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萬美元科學大獎即將開啟：科學家要名還是要利？ | 專訪丁洪

知識 09-18

?丁洪，未來科學大獎科學家委員會輪值主席、中科院物理研究所研究員

編者按：

丁洪、何川、李凱、饒毅、田剛、王曉東、文小剛、夏志宏、謝曉亮……9位科學家共聚未來科學大獎科學家委員會，可謂一時之選。他們因為要擔任大獎評審要職，也許放棄了一次自己獲得這份100萬美元大獎的機會。

未來科學大獎是中國大陸第一個由科學家、企業家群體共同發起的民間科學獎項，目前設置生命科學和物質科學兩個獎項，單項獎金100萬美元，是國內迄今為止獎金最高的科學大獎。

在9月19日大獎揭曉前夕，《知識分子》專訪了未來科學大獎科學家委員會輪值主席、中科院物理研究所研究員丁洪。

問 | 李曉明（《知識分子》編輯部主任）

答 | 丁洪（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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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巨額的獎金和榮譽放在一起，是大多數國際科學大獎的通常做法。一般來說，科學家是如何對待名與利的？

答：絕大部分科學家還是比較重視榮譽的，因為作為科學家群體，總體他們的收入和貢獻是不成比例的。從事科研與商業，或者一般的工作相比，花的時間、投入的精力都不一樣。為什麼從事科研，你問科學家可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但是因為榮譽，也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因素。

名與利，大部分科學家兩方面都會重視，當然做得境界越高的科學家，也可能越重視非物質的名。這也很自然，因為首先要解決溫飽，大多數科學家還是要養家的。很多報道中說科學家不重視名利，事實上並非如此。但是，也要分清楚名利和榮譽是兩回事，名利的層面更加廣泛，它是榮譽的一部分，科學家做研究更多並不在乎掙多少錢，而是在意其歷史地位，這也是其從事科研的動力之一，都是為了自我價值的實現。

?問：你對哪位科學家對榮譽的態度比較讚賞？

答：我沒有仔細研究過，也沒有看到很多人不在乎，但確實有不在乎的，比如證明龐加萊猜想的佩雷爾曼，他對物質的需求非常低，但並非腦子不正常，他的看法不一般，似乎完全擺脫了名與利的羈絆。在俄羅斯，他是神一樣的人物，大家都很崇拜他，他的自我感覺也很好，這也許可以視為一種榮譽。

中國的兩彈元勛科學家，國外也有比如曼哈頓計劃的科學家，他們受使命感驅動，這個跟榮譽略有不同，不是錢的事，他們也看得很淡，後來國家授勛是對他們貢獻的認可，變成一種榮譽。

我個人感覺，科學家對榮譽很在乎，對自己的貢獻都很在意，科學家大部分都很想拿諾獎。正如「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也許可以說：不想拿諾獎的科學家不是好科學家。

?問：什麼時候科學家會更在意對榮譽的追求？

答：古人有所謂「立德、立功、立言」的說法，實際上，科學家對榮譽的追求也有分層，因為隨著人生髮展到不同的階段，追求的不一樣，認識也會發生變化。

就算是愛因斯坦，最初也只是想找到一份教職，找不到很受打擊。但到了後來，就算是諾貝爾獎，也未必是他需要追求的事情。比如，他的兩個相對論的工作都沒有獲得諾獎，他如果在意的話，以他的影響力肯定能得到，但可能他對自己的地位早就想清楚了，他獲得諾獎，是諾獎的榮譽，而不是諾獎給自己的榮譽。就像國內評院士，大部分人認為評院士是自己的榮譽，但真正厲害的人可能不會太在意。

有名的科學家很快就會擺脫對物質的追求，甚至認為貪圖太多物質，被人看到會有損自己的名譽或地位。當然愛因斯坦拒絕出任以色列的總統，原因可能更複雜，因為與他作為和平主義者的價值觀相抵觸。他的思想非常超前，一戰期間，幾乎德國的所有科學家，包括普朗克，都是支持德國政府打仗的，愛因斯坦不但不簽字，反而另外起草一個反戰宣言，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偉大科學家，他是有強大的價值觀在支持的。

?問：如何看待有時候科學家不能免俗，面對榮譽認定產生了很多爭議？

答：屠呦呦獲得諾獎對於爭議的處理就做得很好。諾貝爾獎勵特別看重個人的創造性工作和貢獻，很多科學工作現在是多個人做的，諾獎如何發現其中起到最大作用的科學家很關鍵。要說青蒿素的發現，起最大作用的人可能是毛主席，是他發起了這個項目，但諾貝爾獎肯定不會給毛主席，而是獎勵那個做出關鍵工作的科學家。但換一個委員會評獎，比如科學突破獎，有可能它真的會獎給像毛主席這樣的大項目發起者。這就是每個獎的標準設置不一樣。

因為諾貝爾獎的設置，會有不少科學家很在意，那些認為自己做的事情是很關鍵的，在參與者中間他（她）是最重要的環節的，會捍衛自己應該得到的榮譽。在真正的科學中，最原始的想法創意很重要，有時很難追究，歷史很難把它記載下來，而且你會發現，很多諾獎會獎給那些把榮譽看得比較重的人，因為你不在意的話，很可能你的工作和貢獻就不會被認識到。反過來這對於科學進步是好的，是一種鼓勵的作用。但是到底誰該得獎？不是項目的牽頭人，也不是最資深的人去拿獎，而是做出關鍵發現的人值得這個獎。中國很多時候是領導去得獎，所長或者團隊負責人去得獎。而國際大獎通常會重視，你是不是工作的第一作者，或者通訊作者，會更加註重真正學術的貢獻。

?問：當今國際上有很多的科學獎項，如何比較它們的目標和對科學發展起的促進作用。

答：現在的能存在的、受到人們好評的科學獎，大多都類似諾獎。諾獎早期是錢比較多、比較顯眼，所以受到大家關注，但更重要的在於其積累的聲譽，給獎給的是對的。只要做到這一點，每個科學獎實際上都達到了目標，科學的聲譽因此廣為傳播，是對科學最大的的促進。

?問：評獎是一個很技術的活兒，怎麼找到最合適的人？

答：真正的評獎，要花大量的功夫找到這個人，有一套規則保證這個獎勵的公信力。瑞典的科學家在世界上並非最好的，但評獎做得好，甚至比美國的好，因為其中沒有個人的喜好，或者說其中沒有很多強勢的人，避免了隨意性，真正通過很系統的方法找到獎勵的對象。

?問：未來科學大獎如何發現優秀的科學家，在你心目中什麼樣的人才算事優秀科學家？

答：其實我們並非獎勵給科學家，而是獎給我們認為最好的科學工作，獲獎者是否優秀，品質如何，我們不太關心，但往往做出好的工作的科學家，大多是具有優秀品質的，比如敬業，堅持等等。

這是一個辯證的關係，大多數做得好的科學家，平均道德水準比較高。但也有很多人很怪，但也做出很好的工作，我接觸過也看到過，有人寫的回憶錄，其中對其他人的評價，就會看得出其人性格怪異，甚至是很不被認可的人品，但不妨礙他們做出好的工作。

?問：那什麼是好的科學工作？

答：什麼樣的工作是好的科學研究，這是有一個絕對標準的，不能說科學有好壞，科學是中性的，定義非常清楚，就是對人們對自然界的認知的推動。科學不存在高尚的科學，邪惡的科學，資本主義科學、社會主義科學，科學和這些是分離的，是獨立於宗教、政治的。

?問：對即將頒發的未來科學大獎，有何期待？會頒給一個做出什麼樣優秀工作的科學家？

答：這是一個我想過很長時間的問題，我對這個獎期待很大，有幾個想法。一個是期待確實能獎勵大中華地區作出的最好的科學工作，第二希望這個獎勵會推動中國科學被世界認可，將來被諾獎或者科學突破獎認同的工作，直白來說，希望她也能作為諾獎的風向標。第三希望能激發其它國家的科學家來中國作出優秀的工作。第四個期待，也是我設想的最重要的一點，是希望激發更多年輕人願意學習科學，加入科學，做科學很cool，而不是boring，使科學成為這個社會的fashion，在文化層面上影響年輕人。

我還想談自己的一個期待，希望這個獎繼續擴大，比如能否獎勵給一些有潛質的人，我設想做一個「未來學者」計劃，資助長期的、專心做自己工作的人。未來學者發給處於上升期的年輕人，而不是功成名就的大家。我非常希望有抱負有情懷的企業能夠資助，「未來學者」可以當成企業的代言人，所以企業贊助是一種很好的廣告，絕對划算。

?問：未來科學大獎如何做到有公信力，真正影響科學家，影響科學界？

答：未來科學大獎很大程度是要向諾獎學習，我們曾經拜訪諾獎評委會，他們往往並不是最好的科學家，但評出了最好的科學獎。我們9個人的科學水平應該不比諾獎的評委差，但往往學術水平太高，就會太有主見，評獎不好評。有時候評獎委員會有一個強勢的人，也不好辦。

但我們9個人達成了共識，我們追求更高的目標。國內有一些獎搞得太隨意了，大同行們坐在一起投一兩次票，而且是匿名評的，人們不知道是由誰評的，對他們的聲譽沒影響，所以評審也不太認真。而我們評審未來科學大獎的就這9個人，早就公開的，而且都是重視榮譽的人，我們都把這個工作看成神聖的，是對歷史的承諾，一定想選出大家公認，歷史公認的最重要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