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口一吐,半個盛唐
黃河壺口瀑布。《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撰文:易水
攝影:許培武
作為一個浪漫詩人、酒鬼、俠客、漫遊者,一個建功立業和求仙訪道的熱烈追求者,李白有著極其旺盛的生命力,儘管他一生失意,坎坷漂泊,但生命不息,折騰不止。他生命力爆棚,源於童年時期異族精神的養分,受益於「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江山之助,最為重要的是盛唐精神的滋養。他的整個青年時期,正值開元盛世,那是中國歷史上最青春的時代:自信、開放、包容、尚武、大氣、進取……文人陽剛,武將朝氣,所有人都渴望建功立業,青史留名。盛唐精神深深影響了李白,他覺得千秋功業唾手可得,而功成身退,是他必然的歸宿。
西安大明宮遺址公園。《古風?其二十四》:「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
我是從戶縣進入西安的,路上還在想像著大唐的盛世、長安的繁華。當車駛進二環路時,驟然增多的車流和人流、尖銳的喇叭聲、叫賣聲、咒罵聲、哭笑聲讓我猛地回到現實——這裡是西安。在老城中心鼓樓北大街下車,拖著箱子穿過公路去酒店,發現主幹道的路口沒有紅綠燈,我呆在路中,一動不敢動。車輛「嗖嗖」地掠過,沒有一輛減速,「快走啊,慫貨!」一張酷似「兵馬俑」的臉從車窗伸出來,罵完後揚長而去。我好像是站在叢林之中,呼嘯來去的都是踩著輪子的鋼鐵野獸。這個曾經雍容華貴、八方來朝的長安城,今天竟然如此的混亂、粗暴、無禮。
甘肅玉門關。《關山月》:「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為了尋找李白,尋找盛唐氣象。我租了一輛自行車,在明清古城牆上騎行一圈,用了近一小時。但是唐代長安城牆要比這大得太多,千宮之宮的大明宮,也只是唐長安城一角,如今只剩下台基和柱礎,李白在長安居所之地就是大明宮裡的翰林院。他經常出入的興慶宮——唐玄宗與楊玉環的愛巢,如今已成現代公園,勤政務本樓遺址還在,公園裡建有一座氣派的「沉香亭」。
在西安住了十多天,每天在唐長安城城牆、大明宮、興慶宮、大雁塔、曲江公園、大唐不夜城、大唐芙蓉園的地方穿越,這些宏大建築讓我咋舌。而且,這不過是西安城小小一隅,在城市化運動中,西安已成為一個巨大無比的城市,不知道可以裝下多少個唐長安城,只是城大無魂,盛唐精神早已蕩然無存。老實說,還不如我在日本京都旅行時所獲得的多,那座精緻、典雅的小城,從物質到精神都保留了些許大唐遺風,讓我恍惚以為行走在中國長安。
甘肅祁連山。《塞下曲?之一》:「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瑪曲草原。《古風?其四十五》:「八荒馳驚飈,萬物盡凋落……去去乘白駒,空山詠場藿。」
太子賓客賀知章讀了李白的詩歌后,激賞有加,驚呼他是「謫仙人」。後來便向唐玄宗大力舉薦李白,另外,玉真公主也有意李白入朝,說了不少溢美之詞。742年,從江南返回東魯的李白,終於等來了夢寐以求的召書。他在兗州南陵安頓好兒女後,高呼「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然後,得意地去了長安。
李白剛來長安時,受到了唐玄宗的隆重款待,被封翰林供奉,隨時待召。某一天,興慶宮沉香亭畔的牡丹盛開了,玄宗和楊玉環一起賞花,樂師李龜年率梨園子弟準備奏樂,歌舞助興。唐玄宗卻忽然說:「賞名花,對愛妃,哪能總聽陳詞舊曲?」立刻召見李白前來寫新詞,李白一揮而就《清平調》三首。
西安曲江公園。《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之五》:「萬國同風共一時,錦江何謝曲江池。石鏡更明天上月,後宮親得照蛾眉。」
甘肅祁連山。《古風?其三十九》:「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霜被群物秋。風飄大荒寒。」
天真的李白沒有想到,翰林供奉不過是一個文學侍臣,除了偶爾起草國書之外,就是給唐玄宗寫寫詩,點綴一下太平盛世以及他和楊玉環的愛情。假如換作他人,能成為帝王的御用詩人,肯定會以為三生有幸。然而他是李白,他要的是像張儀(戰國縱橫家)那樣,輔佐君王,行治國平天下之事。但是,他又有自主意識,天性自由,不管入世之心多麼深切,都不能受到任何約束,所以,他對宮廷的遊戲規則嗤之以鼻,不管不顧。
不久,李白就對御用文人生活開始厭倦,容易厭倦是所有天才的通病。他的族叔李陽冰在《草堂集序》中說他:「乃浪跡縱酒,以自昏穢。詠歌之際,屢稱東山。」他還經常與長安名士呼酒買醉,放浪形骸。杜甫把他與賀知章、崔宗之、張旭、李適之、李琎、蘇晉、焦遂幾個酒徒,合稱「八仙」,在《飲中八仙歌》說:「李白斗灑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陝西咸陽。《金鄉送韋八之西京》:「客自長安來,還歸長安去。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
陝西終南山。《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
李白沉湎酒鄉的某一天,唐玄宗召他入宮草擬《出師詔》,酗酒者李白,被侍從扶入宮中,當著唐玄宗的面伸出腳來,對高力士說:「給我把靴子脫了。」高力士一時懵懂,倉皇失措中為李白脫了靴。這個故事被唐人反覆記載,著意渲染,後來就連宋人蘇軾也不勝景慕地說:「平生不識高將軍,手污吾足乃敢嗔。」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目中無人的狂傲會受到小人的忌恨。滿朝權貴紛紛向玄宗進讒言,唐玄宗開始疏遠他。狂傲不羈的李白不會隱忍,也不會讓自己委屈,他主動遞交辭呈,玄宗說了句「此人固窮相」,便「賜金放還」了。
「對於李白的政治生涯來說,長安三年當然是一個悲劇。但是對於詩壇和詩史而言,李白被放還山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從此他不需要浪費其絕代才華來寫《清平調》之類的無聊頌詩,他轉而歌詠壯闊的人生和壯麗的山河。」南京大學的莫勵鋒教授在《詩意人生》一書中寫道:「從此李白也不需要再與虛情假意的權貴們作無聊的應酬了,他轉而結交杜甫、高適等詩人,並與桃花潭邊的村民汪倫、五松山下的農婦荀媼無拘無束地交往。一句話,李白離開了狹小的宮廷,回到了廣闊的人間。那才是李白施展絕代才華的天地!」
陝西乾坤灣。《古風?其十一》:「黃河走東溟,白日落西海。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
景泰黃河石林。《西嶽雲台歌送丹丘子》:「巨靈咆哮擘兩山,洪波噴箭射東海。三峰卻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開。」
咸陽青渭樓。《古風?其八》:「咸陽二三月,宮柳黃金枝。綠幘誰家子,賣珠輕薄兒。」
長安夢碎,李白又恢復了漫遊生活。回到東魯後在齊州(濟南)紫極宮,由道士高如貴授予道籙,正式成為一個道教徒。雖然李白有出世之舉,而且詩中也總有出世之語,但是他的入世之心從未真正幻滅過。
747年,也就是李白離開長安3年以後,大唐帝國的宰相李林甫為了弄權,開始打壓賢臣。北海(今濰坊)太守李邕和刑部尚書裴敦復,都是正直之人,也是當時士林領袖。李林甫為了打擊士大夫階層,殺雞儆猴,用木棍將李邕和裴敦復活活打死。
47歲的李白聽聞此事後,像個熱血青年一樣寫了《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公開抗議:「君不見李北海,英氣豪風今何在?君不見裴尚書,土墳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見此彌將鐘鼎疏。」寫得像一篇批判和聲討惡勢力的檄文。
濟南的靈岩寺奇麗清幽,有一片塔林,壯觀無比。在原寺廟山門遺址里,有李邕所撰並書寫的《靈岩寺頌碑》。我爬進洞內,觸摸原碑,激動不已,就像是觸摸到了李邕的錚錚鐵骨。
陝西終南山。《望終南山寄紫閣隱者》:「出門見南山,引領意無限。」
陝西終南山。《古風?其四十七》:「詎知南山松。獨立自蕭瑟。」
陝西華山。《古風?其十九》:「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
陝西終南山:《幽澗泉》:「拂彼白石,彈吾素琴。幽澗愀兮流泉深。」
「羞作濟南生,九十誦古文。不然拂劍起,沙漠收奇勛。」51歲的李白幽居於南陽西唐山的元丹丘處,雖身在江湖,仍未能忘情於功名,欲去之處是幽州(今北京)——范陽節度使安祿山的大本營。安祿山擁兵20萬,是最有權勢的將軍。一無所成的李白,深感作為一介書生如果不靠軍界人物的支持,難有作為,於是決定「投佩向北燕」,尋找新的出路。
這年秋天,李白在開封不顧宗夫人(武周時宰相宗楚客的孫女,李白最後一任夫人)的強烈反對,執意橫渡黃河,北上幽燕。他說:「爾為我楚舞,吾為爾楚歌。且探虎穴向沙漠,鳴鞭走馬凌黃河。恥作易水別,臨歧淚滂沱。」他不是不知此行兇險,仍想冒險一試,以實現平生之志。
漢中武侯祠。《讀諸葛武侯傳書》:「赤伏起頹運,卧龍得孔明。 當其南陽時,隴畝躬自耕。」
甘肅玉門關。《古風?其十四》:「胡關饒風沙,蕭索竟終古。荒城空大漠,邊邑無遺堵。」
沿途在魏縣、邯鄲、饒陽一帶留連一年後,李白於752年10月抵達幽州。其時正是安祿山向北用兵以邀功並擴大武裝力量之際,「揮刃斬樓蘭,彎弓射賢王」。初遇邊疆戰事,讓李白熱血沸騰,他開始練習騎射,想投筆從戎,立功疆場:「儒生不及遊俠人,白首下帷復何益!」
未過多久,他的情緒轉為怨憤:「白刃灑赤血,流沙為之丹。名將古是誰,疲兵良可嘆。」對於事邊立功,是頌是諷,分不清楚,總之書生李白在邊疆並沒有找到出路,反而看到安祿山秣馬厲兵、潛蓄異志,他憂心如焚,但無能為力,只有跑到燕昭王所築黃金台遺址處,一灑懷才不遇、憂國憂民之淚:「攬涕黃金台,呼天哭昭王。無人貴駿骨,綠耳空騰驤。」
據林東海先生的考證,燕王黃金台舊說在今河北易縣東南,後來演變成為北京十景之一的「金台夕照」,遺址大約是今天北京金台路一帶,正好離我供職的公司不遠。每天乘坐地鐵10號錢,每天從「金台夕照」站下車,我竟然從不知道,很多年前李白曾在這附近呼天大哭過。
陝西華山。《西嶽雲台歌送丹丘子》:「西嶽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
甘肅張掖。《江夏贈韋南陵冰》:「胡驕馬驚沙塵起,胡雛飲馬天津水。君為張掖近酒泉,我竄三巴九千里。」
洛陽孟津。《春夜洛陽聞笛》:「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註:本文節選自《華夏地理》雜誌2016年9月刊,更多精彩內容請關注紙刊及電子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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