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靈與書法 ——徐渭個案的啟示
性靈與書法
——徐渭個案的啟示
王 俊
一
早在七十年前,鄧以蟄先生就曾經在《書法之欣賞》一文中寫下這樣一段話:「吾國書法不獨為美術之一種,而且為純美術,為美術之最高境。何者?美術不外兩種:一為工藝美術,所謂裝飾是也;一為純粹美術,純粹美術者,完全出諸性靈之自由表現之美術也,若書畫屬之矣。……書法正揚雄之所謂書乃心畫,蓋毫無憑藉而純為性靈之獨創」⑴。這應該是最早明確地把「性靈」一詞引進到書學理論中的一段文字。
今天,「書宗性靈」的倡議被鄭重提出。我在思考,這是一個有意義的倡導,儘管「性靈派」的提法還有待討論,但在當下書壇,對「性靈」的關注和強調,顯然是有必要的。
所謂「書宗性靈」,是強調書法藝術創作要張揚個性,表現獨立的審美傾向和積極的創造精神,不踐古人,不媚時俗,要自由地表達真情實感,提倡率意達性,反對矯飾做作,從而使書法成為心靈的物化。
歷來書論認為,抒發性靈是書法作為藝術區別於實用的基本特徵。書法在實用的基礎上向藝術轉化,即是在文字書寫時,加以抒情寫意,表達性情,表現創作主體的思想情緒、精神氣質和審美趣向。書法的創作過程,是心靈流瀉的過程。說書法應該內含情感,外發意趣,「達其情性,形其哀樂」(孫過庭),這肯定不成問題。但是,當代書壇諸多現象顯示,書法出現了迷失,背離了抒發性靈的旨趣。如,為配合展賽活動舉辦培訓輔導,在表面上看是書法事業的繁榮,但實際上,這種操作方式是有違藝術精神的。撇開其中一些心照不宣的內幕,僅舉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許多人在大展「備戰」中,一而再,再而三,十幾遍幾十遍不厭其煩地重複書寫同一幅作品,請指導老師、展覽評委進行評改。書法創作已經不是抒懷遣興的藝術活動,而是「憊精疲神於筆硯」(歐陽修),成為機械重複而索然無趣的勞作。精神的疲勞和理性的鉗制,形成了抒發性靈的障礙。
「筆性墨情,皆以人之性情為本」(劉熙載)。自魏晉而來的書法史,其實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一部性靈抒發史。古代書論中關於「形」和「神」、「法」和「意」的論述,如「神採為上,形質次之」(王僧虔),「妙在性情,能在形質」(包世臣),「我書意造本無法」(蘇東坡),表明了藝術觀念上的明顯傾向。王羲之寫《蘭亭序》,酒飲微醺後一揮而就,成為中國書法的經典。傳說他後來重寫了幾遍,卻找不到原先的那份感覺。書法能夠得心應手地表現「胸次」,使作品富於表現力,從而具有創造性,一直是後來的書家追求的最理想境界。
明代中後期的徐渭,是一個最具典型意義的人物,他的率性任意的書法創作,可以為「書宗性靈」作一個註腳,為這場討論提供一點啟示。
二
提到「性靈」,讓人首先想到的是公安派中堅袁宏道,他有一句名言,「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⑵,成為「性靈說」的口號。而談到「性靈與書法」,便不能不讓人記起被袁宏道推許為「八法之散聖,字體之俠客」的徐渭。在我的理解中,「公安三袁」是文學界「性靈說」的代表人物,徐渭正是書法「性靈說」的代表人物。
這不是牽強附會。與其說徐渭被「性靈說」倡導者賞識,倒不如說徐渭是對公安派發生最直接影響的一個書法家。最準確的表述是,徐渭不只是一個書法家,他的書畫、詩文、戲曲以及文藝創作的思想觀念,都對公安派「性靈說」產生著極大的影響。袁宏道偶於友人處得見徐渭詩文集,以為「詩道荒穢之時,獲此奇妙,如魘得醒」,「燈下讀復叫,叫復讀」⑶。他為徐渭喝彩,「才思奇爽,一種超軼不羈之致,幾空千古」⑷。《四庫全書總目》中,紀昀等人是這樣評價徐渭的:「今其書畫流傳者,逸氣縱橫,片楮尺縑,人以為寶。其詩欲出入李白李賀之間,而才高識僻,流為魔趣,選言失雅,纖佻居多,譬之急管弦,凄清幽渺,足以感盪心靈,而揆以中聲,終為別調。觀袁宏道之激賞,知其臭味所近矣。其文則源出蘇軾,頗勝其詩,故唐順之茅坤諸人皆相推挹。……故其詩為公安一派之先鞭,而其文亦為金人瑞等濫觴之始」⑸。姑且不論這段評論的確失,但足征徐渭與公安派的聲應氣求。袁宏道後來在給許多友人的信札中,對徐渭推崇有加,並促成了徐渭詩文集的整理刊刻。由此看來,公安派是把徐渭的文藝創作作為他們「性靈說」的一面旗幟來鼓吹宣揚的。
徐渭在明代中期文壇復古摹擬之風盛激之時,向其發難,主張文藝創作要「天機自動」⑹,強調真情流露,反對矯真飾偽。他從未直接談論「性靈」,但所以被「性靈說」倡導者賞識或者說追隨,是因為在他的文學藝術的觀念和創作中,無處不在地標舉和表現出性靈的抒發。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把徐渭說成書壇上「獨抒性靈」的一個先行者,應該不算勉強。
因此,如果我們在徐渭書法的個案上進行一次深入的研究,對於我們討論「書宗性靈」倡導的意義,「書宗性靈」倡導的宗旨和追求目標諸問題,無疑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
三
徐渭文藝觀念和文藝風格的形成,是與明代中後期王陽明「心學」的大興相關的。「心學」主張人由「心」主宰,孕含了個性主義的精神。到了萬曆年間,王氏的兩個再傳弟子徐渭和李贄,一個在文藝界,一個在思想界,遙相呼應,為自由主義的民主思潮推波助瀾,被後世並稱「明代二狂」⑺。
在爭取人性自由和個性張揚的過程中,人們毫不掩飾地追求人情的放蕩,文學藝術的「載道」功能逐漸弱化,被宣洩情感所取代。徐渭提出,文學創作要「本乎情,非設以為之」⑻,主張率真地抒發感情,表達真實情感,「賤相色,貴本色」⑼,而不是無病呻吟,更不是「徒竊於人之嘗言」⑽的摹仿抄襲,要追求「從人心流出」⑾的藝術創作狀態。徐渭的「本乎情」、「 貴本色」與李贄的「絕假純真」,開公安派「性靈說」之先聲。
徐渭的文藝思想直接反映到書法觀念上。他在《書季子微所藏摹本蘭亭》中談到,「非特字也,世間諸有為事,凡臨摹直寄興耳,銖而較,寸而合,豈真我面目哉?臨摹《蘭亭》本者多矣,然時時露已筆意者,始稱高手。……優孟之似孫叔敖,豈並其鬚眉軀幹而似之耶,亦取諸其意氣而已矣」⑿。在這段文字里,我們至少可以讀到徐渭書法藝術觀念上的三點傾向:一是書法創作應當尊奉主體,表現自我,寫出自己的面目;二是反對刻求於形,即使是臨摹也要得「意」忘「形」;三是不墨守成法,不迷信經典,敢於展現自己的意趣。他讚賞「善學而天成」的書家,「天成者非成於天也,出乎己而不由人也。蔽莫蔽於不出乎己而由於人,尤莫蔽於罔乎人而詭乎己之所出」⒀。在徐渭看來,作書應當出於己意,而不以他人的好惡論短長。正因為如此,他提出了「高書不入俗眼,入俗眼者必非高書」⒁。所以,徐渭每作書,不拘束於法度,敢於突破規範,追求情感傳達,意趣表現,追求性靈的抒發。
徐渭自詡「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⒂,他對自己的書法是很自負的。
徐渭書法最有影響的是他的行書和草書。其行書字形欹側,筆致生動,意多於法,天然之趣溢於紙上,明顯受宋人影響。「宋人尚意」, 徐渭心儀宋代書家的意態揮灑,評價尤高,頗有鍾情。他多用米南宮的欹險為勢,參以蘇東坡的豐潤和黃山谷的舒張。因此,其書已不似米書的清俊,而是筆意外露,縱逸痛快,姿態無南宮豐富,暢達則過之。也有以黃山谷為骨的,頗能長槍大戟,八面出鋒,使性情流瀉無礙。徐渭草書更是狂放不羈,隨心任情,疾如風雨,矯若龍蛇,「與夫一種磊塊不平之氣,字畫之中宛然可見」。他一任情感的勃動,解衣盤礴,「一段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⒃,在詩畫之餘,旁溢為草書。在他的草書創作中,對個性的追求,對禮法的蔑視,以及個人身世造成的對世道的忿恨,盡情地傾瀉在紙上。那種呼嘯般的宣洩,非有其遭際,才情、學識、人生的理想和藝術的志向,斷不可為之。
袁宏道在《徐文長傳》中說,「文長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予不能書,而謬渭文長書決當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不論書法而論書神,先生者誠八法之散聖,字林之俠客也」。從「不論書法而論書神」角度看,袁宏道之論,堪稱對徐渭最準確恰當的定位。以書之「神」論,徐渭的恣肆任誕,使書法藝術的性靈抒發得到空前的表現。在明代書壇墮入俗障之時,可謂異軍突起,從而揭開明末清初表現主義書風的序幕。而以書之「法」論,其書不屑於法,亂頭粗服,逞其狂狷,神出鬼沒不可端睨,則難免「野狐禪」之譏。
但實際上,徐渭書法並非一路狂野,他在平靜時的創作,頗有晉人風韻,蕭散爽朗,清逸洒脫,顯示出紮實的功力。徐渭的縱逸放達,建立在對傳統深刻透悟的基礎上,融匯貫通而臻於化境。徐渭早年的書法已不得見,但他自己說過,「渭素喜書小楷,頗學鐘王」⒄,可略知其早年是從鍾繇王羲之楷書入手的。晚年楷書偶有傳世,仍有幾分鐘法,取其古拙,用筆滯澀朴茂,洗盡鉛華,更顯天真爛漫。傳世較多的是行楷,在其小楷的基礎上略參動感。另有一種風格的小行楷,又接近米字的挺拔爽暢。這也說明徐渭學書,路數很廣。
徐渭不算是一個最優秀的書法家,他有狂放過甚而失之草率之處,但唯其如此,才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書寫性靈的典型。
四
徐渭個案的研究,為我們理解「書宗性靈」揭示了要點:
首先,徐渭以他深厚的學養和超脫的個性,建立起特立獨行的藝術觀念體系。藝術觀念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是他把握自我,樹立自我意識的支撐點。沒有獨立的藝術自覺意識,便會在藝術創作上缺乏主見,趨炎附勢,隨波逐流,步入俗塵。
其次,徐渭的創作,無拘無束,任情恣性,不斤斤計較技法,精神得到最自由的解放。這是一種最純粹的藝術創作態度,任意揮灑,才最能見個性的發揮。即使不端正優美,但字裡行間神采飛揚。
再次,徐渭的隨心所欲,是建立在他對技法熟練掌握並且心手相應之上的,這一點仍然需要強調。徐渭的書法經過長期的訓練,這與他青年時代數次參加科舉考試有關,也可以從其研習多家書體並能心領神會上得出這個結論。但他在中年以後,在經歷了獨特人生際遇後,藝術也進入了奇特的境界,從而擺脫了「法」的約束,熔鑄古人而自成一家。
正如「書宗性靈」的倡導者們所說的,「書宗性靈,講的不是一個固定的模式,而是一種創作方法、手段」,「也是一種書法創作的審美追求」⒅。本文對徐渭的介紹,不是提供一個創作模式讓人們去摹仿,這與「性靈說」是背道而馳的。我們只是提供書法家所應當具有的對書法藝術的理解。具體到創作狀態上,是提倡從「心」所欲,這個「心」,是主體意識,是個性立場,是審美把握……「書也者,心學也。心不若人而欲書之過人,其勤而無所宜矣」(劉熙載)。明白這一點,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書法家。
不管「書宗性靈」的倡議能夠產生多大的影響,這個活動的舉辦都將有著深遠的意義。
注釋:
(1) 鄧以蟄《書法之欣賞》,見《鄧以蟄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
(2) 袁宏道《敘小修詩》,見錢伯成《袁宏道集箋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3) (16)袁宏道《徐文長傳》,見《徐渭集·附錄》,中華書局,1983年。
(4) 商維浚《刻徐文長集原本述》,見《徐渭集·附錄》。
(5) 《〈徐文長集〉提要》,見《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
(6) 《奉師季本先生書(三)》,見《徐渭集·徐文長三集》。
(7) 趙士林《心學與美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
(8) 《肖甫詩序》,見《徐渭集·徐文長三集》。
(9) 《西廂序》,見《徐渭集·徐文長佚草》。
(10) 《葉子肅詩序》,見《徐渭集·徐文長三集》。
(11) 《南詞敘錄》,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中國戲曲出版社,1959年。
(12) 《書季子微所藏摹本蘭亭》,見《徐渭集·徐文長三集》。
(13) 《跋張東海草問千書卷後》,見《徐渭集·徐文長佚草》。
(14) 《題自書一枝堂帖》,見《徐渭集·徐文長佚草》。
(15) 陶望齡《徐文長傳》,見《徐渭集·附錄》。
(17) 《與肖先生書》,見《徐渭集·徐文長佚草》。
(18) 田耕之《論書宗性靈》,見「隨園書社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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