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與帝制，迥異的家天下

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做《國家級錯謬：兩千年來，中國從來不是封建社會》，對封建社會和帝制社會做過專題闡述，今天，進一步闡述兩者的異與同。

先說說兩者之間的相同點。正如文章題目所言，兩者的實質都是家天下。家天下的意思是天下是屬於「我家」，《詩經·小雅·北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到了帝制，不封異姓王，家天下的定義更明白不過。

我們知道，以秦始皇統一中國的公元前221年為界，這之前的社會體製為封建聯邦制，之後為中央集權帝制。封建聯邦制在東西周發育成熟，所以誕生了璀璨的中華民族文明，社會科學、哲學、文學、科學、建築學皆有重大建樹，誕生諸子百家，並造就百家爭鳴的歷史文化奇觀。可以說，直到今天，我們中華民族文明仍在此基礎上盤桓，並沒有超越多少。所以說，封建聯邦制在中國歷史上造就了文明的珠穆朗瑪，其價值和意義已經光照千秋。從歷史長河完整地看，封建聯邦制既優越於它之前的奴隸制也優越於它之後的集權帝制。

提到奴隸制，不得不說夏與商。國際史學界一直是不承認中國夏王朝的存在，也不承認此前的堯舜禹和炎黃歷史，因為一切的文明都應該有文字作為載體，炎黃、堯舜禹和夏朝卻都是口耳相傳的歷史。從五千年的民族自豪感出發，建國後，我們考古學家一直在尋找其中的蛛絲馬跡，但至今未果。勉勉強強找出來的很多遺址都時新舊石器遺址，而與國家、建築、文字、思想這些文明無關。不說夏朝，單說有了甲骨文的殷商，說它是奴隸制不錯，但我覺得更準確的提法似乎還是封建聯邦制。無論是商朝還是取而代之的周朝，其最高統治者都是天下共主，其下還有許許多多、大小不一的諸侯國，這些諸侯國都可以獨立自治，這是封建聯邦制的最典型特徵。而所謂奴隸制，我覺得秦漢唐宋元明清並沒有進化多少，並且元明清三朝出現歷史倒退，奴隸制的特點更明顯。

封建聯邦制和帝制都強調君權神授，最高統治者都自稱天子，上帝、天的兒子，我的權力是上天、是神祗給的，你們不要僭越、覬覦。為什麼這樣說呢？原因在於世俗君主的權力很容易遭遇更強大力量的挑戰，很容易因為執政不當而被質疑乃至推翻，而一旦和神結成親屬關係，其權力和統治地位彷彿合法，也更加神秘，便於愚民和統治。關於宗教的作用，古代中國並沒有能夠分化出來輔佐統治的宗教，最終沒有出現伊斯蘭、基督教那樣政教一體的國家類型。東漢尤其是魏晉南北朝期間，佛教進入中國並被本土化，梁武帝蕭衍也嘗試搞政教一體制，其結果則加速了國家的滅亡，蕭衍本人最終也落得活活餓死的下場。這是中華民族文明的一個典型特點，就是宗教進入不了政權，這與當時毗鄰的吐蕃也大相徑庭。

所以，強權統治、牆頭變換大王旗成為中國歷史的寫照。任何改朝換代都不會有任何的道德和心理障礙，明君意識深入人心。什麼意思呢？就是你要當皇帝，你必須是明君才行，如果你是昏君，就不要怪臣子、老百姓不客氣咯，我們推翻你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幾千年來，中國人只信服強權、膜拜強權，成王敗寇，無所不用其極，都是有深刻的文化背景。周武王在討伐商紂的《誓》中提及商紂如何昏庸無道，才導致他替天行道征伐之。所以，昏庸無道就成為世世代代朝代更迭、甚至是恃強凌弱的「規矩」。雖然，事實上對周武以臣伐君的道德依據從來沒有停止過質疑。

同為家天下，封建聯邦制更像股份制企業。周天子是老大，老大成立公司了，讓大大小小的弟兄們一起做股東，其表現為不但讓自己的嫡親、宗親有封國，讓有功勞的大臣如姜尚也有封土，更人性化的是讓前朝遺民、大臣也有封土，如宋國就是殷商王室遺族。所謂封建，就是裂土分封建國的意思，其要點在於給土地，讓建國，這從今天來看是了不起的。到了帝制，公司里的股東全乾掉了。從秦朝後第一個帝國西漢起，所有可以裂土分封的只能是劉姓宗族，其他統統靠邊站。到了漢武帝時，鑒於同姓王總是挑戰中央皇權，於是，頒布推恩令，削弱進而取締一切同姓王封土，這樣，公司里所有人全部變為沒有股權的打工仔。秦始皇做得很徹底，所謂郡縣制，就是如此，只可以打工，不可以有股份（領土）。但也正因為如此，走得太超前，根基不穩，所以很快被推翻。

封建社會和帝制社會包攏了中國整個歷史。上面說過，從其文明的創造力來說，帝制不如封建。從其專政機器的巨大破壞力來說，封建不如帝制。我們熟知的孔子從來沒有為帝制社會站過崗，也從來沒有為封建社會站過崗，其實他的一生是兩頭落。為什麼呢？因為孔子生活的年代是春秋早年，雖然他老人家成天哀嘆禮崩樂壞，但從後往前看，他所處的時代並不見得比後世更壞多少。孔子一生歌頌周公時代的王道樂土，但最終是自彈自唱，對現實社會沒有多少影響力。他所處的時代，禮崩樂壞只是剛剛開始，而根治社會大亂的不可能是儒家思想。因為 從周公旦執政的公元前1100年，到孔子生活的公元前500年，其間隔約600年時間，這段時間的官方思想就是後來孔子倡導的、被成為儒家思想的那套東西。為什麼以前沒有提及某某思想呢？這跟後來的帝制的法家思想一樣，也沒有照本宣科地大書特書，而是只用不說。是孔子把自周公始數百年的官方思想推廣到民間，打破教育不出貴族士大夫的歷史沿襲，才讓我們知道這麼一個儒家思想，在我們不知道其名、其內容時，它已經存在了至少600年！等到孔子大聲疾呼的時候，一切都過氣了，昨日黃花艷麗不再，取而代之的就是一直運行到當下的法家思想，這也是與帝制社會制度完全匹配、相輔相成的官方思想。

幾千年來，很多人並沒有把儒家思想和法家思想搞得清楚明白，原因在於西漢武帝年間的一個叫做董仲舒的人，是他，巧妙地把儒家思想移花接木嫁接到法家思想體系內，讓儒家思想世世代代為帝制站崗。這就是著名的三綱五常。孔子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的本意是要求恢復禮崩樂壞的禮制制度，說的是各守本分，君要有君的樣子，臣要有臣的樣子，老子要像老子，兒子要有兒子的樣子。到董仲舒這裡，就演變為三綱，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這樣，我們不難看出，最大受益者就是那個君，就是帝王。這被獨具慧眼的漢武帝一下子看中，毫不猶豫地立為國家思想，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是此時的儒術就是披著儒家思想外衣的法家思想罷了。

儒家思想到了孟子的時候，演變為為很民本的儒家新思想，是孔子思想的升華般。孟子明確指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也是孔子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一種時政版演變，也因為這句話，孟子在兩千年帝制歷史裡一直不為帝王家待見。再到戰國後期，另一位儒家宗師荀子也曾說「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從這句話不難看出，和三綱是截然相反、背道而馳的。我相信董仲舒一定讀過荀況的書，但他為什麼會反其道而行之呢？我想這就是我們今天所熟知的「媚上」吧！為了謀取功名，這些人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究其竟，董仲舒也是法家思想和行為的衣缽傳人，說白了，為了功名利祿，一切可以不擇手段。

同為家天下，為什麼帝制社會一直死氣沉沉？不見封建聯邦制那種如火如荼的思想大爆炸？那五彩繽紛的諸子百家競相走上歷史舞台呢？原因在於封建聯邦制有較大的自由空間，而帝制則沒有。從封建社會到帝制社會，其實是一個文明大倒退的「反進程」，也就是逆流。早在始皇帝統一中國時，就有焚書坑儒的駭世驚俗之舉，為什麼要焚書呢？目的自然是為了禁錮思想，坑儒呢？因為儒家是帝制的死對頭！從這個層面不難看出，真實的儒家思想到底是什麼？！這與董仲舒篡改後的儒家思想完全是兩回事！！！到了漢武帝，獨尊儒術，看似與秦始皇反其道而行之，其實是一回事，只是把法家套了層儒家的外衣。秦皇漢武是歷史上僅有的兩個從思想上對國家進行宏觀控制的大君主，這點後世的所謂唐宗宋祖是無法與之比肩的。事實上，漢武帝的儒術更有欺騙性，因為儒家思想深入人心，它有著很人性化的思想光輝。到再後來，儒家思想被朱程理學進一步扭曲，到最後，已經和春秋戰國儒家宗師們的思想成為兩張皮了！隋唐時期，科舉制度徹底把讀書人誆進功名利祿的籠子里，這樣，正如李世民高興地說「天下英才盡入我吾彀中矣!」。什麼意思？就是知識分子再不能獨立，必須完完全全為帝王家服務（在封建聯邦制，像孔孟這些思想家是完全可以獨立於君主和國家機器之外進行學術研究的）。由此，中國社會在盛唐時代，其實墮入了一個萬劫不復的文明墓地！

再到元明清，其實這兩支外族入主中原，把本土的華夏文明帶入了野蠻的游牧文明，也就是我們所熟悉的奴隸制文明明代。因為過於簡單、粗暴、專制、集權的社會制度，讓人最大限度地喪失了思想和人身自由。夾在當中的明朝也好不到哪兒去，一個乞丐，除了深諳暴力機巧，還會懂得什麼更多的呢？到了清代，從中堂大人開始，全都匍匐在地上，對著皇帝自稱奴才。試想，這樣的精神，這樣的體制，怎麼會有科技、文明產生的可能性呢？

封建聯邦制是百花齊放的政治格局，帝制社會是一家獨大的政治格局。封建社會有內在合理的競爭，這種競爭推進了社會的發展、文明的進步；帝制內部沒有競爭格局，幾千年帝制的進步是通過對思想和文化的扼殺而推進的，所以，一樣的家天下，卻迥然不同。

本來，封建聯邦制可以走向各個國家自由獨立，最終像歐洲那樣演變為資本主義社會。但由於中國獨有的法家思想傳承和獨有的封閉性地理特徵，導致政治文明走向極權。我曾說過，帝制，需要的是強有力的家與國家機器的強人，如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否則一定會國破政熄，這一點從秦二世的亡國、漢武帝後百年西漢式微最終滅亡、唐朝易手武瞾、太祖弒於光義都可以看出。一句話，帝制對其最高統治者帝王的要求很高。

中華民族在帝制的桎梏下，沉默了兩千多年，但我相信，隨著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帝制的危害性，我們這個民族就會越來越有希望和活力。是時候，我們這個民族要站起來了！

老楊讀史——倡導獨立思考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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