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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華傑——呼喚博物學的春天

劉華傑——呼喚博物學的春天



(圖片來源於網路)

作者張丹丹(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研究生 鳳凰周刊記者)


責編 許小編 劉小編


導讀


博物學是人和自然打交道的一門古老學問,但隨著學科的逐漸細分,「籠統」的博物學被驅逐出現代學科體系。近年來,在一批博物愛好者的呼籲推動下,博物學漸呈回歸之勢。


「陟彼百花,言覓其蘭。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


這首仿《詩經》的詩歌名叫《約見大花杓蘭》,出自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國內率先提倡復興博物學的學者劉華傑之手。這首詩背後是一個美麗又危險的故事。1999年,劉華傑訪美,偶然在《紐約時報》上看到大花杓蘭的大幅彩色照片,美麗異常,於是心嚮往之。這種花來自中國,是瀕危的國家一級保護植物。他當時想著,回國後一定要好好端詳。

劉華傑——呼喚博物學的春天


大花杓蘭(圖片來源於網路)


然而,和美好事物的相遇總是曲曲折折。2003年6月,他前往北京門頭溝百花山尋找大花杓蘭,恰逢大雨,全身盡濕,並未尋得其芳蹤。2004年7月,再登百花山,未果。2005年,他又獨自駕車到高山草甸尋覓,終於見到大花杓蘭開在草叢中,劉華傑形容其「灼灼其華,亭亭玉立」。它們本來也許並無人知曉,無人問津,自開自敗。可是這位博物學家,為了看它一眼,心心念念了三年,直到看到的那一刻,體會到了自然神學般的靈光,喜悅無以言表。


不料,在驅車返回的途中卻出了事故:由於山路險峻,差點翻車,他趕緊跳車逃生。


趕赴一個人的約會

劉華傑——呼喚博物學的春天


劉華傑(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劉華傑是近二十年來大陸最早身體力行宣傳博物學、推動博物學復興的學者。


像這種一個人去約會花草的經歷還有很多,他經常獨來獨往,說走就走,完成一次又一次孤獨又繁盛的約會。比如,一個人開車往返160公里,只為了尋找一種睡菜,並用導航儀記錄下這種《北京植物志》中沒有收錄的植物。為了確認一個《中國植物志》沒有記錄的外來種藥用鼠尾草,他專程開車到河北沙城採集標本。

也許有人會問,這麼大動干戈,只為親眼看某種花草,值得嗎?他的回答是:絕對值得。劉華傑竭力將生活中的應酬減到最少,多數時間「浪費」在他的愛好和研究中。他平時不在看書、上課和寫作,就在野外考察。


一片普通的草坡,他一年可能去十幾次,因為「每次去都會有新的收穫」。在他眼裡,植物在不同時期的樣子是很不同的。「有時候過去看到這一撥植物開花登場了,過段時間,又是另一撥,早先開的那些傢伙這次潛藏於背景了。這就是大自然的規律,有了博物的眼光才能懂得此規律,了解大自然的精緻、豐富和複雜。」


他的博物學著作《天涯芳草》(2011年)、《博物人生》(2012年)、《檀島花事:夏威夷植物日記》(2013年)等接連獲得「國家圖書館文津圖書獎」青睞,《博物人生》還入選了2013年度由13家中央媒體和門戶網站開展的「大眾喜愛的50種圖書」書單。他的新著《崇禮野花》《延慶野花》於今年8月問世。

劉華傑——呼喚博物學的春天



與這樣一位博物學家的會面是在他的辦公室,位於北京大學人文學苑的一間小屋內,屋子只有十餘平方米,卻布置得像一個小小的展廳,自然氣息濃厚。


桌上放著一束已經風乾了五六年的干枝梅,他向記者解釋道,它在《植物志》上的正式中文名是「二色補血草」,白花丹科植物。牆上掛了許多他在各地拍的植物照片,像一個個精靈。這些圖畫、物件在這裡已經不是簡單的裝飾或者品味象徵,而彷彿是他最親密的朋友。

劉華傑——呼喚博物學的春天



二色補血草


2011至2012年間,劉華傑申報的《洛克對夏威夷本土植物研究的歷史》國際交流項目獲得通過,得到了去夏威夷大學訪問的機會。其實對他更有吸引力的,是可以親自去看看夏威夷那些令他神往已久的植物。


他指著牆上韋爾克斯菊的照片,對《鳳凰周刊》記者說道,「這種花全世界只有夏威夷有,夏威夷只有考愛島有,考愛島只有紅河谷一帶才有。」


由於很早就聽說過,為了看它,在夏威夷訪學時,劉華杰特意查花期,買了很貴的機票,只為看它一眼。面對那張照片,他的目光還是遲遲不願離開。他在書中寫過相關情境,「遠處是夕陽照耀下的紅河谷東坡,近處是相對平緩的西坡,約會韋爾克斯菊的現場十分安靜,只有我一個人。」李白曾寫過一首《獨坐敬亭山》,「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大約說的就是類似心境。


在辦公室的各個角落,劉華傑像變戲法一樣小心翼翼地捧出大大小小的盒子、玻璃瓶,裡面都是他長期收藏的各種標本,有的還用透明的塑料袋裝著,寫上時間、地點、標本的科屬。珊瑚、硅化木、植物種子、從河套或者是草原撿來的石頭等,都在他的辦公室里「安家落戶」,他熟稔每一個小傢伙的位置。


他把對博物學的熱愛轉換成傳播它的動力,從2007年開始,劉華傑在北大開設「博物學導論」全校公共選修課,就是想教給學生一些關於大自然的基本知識。「我並不是想培養什麼博物學家,只想讓學生們了解大自然,熱愛並理解生命及其多樣性。」他還著書、講座、寫博客,為更多的人打開博物學這扇窗。


2013年,劉華傑感到「博物學的春天就要來了」。他申請到有關博物學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西方博物學文化與公眾生態意識關係研究」,拿到了80萬元的社科基金,這讓他自己都感到驚訝,「畢竟這是博物學第一次進入最高級別的研究項目。」到了2014年,國內博物學圖書市場突然火熱起來,而此前許多出版社在選題策劃時,都拜訪過劉華傑。


冀北翠雀花(多年生草本)

劉華傑——呼喚博物學的春天


劉華傑——呼喚博物學的春天



胭脂花(多年生草本,全株無粉)

劉華傑——呼喚博物學的春天



唐松草(植株全部無毛)

劉華傑——呼喚博物學的春天



大籽蒿(菊科蒿屬的植物)

劉華傑——呼喚博物學的春天



紫苞鳶尾(多年生草本,植株基部圍有短的鞘狀葉)

劉華傑——呼喚博物學的春天



長毛莨蓮(以上圖片均為劉華傑本人拍攝)


走上博物人生路


在劉華傑的觀點裡,博物學一定要是本土性的,一個人必須要對他身邊和家鄉的大自然非常熟悉。生長於18世紀的英國博物學家吉爾伯特?懷特,一生絕大部分時間都在英格蘭南部的一個小鄉村塞爾彭,但他寫出了被20世紀生態運動奉為「聖經」的《塞爾彭博物志》。


劉華傑童年在家鄉與大自然接觸的經歷,對其後來提倡博物學有著重要影響。他在書中記敘道:因為在東北長白山的山溝里長大,山谷野地里都可以到處跑,再得益於父親的非刻意指導和一本有插圖的《赤腳醫生手冊》,因而認識了不少植物。日常的活計在幼時的劉華傑眼裡都是遊戲。


「我去山裡采蕨菜、大葉芹、刺嫩芽,挖薺薺菜、小根蒜、曲麻菜、山胡蘿蔔、山凳子、党參、細辛、龍膽草,捉狗蝦、蛄、鯽瓜子,摘萵筍頭、山葡萄、山地紅,揀地甲皮,打山核桃,套長尾巴簾兒(灰喜鵲),每項活動都那麼有趣。」家與周圍的自然世界沒有嚴格的區分,大自然是家的延伸。


後來到了市裡讀高中,總是想方設法往山上跑,比如跟老師報告「到山上『背政治』效果好一些。」細究起來,不過是對自然的一種依戀。


高二的時候,因為成績優異,他有資格參加全國地學夏令營,有幸見到了兩位國內的地質地學大家侯仁之和董申葆。夏令營安排了一系列有趣的活動:測量岩石產狀、采化石、觀玄武岩節理等,這直接影響了劉華傑報考北京大學地質學系,後來他在北大一直讀到博士,繼而留校。


兒時對土地的情感,一直在他的骨子裡延續著。1994年博士畢業,童年的大自然記憶被喚醒,他力圖找到科學哲學、科學史與博物學的深度結合點。他提出了「新博物學」的概念,用來反省現代科技和現代文明。


劉華傑對記者談道:「哲學必須回答現實問題。中國出現什麼問題、全球出了什麼問題,不能只聽科學家和經濟學家的。隨著經濟的發展,現代化程度越來越高,人們內心的幸福感卻不是隨之增長。在千軍萬馬往一條道路上沖的時候,古老的博物學提醒人們,還有另外一條道也可以走。」


在劉華傑眼裡,博物學更多的是一種生活方式,是一種看世界的思維和視角。


上世紀末,他寫文章談博物學,聲稱要恢復博物教育,應者寥寥,但十多年後,情況變了,許多上過他的課的學生,也成了博物迷,並以自己的行動推進博物學的復興。


在北京大學,一位80多歲教了一輩子植物分類學的老教師汪勁武先生也支持劉華傑。他們共同持有的觀點是,如今現代科學不斷地深入,導致研究領域越來越窄,生物系的學生都集中在微觀研究,很多生物系的學生連動植物的名字都叫不出來,對自然生命是漠視的,只看到細胞和DNA片段,合成和改變一個生命都無所謂。人越來越麻木,越來越沒有感情,對自然也漸漸缺乏敬畏之心,而博物學強調宏觀,強調情感的投入。


後來,劉華傑又給研究生開設《博物學編史理論與方法》等討論課。他認為,宣傳和復興博物學、培養學生,是他目前要做的一件大事,他已經帶出了一批致力於博物學研究的碩士和博士。在招研究生的時候,他明確提出的一點要求就是「熱愛大自然,有某種愛好」。


何為博物,博物何為?


劉華傑在書中這樣定義博物學,「簡單地講,就是宏觀層面對大自然的觀察、分類、描述、因果、推斷等,它是與還原論方法很不相同的、整體性的、平面化的研究方式,它與百姓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博物學是人和自然打交道的一門古老學問,涉及知識、情感和價值觀等多個維度。」


早在《周易?繫辭》就有這樣的句子,「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在中國古人的精神世界裡,萬物和人是相通的、同構的,有點類似於心理學家榮格提出的「原型意象」理論。


東方古老的博物學傳統可以追溯到《詩經》。據台灣學者胡淼統計,《詩經》的305篇詩歌中,共492次提到動物、505次提到植物、235次提到各種自然現象。劉華傑對記者說,在讀「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參差荇菜,左右流之」時,若知道「蒹葭」原來就是蘆葦,「荇菜」原來就是未名湖水裡開著黃色小花的植物,你腦海里立馬就會有畫面,很容易進入詩歌的情境里,與古人對話。不通博物,《詩經》是不容易讀懂的。


中國也有自己的博物學家,如張華、酈道元、沈括、徐霞客、李漁、吳其、竺可楨等,《博物志》《水經注》《幼學瓊林》《夢溪筆談》等皆是重要的博物學著作。而西方的博物學傳統,則可以追溯到亞里士多德的《動物志》、老普林尼的《博物志》,到了近代,懷特、林奈、布豐、達爾文、盧梭、梭羅、卡爾遜等都是著名的博物學家。


但是,無論東方還是西方,隨著現代學科的細分,「籠統」的博物學逐漸靠邊站,變成幾乎無人問津的冷門。


劉華傑對記者說,博物學的式微是由現代性決定的。現代性強調力量——生產力、競爭力、操縱力,相比較而言,博物學很弱、很慢、不深刻、沒力量,不能立即轉化成經濟效益,因而顯得「無用」。不過,同在式微的情況下,發達國家仍保持著某種多樣性,中國處於現代化的下游,因而博物學的地位更為悲慘。但他樂觀地認為這只是暫時的,博物學在中國一定能復興。


博物學文化廣泛存在於世界各地,是一切文明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基礎,它和當今的生態文明、農業史、環境史都有密切關聯,包括進化論在內的很多理論都是博物學家提出的。博物學對於提倡「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和「可持續發展」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


近十年來,隨著經濟的發展,人們開始有「閑情」去關注自然,再加上以劉華傑為代表的最早一撥研究者和愛好者的宣傳,博物學逐漸有了復興之勢。博物圖書的出版十分熱鬧,銷量可觀。一年找他來寫博物學書的序言的就有六七位作者。他自己的《博物人生》《檀島花事:夏威夷植物日記》因為很受歡迎,也在今年再版。


2015年,包括《秘密花園》等各種植物、鳥類的手繪風靡世界。其實,中國自古就有博物畫的傳統,例如,宋徽宗趙佶就是出色的博物畫家,他繪製的《五色鸚鵡圖》《芙蓉錦雞圖》《柳鴉蘆雁圖》都是高水平的作品。此外,博物學相關的微信公眾號也大受歡迎,這在十年前是不可想像的。

劉華傑——呼喚博物學的春天



趙佶《五色鸚鵡圖》


北大附中開設博物課已有5年歷史,北大附小也準備開設相關課程。對於要不要將博物學納入教育學科體系,劉華傑有所顧慮,一方面他想讓更多的人了解學習、培養興趣,另一方面又不想讓學生苦於考試,苦於往深處鑽研。他認為,博物學不可能成為主流,除非現代性的邏輯不起作用,「膚淺是它的特點,哪一天它要是深刻了,也就不是博物學了。」


劉華傑號召人們響應孔子的「多識鳥獸草木之名」,認識名字是通向博物學和大自然的一把鑰匙。他欣然於目前博物學正在回歸中產階級的生活世界,他希望人人都能成為博物愛好者,因為「民間化是博物學的出路」。


2016-08-30


原文刊載於2016年第24期鳳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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