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蘇里：希臘是我們繞不過去的坎兒

今天我們讀希臘

文|劉蘇里

（萬聖書園創始人）

最近兩個世紀，尤其近半個世紀，學界對古典世界的挖掘和研究，讓讀者有機會對人類文明進程有了更加宏闊又更加細微的了解。其「去中心化」的共同努力，成果固然顯著，但與此同時，多少有些弔詭的是，這些挖掘和研究的結論又返回了「中心化」——人類起源以及文明世界的源頭，從地域到實證，再次指向「西方」。

這個西方，首先是地理的，是相對於東方而言；其次是實物的，即與現代有關的大多數事物，早在3000年前，特別是2500年前，就已出現；再次是觀念的，如某位作者所說，公元前4世紀，由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等人提出的問題，至今還未達成一致。換句話說，他們的思考，規定了人類兩千多年來的思考、行動路徑。

鑒於此，即使功利主義地考慮，我們要搞清楚今天，最好的辦法也是回到源頭。「言必稱希臘羅馬」，恐怕就不只是某些人的偏好，而是我們繞不過去的坎兒。

《希臘史》（三卷）

[英]伯里 著 陳思偉 譯

吉林出版集團

2016年1月

這部16開本、1150頁的大書，非常好讀（這要特別感謝譯者陳思偉和校對者晏紹祥）。關鍵在於，是否有興趣；即使有興趣，是否有充足的時間；即使有時間，是否有足夠的耐心——要反覆對照書中的地圖，很多時候還有必要佐以其他書籍提供的地圖，比如哈蒙德《希臘史：迄至公元前322年》（商務印書館，2016年3月，1100餘頁）。否則，每進入下一個章節，都會遇到極大障礙。作者敘述中牽涉的地名，經常讓人抓狂；人名就不用說了，你只能重複標出，死記硬背。這從另一個角度說明，該書敘述波及範圍之廣，人口集聚之密，以及希臘各政治共同體間的關係之複雜。當然，還有一難，即必要的背景知識。具備以上條件，你就準備享受一頓十足的大餐吧。我敢保證，你會乘興而來，盡興而歸，流連忘返，意猶未盡。

作品最後一章，篇幅極長，描寫馬其頓的亞歷山大東征，最能表現作者將宏闊與細密天衣無縫鏈接在一起的能力——你甚至會覺得遺憾，一部耗費多日的閱讀旅程，怎麼到這裡就戛然而止了呢？癮還沒過夠呢！不要緊，羅馬等著你呢。

我的經驗是，精通古希臘歷史的研究者晏紹祥先生的長篇導讀，是登堂入室的門徑——沒有誰的希臘史序言會比晏先生的更通俗易懂、明白曉暢了。通過它，才知道伯里的作品寫於1900年（很吃驚吧？）。百餘年來，該書再版無數次，迄今仍在再版途中，被許多大學列入必讀書目。這說明，它已進入經典行列，累世不衰。在我所見近一個世紀以來的歷史作品中，幾乎僅見。另外，晏先生也提到了哈蒙德的同名書，比較了兩者的優長短板，認定應優先讀伯里。我完全認同。

作品發表的1900年，是什麼年代呢？西方歷史記載以來難得的所謂百年和平時期的尾聲——14年後，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接著爆發第二次世界大戰，然後是「冷戰」，然後是蘇俄帝國及其盟邦的謝幕，然後就是今天。所以，我把伯里《希臘史》看作鑒往知來之作。太陽底下無新鮮事，讀了伯里，信然。

其一，今天的世界格局，與伯里筆下的，沒有本質差別。這也是我認為「去中心化」的結果，以及，無心但必然使中心更加凸顯呈現的原因。G8不說了，就說剛剛過去的G20，中心還是發源於古希臘的那個世界。這有些讓人泄氣，但是事實。

其二，東西方的對峙，真是「自古以來」，迦太基殖民大希臘還只是演習之作，希波戰爭才是大戲。有趣的是，古希臘世界，斯巴達與雅典代表的勢力，也是一東（斯）一西（雅）。現代世界，南北矛盾突顯，而在古典時代，同樣有個南北問題，北方馬其頓崛起，南下統一希臘（南北之爭），征伐亞洲大陸（東西之戰），就是例證。

其三，人性幽暗，自古皆然。在我們下面提到的作品中，尤其唐納德·卡根《伯羅奔尼撒戰爭》中，更是昭然若揭。既然如此，是什麼力量引導無可救藥的人類向文明攀爬？修昔底德說，戰爭是人類最殘酷的教師。此外，恐怕就是信仰了。

其四，制度選擇的意義。伯里同情雅典，當然也同情希臘世界。作品中，制度雖不是其主題，但時時閃現影子。寡頭統治與民主制度，始終是希臘世界「鬥爭」的焦點，城邦間如此，城邦內如此，東西方相互征伐，亦如此。它們之間的征伐博弈，不是簡單的諸神之戰（否則怎麼解釋同奉德爾菲聖所神諭的城邦有輸有贏？），也不是簡單的戰爭技術發明和進步（希波戰爭時波斯的戰爭技術遠勝於希臘世界）。但我們把勝敗多歸於制度因素，也略顯簡單，雖然它可能是諸種因素中最重要的因素。今天看來，實踐趨勢和歷史邏輯愈發明顯，但依然不是結論。我們暫且存而不論。

《波斯戰火：第一個世界帝國及其西征》

[英]湯姆·霍蘭 著 於潤生 譯

中信出版集團

2016年3月

我們能讀到的每一部希臘史，無不將希波戰爭作為重要篇章敘述，伯里如此，哈蒙德也如是。英國歷史學家湯姆·霍蘭用三十餘萬字的篇幅，只寫了這場戰爭，從緣起到結束。今天，我們會情不自禁地將希波戰爭、半個世紀後的伯羅奔尼撒戰爭，以及又一個世紀後的亞歷山大東征，比擬成古典世界的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所以，如果說兩次世界大戰是「空前」，其實是缺乏歷史常識——按規模、死傷人數比例、造成的破壞後果??以希波戰爭開頭的古典世界兩次大戰，毫不遜色。

欲搞清楚希波戰爭緣起，必須知曉亞述帝國的衰敗，波斯帝國的崛起——這都是兩千六七百年前的事了。其實，在彼時另一個世界——遙遠的東方，也進行了一場曠日持久的「世界大戰」——春秋列國大戰，只是這場大戰與舊世界的另一半幾無關係而已。當波斯帝國橫豎跨越舊世界西方大半個天下時，其統治整個「世界」的野心，就並非不可理喻的瘋狂之舉——人類從來就是這個德性。問題的關鍵，是這場世界大戰的後果。如此強大的波斯，怎麼就失敗了呢？對波斯而言，橫跨愛琴海不是難點。為戰爭所做的準備，人力物力財力，軍事技術，包括航海技術、戰略戰術——幾乎所有優勢都在波斯帝國一邊。結果我們知道了，波斯不僅戰敗，而且喪失了對小亞細亞地區的統治權力。霍蘭將波斯戰敗歸結為希臘世界的團結和制度優勢——波斯為專制帝國，而希臘世界，即使斯巴達帝國，也還保留諸多民主因素。讀者可以不認可霍蘭的結論，自尋其他解釋可也。

戰爭的後果顯而易見，霍蘭充分論證了這一點。我只概述其中兩個方面：一，從此東西方結下樑子。亞歷山大東征，其中一個原因（借口）就是報復波斯大王大流士對希臘世界的蹂躪。此後東羅馬帝國對抗阿拉伯帝國，西方對東方的十字軍東征，以及奧斯曼帝國崛起，最後攻陷君士坦丁堡??恐怕都是希波戰爭的後續，直到今天。二，希臘世界保衛戰的勝利，是羅馬帝國崛起的不遠之因，也是西方兩千餘年抗擊東方襲擊始終不敗的基礎。或者更直白地說，沒有波斯戰敗後的東方，就不會有希波戰爭後的西方。東方塑造了西方。西方的成長，成為東方不斷西進的動力。霍蘭的筆觸，像是外科醫生的手術刀，呈現出延續兩千餘年歷史肌理最初的樣貌。感謝霍蘭。

《伯羅奔尼撒戰爭》

[美]唐納德·卡根 著 陸大鵬 譯

社科文獻出版社

2016年4月

卡根最大的貢獻，是用四十餘萬字的篇幅，完整再現了西方世界是如何形成的，以及這一過程中展示的人性最為殘暴的面相可以達到何種程度——指出這一點很重要，因為這是以西方世界領銜的人類文明何以進化的基本可靠的脈絡和標本。第二個貢獻，是他用極其翔實的史實告訴讀者，延續將近27年的戰爭，如何改變並重塑了西方世界的戰爭規則。戰爭以雅典帝國的陷落和敗亡結束，但戰後的處理卻出人意外，勝利的斯巴達帝國及其聯盟，保留了雅典最後的尊嚴。這一重大轉折，為不義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寫下了後世不斷咀嚼而回味無窮的省略號。

戰役有輸有贏，雙方簽訂和約若干，但就是止不住戰爭的繼續，直到一方徹底失敗。作者不厭其煩（有時給讀者的感覺是不勝其煩）敘述戰爭每一次起承轉合的原因，聯盟間鬥智斗勇，以及聯盟內部令人眼花繚亂的組合分化，甚為驚心動魄，又時時令人扼腕嘆息。作品最為出色的部分，是對戰爭中重要角色的描寫，以及戰爭對人性造成的扭曲——相較物質財富的損毀，人性的墮落才是更大的文明災難。古典時代最偉大的歷史學家修昔底德，曾被選為戰爭時期的雅典將軍，他記錄了這場戰爭。卡根將修昔底德有關戰爭的一個辭彙——恐懼——發揮到極致，這是後人「修昔底德陷阱」的初本，因為恐懼對方，而引發戰爭，又因恐懼，使得戰爭延續。回味這一深刻教訓，對今天仍有教益。

《古典文學》

[英]理查德·詹金斯 著 王晨 譯

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6年8月

這本小冊子，是企鵝公司著名的鵜鶘叢書之一種，分兩部分，古希臘和古羅馬。全書11章，有關古希臘的部分共6章。

為何選擇這本書？我想了解「什麼是希臘人」，開始選擇了《希臘人的正義觀》（哈夫洛克 著，鄒麗 何為等 譯，華夏出版社，2016年9月），後改為《探究希臘人的靈魂》（戴維斯 著，柯常詠 譯，華夏出版社，2016年10月），兩者都太深奧，放棄。後又改讀《迦太基必須毀滅》（理查德·邁爾斯 著，孟馳 譯，社科文獻出版社，2016年8月），想追溯希臘更早時期對外衝突的歷史，但還因是戰爭，且迦太基的毀滅是羅馬時代的事，又放棄。

說這些「題外話」，只想跟各位讀者說一句，詹金斯的這本小書，用六章篇幅，將分散在伯里、霍蘭、卡根書中有關希臘人的精神世界如何成型的描述，做了極為簡練又通達暢快的概括，是我們快速了解從荷馬到亞里士多德、從埃斯庫羅斯到蘇格拉底、從希羅多德到柏拉圖，以及有關希臘文學、歷史、哲學??成就最方便的指南書。當然，也是閱讀前三書的必要補充。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3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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