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蘆花千頃月明中

蘆花千頃月明中

做早餐時,聽見樓下那戶的小孩子在朗讀古詩,空氣里頓時像迎風抖開了一匹綢,「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杳杳地傳來。可惜今日中秋,白露早過,已經是鶯鵑蟬蛩諸聲定靜的時節。不過聽孩子用他脆生生的嗓音念著蒹葭蒹葭,倒是勾起了我的童年記憶,小時學課文,知道蒹葭就是蘆葦,毛萇的《詩疏》里有闡述,「葦之初生曰葭,未秀曰蘆,長成曰葦。葦者,偉大也。蘆者,色盧黑也。葭者,嘉美也。」讀來複雜,簡而言之蒹葭就是初生的蘆葦,不過正如古人在《春秋元命苞》里說的那樣,露能潤草,霜以殺木。一年之中到了中秋這個日子,露從今夜白,天地也該勃然變色,蒹葭也該由盛轉枯嘍。

蘆花千頃月明中


蘆葦


真是令人敬畏啊,大地與季節的馴良,各種植物看似都活在自己的來回里,實際都蘊藏於法則之中,絲毫不亂。廣袤無垠的天、不可期的朝陽晚照、雜亂的荒蠻之中,其實充滿了溫順,就像一到了秋天,哪怕水域再空曠,但一定有一枝蘆葦,正在某處悄悄地爆出一點蒼白,迎合著響亮又爽利的水聲。就是這樣,一切該長的,就非得這麼長不可,令人吃驚的時令,囫圇霸道之中,有著幽秘且從容的秩序。

蘆花千頃月明中


作為禾本科植物,蘆葦所在家族血統之正,大概無需贅言,在物候志狗尾草篇裡邊,我曾有過闡釋。但蘆葦的確是辨識度太低,光是跟它相似的就有蘆竹、蘆莖、南荻、爬葦、芒草、絲毛蘆、白茅草,分分鐘能把人繞暈。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芒草,記得有一回,我在香港大嶼山,見過很大片的,滿眼的米黃色,而且芒草蝟集生長的地方,通常都很純粹,據說是因為芒草在地下的根莖很長,又長得縱橫交織,所以擠走了其它植物。只在少數情況下,能見到一種野菰,它寄生於芒草根部,自身不進行光合作用,全靠芒草的營養而活,花是粉紫色,長得有點兒像煙斗,所以又叫「煙斗花」,在民間,是一味有名的蛇葯。日本也有,他們叫「南蠻煙管」,我以前到奈良萬葉植物園時,正是野菰開花時節,園方還會特意貼告示周知,可見日本人對這種全株皆可入葯的寄生草本,很有好感。

蘆花千頃月明中



大嶼山芒草

當然,就算蘆葦跟芒草長得再像,對於大才子蘇軾來說,也不是什麼難於辨認的事兒,他的那首「蘆筍初似竹,稍開葉如蒲;方春節抱甲,漸老根生須;不愛當夏綠,愛此及秋枯;黃葉倒風雨,白花搖江湖;江湖不可到,移植苦勤劬;安得雙野鴨,飛來成畫圖,」簡直是我所見過的描繪蘆葦之最風韻最生動。

蘆花千頃月明中



但是天知道蘇軾是不是因為好吃,才對蘆葦那樣熟悉。譬如他還有首婦孺皆知的吃貨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其中的蔞蒿,郭璞有注,「蔏蔞,蔞蒿也,生下田,初出可啖,江東用羹魚。」在我的老家益陽,則叫泥蒿,涼拌、清炒、煮魚或炒肉,是怎麼都宜,吃口還滿是馴不服的水氣。吾鄉有句民諺「正月泥,二月蒿,三月四月當柴燒」,這種多年生的宿根草本,因根系發達,能匍匐於地下近二十厘米,因此它直立於地上的莖,一遇著高溫就瘋長,老化得也就非常快。

蘆花千頃月明中


蔞蒿


至於蘇詩里的「蘆芽」,就是今天的蘆筍,天門冬科的植物,常被誤作蘆葦的幼苗。蘆筍在古代是著名時鮮,用以同河豚共烹煮,說起河豚這味美食吧,也真是一言難盡,我曾在杭州吃過鵝肝醬河豚片,並不覺得有多美味。但據說在宋代,人人「拚死吃河豚」,一尾鮮河豚時價可賣至千錢。儘管這種內臟含有劇烈神經毒素的魚,人畜誤食後,重則可至死亡,但人類在吃這件事上,可早就窮奢極欲了。


好在世間之物,往往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後來據李時珍考證,蘆筍可解河豚及諸魚蟹毒,從那以後,貪戀河豚之美而又惴惴不安的吃貨們,才算有了一劑定心丸。只是,再回頭看看蘇軾的詩,不免就會覺得驚恐,將蘆筍與河豚並之,是巧合?是先知?還是神跡?

蘆花千頃月明中



蘆筍


回到蘆葦,有一年,我到黃草採訪一位草藥郎中,他最喜蘆葦,家裡掃帚枕頭刷子墊子全是蘆葦做的,黃草鎮在東江湖的一個島上,四周環水,所以有大片的蘆葦盪,那兒是水鳥們摯愛的棲息地,秋風一起,葦葉失去葉綠素,就會變成黃白色,這時,密集的蘆葦叢就成了水鳥們隱蔽的王國,最常見的兩種水鳥,我認識,大麻鷺和黃葦鳽,毛色多以黃黑白三色為主,乍一看都跟環境相融,它們平日就藏在蘆葦叢里,以各種水生小動物為食。一旦遇到敵情,馬上呆立不動,試圖將自己偽裝成枯黃的蘆葦。


那老郎中從醫四十多年,每天都風雨無阻背個蛇皮袋出門採藥,所以每天都會跟那些水鳥照面。有時累了,就坐水邊上,折一枝蘆葦,放到嘴裡嚼,跟我說他這幾十年里的故事。

蘆花千頃月明中



水鳥在蘆葦叢中


「我本來不願意學的,但我師父沒有後人,他偏偏看中了我,覺得我骨骼清奇又不重錢財,是學醫的好材料。」老郎中就像大部分上世紀四十年代生人一樣,動蕩和苦難,在他們的命數里一樣沒落下,因而生存意識格外強烈,就想好好掙錢活下去。而草藥郎中,這是個情義比天高的行當,他一開始真不大願意。


後來,他到師父家裡,見屋中到處碼疊的線裝本醫書醫案,聞著空氣中縈繞不去的苦清氣,突然感到渾身清寧,幾十年後,他是這樣潦草地解釋自己下定決心的原因,全賴草藥名字好聽,比如半夏、車前子、當歸,川貝、墓頭回、益母草、澤瀉、穿心蓮、夏枯草、黃連、烏頭等等,一個個聽起來像個妖怪;還有那些盤在一起的干蛇和穿山甲、蟬蛻,他也喜歡看。

蘆花千頃月明中



蘆葦叢中的秧雞


那年頭,島上還沒有公路,尤其是上山採藥的小路,又陡又窄,他每天跟著師父背個竹筐簍,攀住路邊的亂藤和巨石往上爬。他們拿著鐮刀和鋤頭在懸崖峭壁上尋找那些能治病的草藥,累到大汗淋漓時,就找個有風的地方歇會兒,順便將落進草鞋縫裡的小石子抖出來,有時,師父會挑些筐簍里的草藥放到嘴裡,咬一小口,嚼一嚼,吐出來說:「徒兒啊,你嘗嘗,它們雖然都是無根藤,但味道不同,甘而微苦這支能入葯,又澀又苦這支入不得的,因為澀苦的這一支是寄生在馬桑這種毒草上的,病人用了會中毒。」

蘆花千頃月明中



如今,師父已故去多年,老郎中也日漸老邁,此生波瀾壯闊,也免不了日薄西山,他眼下很想收個徒弟,但就是遇不上合適的後生,「行醫最最重要的就是心慈,做郎中的,誰來請都要去,有錢沒錢都要去,這是一個醫者的根器,丟不得,但現在的人,多數不認這套了。」


平日,沒有人來看病時,老郎中就坐在木格窗邊,往下望碧綠的東江湖水,他喜歡看船在水上行駛時,波紋浩浩蕩蕩的感覺;也喜歡看那漫天遍野的蘆葦,一入秋,就開出毛茸茸的蘆花,雖然那並非蘆葦真正的花,而是它的果實,自古人們說蘆花蘆花,其實皆是虛妄;唯有果實,才是沉甸甸的真實。想來,吳承恩大概是早就洞悉了箇中奧秘,所以在《西遊記》里寫「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

蘆花千頃月明中



蘆花


那一瞬間,我突然有點兒明白,畢生與草木為伴的老郎中,為什麼會那樣喜歡蘆葦,能以草的底子,長出花的顏色,這應該需要不一般的心性與格局吧。它那蒼白如一席罽毳的「花」,是那樣子平靜地長在荒野長在水邊,一如它的莖和嫩花序的味道,淺淺的淡淡的鮮香,有一種脆生生的草清氣,但人在嘗它們時,無一例外地都會忘記那些飽食的終日,經過了它身體里那一汪汁液的洗禮,人的嘴裡也似流過了一條河,寂寂清清,順著喉嚨一直淌到心底,直到那時,日影流光,紛亂紅塵,都化成了一段清平水意,這才是一個人活到終點時的滋味吧?

蘆花千頃月明中



古人說「最是平生會心事,蘆花千頃月明中」,如果味蕾能辯出三千六百種酸甜苦辣,而蘆葦無疑是最後一種滋味,不酸不苦不辣也不甜,然而一切又都藏於其中,所謂集眾味之所成,才是淡然平淺的涅槃之味。


(圖片來自網路)


點擊以下封面圖


一鍵下單新刊「北京搬離北京」

蘆花千頃月明中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三聯生活周刊 的精彩文章:

生活圓桌 侯斯頓之戀
《長江圖》:水墨影像中的魔幻愛情
白銀案:我們欠讀者一個真實的高承勇
房價這麼瘋,我們還當不當「接盤俠」?
聰明而又愚蠢的人體

TAG:三聯生活周刊 |

您可能感興趣

龍白開詩歌欣賞:夕陽蘆花
德富蘆花 梅雨時節
續寫蘆花盪
蘆花深處中的齙牙妹!
蘆花搖曳醉秋風
我家的財富 德富蘆花
片片蘆花,輕如夢
在「白露」這個節氣,特喜歡的這首詩、這朵花、這首歌——二十四節氣專屬花神:白露VS蘆花
第十一回:壯士成立「動委會」,先鋒創辦《響水報》。《蘆花萬里雪花飛》
五十句最凄美的宋詞,折蘆花贈遠,零落一身秋
「鞭打蘆花」「子騫蘆衣」透露一個詞你知道嗎?
把文玩核桃嫁接成了葫蘆花生是一種怎樣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