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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實:毛烏素沙漠的月亮

陳忠實:毛烏素沙漠的月亮



陝西作家群(右起:陳忠實、京夫、路遙、賈平凹、白描、子頁),攝於1985年中秋節,陝北毛烏素沙漠。在陝西文學發展中具有重大意義的「長篇小說創作促進會」當日在這裡閉幕。

毛烏素沙漠的月亮


文|陳忠實


朋友電話約寫一點有關月亮的記憶。話尚未落音,我的心底便有一輪又圓又大的滿月緩緩浮現出來。這是我平生見過的最大的月亮,在毛烏素大沙漠的天空懸浮著,也沉浮在我的心底,整整25年了。


那是1985年的酷暑時月,由路遙挑頭在陝北召開「長篇小說創作促進會」。「促進」二字彰顯著這次會議的主旨,卻也明白不過地提醒與會作家,應該考慮長篇小說創作的探索了。客觀的情況是,新時期出現的一茬陝西青年作家,正熱衷於中篇小說和短篇小說的創作,尚無一部長篇小說出版,作協領導有點著急,需要促進一下。會議的第二階段由延安轉移到毛烏素大沙漠中的塞北重鎮——榆林,作家們的興緻更高漲了,紛紛表態要把長篇小說的創作列入最近的寫作計劃,「促進」促得會上會下的氣氛十分熱烈。挑頭的路遙無疑也很鼓舞,頓時突發奇想又別出心裁,要搞一場篝火晚會,就在荒無人跡的毛烏素沙漠里,這在當時無疑是一場浪漫而又頗為新潮的晚會。

柴火是向當地鄉民購買的,一捆一捆干崩崩的沙柳棒子,見到引火便躥起火苗,得著沙漠夜風的鼓吹,火勢頓時便起一丈多高,把剛剛降下的夜幕現出一片光亮的空間。與會的這一茬作家正值青年壯年,又得著思想解放的時風的鼓舞,全都圍著噼啪爆響的火堆幾近瘋狂地蹦跳起來,很難看到誰有規範的舞步,都是隨心所欲地胡蹦亂跳,夾雜著平素很難發生的野性的狂呼吼叫,把靜謐無息的毛烏素沙漠吵翻天了。我也交雜其中,蹦著跳著,便有了難得的一次盡情放縱的生命狂歡。不料有人從背後抓住了我的胳膊,不容分說把我拉出狂歡的人窩兒,說,咱倆散散步去。依聲音辨識,這是詩人子頁。

陳忠實:毛烏素沙漠的月亮



我便隨著子頁走,幾乎是漫無目的的無意識行走,卻恰恰走在往北的沙地上。往北無疑是更為荒涼的沙漠腹地的方向。估摸不準走出多遠了,篝火晚會的嘈雜的人聲消失了,騰躍的火焰也看不見了,只有一片小小的略顯紅色的亮游標示著篝火晚會會場的方位。天上繁星點點,沙漠夜幕里僅有一絲微弱的亮色,我只能看見並排走著的子頁的人形,完全看不清他的眉眼。憑著感覺判斷,已經走得很遠了,恰好腳下踩到了一道沙梁,兩人不約而同停住腳步。他坐下來。我也坐下來。白天被曬得燙腳的沙子似乎還有餘溫。他說了些什麼話,社會熱點話題或文學寫作什麼的,認真的和不認真的,正經的或不正經的,現在竟通通忘記了,一句也沒留下來。同樣,我對他說了些什麼話,也通通忘記了,一句都回憶不起來。我倆在沙樑上對面坐著,此起彼落地聊著(用西安當地話說叫「諞著」),仍然是誰也看不清誰的眉眼,依著說話的語調和口吻的緩急,感知對方的思想和情感。


無意間,我突然看見他臉上的輪廓了,不由一驚,瞬間就意識到月亮出來了。他幾乎同時輕輕地驚呼:啊!多大的月亮!我轉過身,就看見沙漠盡頭地天相接的地方,浮現著一輪小碾盤那般大的月亮,驚得我一躍身站立起來。子頁也站起來了。

多大的月亮。我忍不住讚歎。


沒見過這麼大的月亮。他也隨口讚歎。


多大多圓哇。我忍不住再說一句,便想到當屬農曆的六月十五或十六。


難得看見毛烏素沙漠的滿月。子頁慶幸地說。


子頁是一位頗具廣泛影響的詩人。我也算得一個作家。詩人的他和作家的我站在毛烏素沙漠里,面對初升起來的一輪滿月,反覆讚歎的辭彙里,只有一個「大」字和一個「圓」字,竟然再反應不出一個更生動更美妙的文字來。我倆站在沙地上,看那又圓又大的月亮緩緩浮升起來。沙漠里偶爾傳來一聲單調的野獸的叫聲,我可以辨出是狐狸,城市長大的子頁卻以為是狼。月亮浮上天際大約有一竿子高了,似乎漸漸縮小了一輪,卻更明亮更清湛了。子頁突然對我說:「我有一個提議——」卻不說提議的內容。我也沒有急於追問。只見他附下身去,在月亮照亮的沙地上摸索,終於找到幾根沙蒿桿兒,去枝葉,盯著我說:「面對毛烏素的滿月,咱倆發誓——」說著便跪倒在沙地上,把三根蒿草桿兒雙手舉起,反覆三匝,插在沙地上,頗為鄭重地發出誓言:「我對毛烏素沙漠的月亮起誓,和忠實老哥肝膽相照,永不背叛……」我看著他突如其來的甚為莊重的舉動,雖然始料不及,卻沒有任何猶疑,瞬即便和他並排跪下了,撿起三根替代香火的蒿草桿兒,照他的動作做起:雙手握住蒿草桿兒,從胸前舉起到眉心,反覆者三,同樣插在他插著的蒿草桿兒的一邊,也信誓旦旦地對著毛烏素沙漠上空的月亮起誓,誓詞自然和他的誓詞保持一致。待我說完,兩人相應地轉過臉來面對面瞅著對方,兩雙手便緊緊地握在一起,然後便四仰八叉倒躺在沙地上,縱聲大笑起來……

陳忠實:毛烏素沙漠的月亮



有人吼叫我和子頁的名字,我倆當即應了聲,料想篝火晚會要收場了,我倆似乎還留戀這一方靜謐神奇的夏夜的沙漠,更有沙漠上空越升越高也愈加明亮的月亮。奔到我倆面前的兩位作家虛張聲勢:還以為你倆被狼吃了呢!我倆都不在意地笑笑。有位作家頗認真地渲染說,沙漠里的狼可厲害了,常叼牧民的羊。子頁隨機應變,從沙地上撈起他和我插下的蒿草桿兒,說:「我倆有金箍棒,什麼樣的惡狼都不怕……」


算不得結義,也算不得結拜,不過是面對沙漠上空一輪又圓又大的月亮,詩人子頁詩性傾情的瞬間生髮的舉動。我之所以毫無猶疑地響應,有一個基本的感知,就是子頁棄政從文的人生選擇。他在新時期文藝復興的熱烈而又神聖的文學氛圍里,辭去了給一位重要領導當秘書的工作,自願調動到文藝圈子裡來,在作家圈裡曾發生了好久的一陣議論。任誰都能預料,為一位重要的一把手當秘書多年,仕途上絕不會虧他的;他卻捨棄了,毅然投身到文學圈子裡來了,可見他對文學的痴迷和神聖。平心而論,我和他認識也有四五年了,來往屈指可數,他熱衷詩的創作,我學習寫作的興趣卻在小說,文學大圈子裡還有不同文學樣式的幾個小圈子。再說他住在西安城裡,我住在白鹿原下的鄉村,平素難得相遇。我對他最直接的印象,便是他捨棄官場投身文壇的舉動,一個如此痴迷文學也神聖文學的同齡人,大致該當是可以信賴的……我便和他並排跪倒在毛烏素沙漠上,面對那一輪又圓又大的月亮。

之後25年,淡淡如水,一年半載遇合到一起,我看著他雖依舊濃密卻大半花白的頭,他瞅著我光亮的謝頂,互相先自笑了,竟然誰對誰都說不出一句客套的話,開口總是調侃。待喝過兩盅之後,或他或我就會說起毛烏素沙漠里用蒿草桿兒作出對月起誓的事來,彷彿就在昨夜。可見毛烏素沙漠上空的那一輪又圓又大的月亮,沉浮在我的心底,也在他的心底沉浮著。我便自然想到,如果誰有了無論大或小的苟且之事,沉浮在心底的那一輪又圓又大的毛烏素沙漠天空的月亮,就再也浮現不出來了。原本僅屬於詩人子頁興之所至的一項提議,其實不無玩笑作趣的成分,現在倒感覺到一種人生的頗可珍重的情趣了。


本文原載於2010年9月20日《文藝報》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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