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輓歌：中世紀西歐「鬼」世界的身體政治

知識 09-17

前幾天，讀書君推送了關於斯蒂芬·金的一篇讀書會文字實錄，裡面大篇幅提到西方的惡靈和惡魔。全世界任何一種文化，都有「鬼」的存在。中國「鬼」相信大家都很熟悉。今天，我們要一起來研究西方宗教世界中的著魔、惡魔、女巫、驅魔人、驅魔儀式等等。

西方的「鬼」世界觀中，擁有一套完整的理論系統，從區分是否真的著魔，到驅魔儀式的流程等一應俱全……並且，還留下了大量中世紀關於著魔事件的文字記載。

相信大家都多少聽說過中世紀歐洲「女巫審判」行動。女巫審判（又稱魔女狩獵）是中世紀基督教對其所謂的異教徒進行迫害的方式之一，受害者多是女性。主要目的是維護教皇權威，剷除異端。這場從1480年延續到1780年的迫害「女巫」惡潮，席捲歐洲300年。良家婦女一旦被誣為「女巫」，立刻被斬首示眾，然後焚燒屍體，刀下冤鬼多得難以統計。這是歐洲中世紀歷史以及人類文明史上黑暗的一章。在此，我們不得不奇怪，為何女性比男性更容易受到攻擊，為何女性和女性氣質與魔鬼、魔族和巫術一定緊密相連？著魔事件的當事人們是真的「入魔」了嗎？驅魔儀式又有什麼隱喻？

高能預警，下文可能會有大量殘酷實例表述，諸君請自帶祥瑞御免。內容選自加拿大學者尤施卡的《性別符號學——政治身體/身體政治》（譯林出版社 2015年3月版）。

女巫輓歌：中世紀西歐「鬼」世界的身體政治

狩獵女巫：被燒死or弔死的婦孺或達900萬

20世紀70年代以來，女性主義者對巫術審判問題產生了極大興趣。最初，許多歷史、社會學、心理學、宗教研究、人類學領域的女性主義者將這一時期描述為對女性的大屠殺。例如瑪麗?戴利在其《婦科/生態學》（1978）中提出，有幾十萬或近百萬的婦女和女童遭受嚴刑拷打或被綁在火刑柱上燒死（或弔死），安德里?亞德沃金（1974）將數字具體為九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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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紀歐洲女巫火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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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德被施以火刑。（電影《聖女貞德》截圖，英格蘭當局控制下的宗教裁判所以異端和女巫罪判處她火刑，於1431年5月30日在法國魯昂當眾處死)

其他女性主義研究方向的歷史學家，如安妮?盧埃林巴斯托（1994年）試圖提供更準確的數據。在她的著作《女巫狂潮》中，她提出被控告的人大約有二十萬，其中百分之八十是女性；大約百分之五十的人以巫術的罪名被執行死刑，其中百分之八十五的人是女性（該數字約為80,000，被執行的人有65,00是女性）（1994，25）。

巴斯托與布萊恩?瓦克（2006）的總數恰好一致，但仍認為這個總數可能過於保守，因為以巫術罪名被控告的人（非正式的和正式的）也死在他們鄰居的手中，在禁閉期間由於疾病和營養不良死亡，為避免嚴刑拷打和火刑而自殺，或死於酷刑等，因此他們未必被包括在當時的法律記錄中（1994，22—23）。

為何溫柔的女性而非男性中，能找到大量的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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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環(1886，英國，沃特豪斯）

有些人反對將獵殺女巫作為性別/性編碼，並聲稱，例如，在巫術審判的記錄中，術語女巫和巫師是可以互換的，因此男性和女性都以女巫的身份面對酷刑和死亡。這當然是正確的，但這決不會改變對所發生的事情（不管是與男性還是女性相關）進行性別/性編碼，也不改變顯而易見的事實，即女性和女性氣質與魔鬼、魔族和巫術緊密相連，因此女性由於自身話語的性質，比男性更易遭到攻擊。海因克斯?印斯提托里斯和雅各布?斯普倫格有針對性地提出了問題六「為什麼在溫柔的女性而非男性中，能找到大量的巫師」。在十六、十七世紀，多人直接或間接地指出女性的軟弱、好奇心和不誠實的本性，是女性對巫術或著魔有極大敏感性的原因。

很顯然，從當時談及魔鬼學和巫術的文本（那些上述提到的和皮埃爾?德?藍瑟所在的十七世紀）及審判記錄看，女性群體在巫師中占很大比例。事實上，即使是現在，當下的潮流仍是將巫師概念與女性和女性氣質等同起來，而魔鬼和惡魔則被理解為男性和男性氣質——雖然是有問題的，這也將是著魔和驅魔概念化的關鍵所在。因此，描述巫術的話語遊戲從一開始就是性別/性編碼的。

負責判斷是醫學患者、裝神弄鬼者or真正的著魔者的人是誰？

我尤其關注盧丹（編者註：法國普瓦圖-夏朗德大區維埃納省的一個市鎮）。在看了由肯?拉塞爾導演的《惡魔》（1971），接著又讀了米歇爾?德?塞爾托的佳作《在盧丹著魔》（1996）（編者註：本書中所涉及的事件和人物在後文中多有提到，該書主要內容為記錄法國盧丹地區的一次著魔事件的前因後果）之後，我對盧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塞爾托尤其關注著魔的話語遊戲，及其如何被吸收以轉變政治和宗教的權力和認識論的變化。在其書中，塞爾托非常清楚地意識到珍妮?艾格里斯（盧丹著魔的烏爾蘇拉會女修道院院長）和杜德里?沙頓神父（盧丹牧師，她和迷住她的惡魔被指控犯有巫術之罪）多樣化敘述中的性別/性。

艾格里斯和杜德里?沙頓神父是這場儀式化戲劇的主要演員，當然雙方各自「聲音」的爭鬥，是使事件簡化結束雙方的爭鬥，因為這裡演員眾多。參與其中的有胡格諾派教徒（編者註：16-17世紀法國新教徒形成的一個派別，在政治上反對君主專制）和天主教徒，神父，修女和非專業人士，牧師和修道士，國王和紅衣主教，律師，醫生，敵人，以及艾格里斯及沙頓神父各自的家人和朋友們。儘管如此，當被囊括進儀式化戲劇時，雙方人員可以被解讀為符號象徵，代表著魔和巫術，更廣泛地說，代表著現代法國早期天主教和新教、傳統與現代、城市和農村、婦女和男人之間的鬥爭。

具有代表性的是，表現出精神著魔病症的女性被視為屈服於惡魔並被佔有（受害者），或被當作女巫（攻擊者），因而她們與惡魔肆意勾結。「女性」作為神秘主義者是中世紀的一個現象，但在現代早期，它被替換為著了魔或當女巫的女性。

女性作為受害者或攻擊者的區別依然重要，但至於著魔的問題，則有必要區分如憂鬱症這樣的醫學患者、裝神弄鬼者和真正的著魔者。專家、醫生、最高法院（法院）和/或國王的代表、驅魔人、神職人員，當然還有社區成員，或是官員或村鎮的居民都參與確定著魔的「真相」或真實性。

一旦吐出釘子、頭髮、布料等古怪物體，就說明惡靈入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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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驅魔人》中被惡靈附體的小女孩

正如身體有具體性，著魔被認為是受到具體對象的唆使，以讓惡魔接近可能的受害者。例如，在韋萊特與世隔絕的修女著魔事件中，她們宣稱她們最初被惡魔纏住（編者註：這類敘述中，被惡魔纏住是著魔的開始，包括顫抖、失眠和幻覺。此時，惡魔「困擾」他的受害者，但是還沒有控制他/她），是在大齋節一個「可憐的老婦人」向他們借了三磅鹽之後，「在復活節以差不多兩倍的數量」償還給他們。據韋耶所述她們的故事，此後，「宿舍發現了小白球，就像包裹著糖的種子，但嘗起來味道是鹹的……」。

盧丹修女著魔事件還包括據說是代表惡魔物質客體。出現了兩個幽靈，他們已故的教徒和一個只看到背面的男人，這個男人隨後被認出是沙頓神父。在這兩個證據之間的1632年9月23日，一個小黑球據說滾過餐廳的地板。另一個幽靈出現了，這次還有一本書，然後出現一個幽靈的黑色球體將瑪爾特修女拋在地板上，將珍妮?艾格里斯推在一把椅子上。10月1日，珍妮?艾格里斯「斜倚在燭光下，七八個姐妹圍繞著她來特別幫助她，因為她正受到攻擊，雖然什麼都看不見，但感覺有一隻手接近她的手，在手中留下了山楂樹的三個刺…」。在驅魔人的指導下，艾格里斯將這些都燒毀了，因為這些被認為是惡魔外現（痴迷）的暗示。

痴迷之後的就是著魔，一旦古怪的物體，如釘子、頭髮、布料、石頭和其他材料等被從身體中排出，這就被理解為惡魔已經從身體外部移到了內部。當檢察官在女巫或巫師身體上尋找惡魔的標記時，這也是重要的巫術印跡。當時的作家印斯提托里斯和斯普倫格、博丹、德爾里奧、藍瑟和其他鬼神學家及進行政治迫害的人都認為魔鬼在身體上做了明顯的標記，雖然找到標記可能會很困難。

為何要嚴刑拷問女巫和巫師？身體最誠實，邪佞無處可藏

福柯認為，命名將身體塑造和控制成生物力的力量，有兩種權力介入，即紀律和監管。紀律權力建立起個人身體及其能力、姿態、動作、位置和行為的知識及其凌駕於其上的權力；而監管權力則滲透在管理人民的政策和干預之中。

身體被認為是真相的場所，是決定著魔和巫術的核心，同時對驅魔和酷刑的效力也至關重要。身體不可能說謊，因此身體以肉體的扭曲、痛苦的表情和魔鬼的標記透露著真相。像現代早期法國所有的女巫和巫師一樣，杜德里?沙頓神父被剝去衣服剔除毛髮，以便在他身體找到說明他和惡魔關係的標誌。當然，這樣的行動對個人而言是可恥的也是一種羞辱，但更具體地說，身體被用作了真相的媒介。正是折磨的痛苦逼迫沙頓認了罪。然而，除非適當地附上儀式，否則身體不可能告知真相。儀式不僅使著魔、驅魔、酷刑和死刑正常化和合法化，它也保證每一項被認為是合理的和/或有效的。

揭秘著魔—驅魔儀式: 熏蒸、祈禱、懲罰等手段清除惡魔

著魔—驅魔儀式是標誌著魔的儀式，將其與憂鬱症和瘋癲行為區分開來，包括反常的運動、身體麻木、抽搐、身體扭曲，如腳踝彎曲到頭的後部。身體腫脹膨出，眼睛往往回縮進頭部。面部扭曲成兇猛可怕的表情，常常舌頭無力地伸長——「異常巨大，並長長地懸掛著」。皮膚上亂七八糟畫著傷口和筆跡等奇怪且令人費解的標記。令人難受的氣味和粗魯的非人類的聲音從著魔者口中散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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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紀治療著魔者的畫作

著魔者氣力非凡，對宗教充滿了病態性恐懼，無論是禱告還是如十字架，聖體和聖水等物品。著魔者通常表現出性方面的不適當行為，並對社會最高層表現出蔑視和傲慢。她們用陌生的語言說話，通常是拉丁語、希臘語或希伯來語，所說的事情和秘密常常超越了著魔者的視野。最後還會講大道理，談及其所認為的精神真相：惡魔用安格斯的聲音大聲呼喊「那裡有胡格諾派教徒……」。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樣著魔符號被編目分類，而著魔可以按這些符號的方式進行儀式表演，但同樣地，醫生和神學者們也把這些符號用來判斷一個著魔案例是否是「真的」。換句話說，「真的」著魔案例和不是預謀的、政治的或者經濟的陰謀或欺詐行為。

盧丹著魔事件與整個現代早期的著魔事件都是如此。著魔以其清晰的分界符號提供了允許驅魔實施的可見的線索。正如阿諾德?范?根納普（1960）多年前指出的，一個儀式由分離、過渡（閾限）和合并三個階段組成。

因此，著魔—驅魔儀式從個體人被分離開始，在這種情況下，修女們被確定已經著魔。這種分離在那些被污染的人和沒有被污染的人之間建立了界線，就像包圍隔離城鎮來努力控制黑死病一樣。隨後，修女們進入閾限狀態，在此階段，驅魔儀式被建立起來以確保不純潔者和純潔者之間的界線，但更重要的是凈化被男性惡魔佔據的女性肉體。通過熏蒸、祈禱、懲罰、宗教歌曲、朝聖、尋求神的寬恕及保護，修女們的女性身體清除了瘟疫惡魔。被清洗過後，著魔者一種新的社會地位被重新結合進社會機體之中，如珍妮?安格斯後來成為一個有影響力的神秘主義者，在惡魔離開後，她在左手刻上了耶穌、瑪利亞（瑪麗）、約瑟夫和F.D.薩勒斯的名字。

（感謝譯林出版社授權並提供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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