話中開一個短暫會議,舜芳立刻忙起來。等到她覺得累,又是好幾年之後的事了。
【必須隨風而逝】
沈培生已經有三個孩子,全是男孩,異常頑皮,據說傢具燈飾體無完膚,聽沈培生活靈活現地訴苦,舜芳會笑出淚來。
差點兒就是她的孩子。
沈培生問:「舜芳,你現在很有錢了吧。」
舜芳點點頭。
「名氣也很大了。」
舜芳又點點頭。
「父母始終沒有與你相認?」
舜芳搖頭。
「他們可能認為你是另一個同名同姓的人。」
舜芳低下頭。
「那樣,也不影響你名成利就。」
舜芳微笑。
「你比從前成熟多了,與你相處,真是愉快。」
舜芳不語。
「離開你,我有時也會後悔。」
舜芳立刻警惕,他這樣說,就得疏遠他,過去一切,必須隨風而逝,此刻只可維持朋友關係,不能容許藕斷絲連。
「聽說,你與梁超明過往甚密。」
這與他有什麼關係。
「他這個人,據說是個混混。」
舜芳笑說:「某一個程度上,我們都是江湖上的混混。」
「舜芳,你要小心。」
「多謝關心。」
【生活中最要緊是歡樂】
梁超明要創業,想利用林舜芳的人際關係,自然要討好她。她若不肯幫他,他自然去求別人,哪裡還留得住這個英俊狡黠的年輕人。你拿你所有的,去換你沒有的,天公地道。沒有所圖,誰會同誰做朋友,至少也貪那人是正人君子,學問淵博。
這一點,舜芳自然很明白。
梁超明有意無意叫她投資之際,她微笑不言。舜芳看過那門生意的資料,內容無詐,可是,據統計,百分之九十五新生意的命運是倒閉,梁超明的聰明才智並無新意,用來哄撮異性是綽綽有餘,拿來在商場打仗恐怕略差少少。其中牽涉的金額不太大,當送件禮物給他好了,舜芳考慮很久,答應參股百分之三十。
梁超明彷彿有點失望。
舜芳心想,你太不懂事,也不出去打聽打聽,已經對你夠慷慨了。許多財主,貌似一擲千金狀,對他們的紅顏知己,都不會撥現金到名下,至多把公司名義登記的房子與車子暫時借出。
她的得力助手看不慣,勸道:「幹嗎花這種冤枉錢?」
「當幫一個朋友。」
「世上多的是朋友。」
「他能使我笑。」
助手嘆道:「那就無話可說了。」
生活中最要緊的是歡樂。可是,舜芳這時也已有靈感知道,梁超明不是她錦袍上的花,而是第三個破洞。
【袍子上的洞,可以彌補】
她再一次回到那層舊房子去找那位仙姑。
有人打開門來,是一個年輕男子。
咦,原來的主人呢?室內陳設一樣不變,可是主人換了樣子。
舜芳說:「我從前來過,主持是位中年女士。」
「啊,」那年輕人不經意地說:「她退休了,生意頂了給了我做,一樣靈。」
舜芳心中駭笑,面子上卻不做出來。
既來之則安之。
「你把出生年月日時辰說一說。」
舜芳詳細道出。
剛在這時,電話鈴響了。那承繼人跑到另一間房去聽電話,站起時把一本書碰到地上。舜芳以為他片刻便會回來,可是他把客人丟在客廳里不理。舜芳的目光落到那本書上,咦,那不是她翻過兩次的線裝書嗎?
風吹過,書一頁一頁掀動,舜芳看到內容,怔住了,一頁一頁內容完全相同,全是女子身披穿孔錦袍向江邊凝望,無論是一四七條或二○五條,全部一樣。
舜芳忽然哧一聲笑出來,江湖伎倆?一本書一張圖就好騙錢,她猜想這種書有兩本,一本畫男人,另一本畫女人,分別給男賓及女客欣賞。
她吁出長長一口氣,黯然放下一張鈔票,開門離去。看樣子誰也不能為她指點迷津,而生活上總得靠自己,不然的話,袍子上絕對不止三個大洞。
回到公司,她站在落地長窗之前,凝望對岸。半晌,她請助手進來,「請取消梁超明投資個案」。
助手聽了,鬆一口氣。
「你一直不贊成吧。」
「從來沒有同意過。」
舜芳笑笑,「原來,袍子上的洞,可以彌補」。
助手莫名其妙,「你說什麼?」
舜芳說:「開會時間到了。」
以貌取人,取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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