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魁首和班頭

魁首和班頭

文|張宗子

（作家）

汪曾祺先生《潘天壽的倔脾氣》一文，開頭講了一個故事：潘天壽曾到北京開畫展，《光明日報》出了一期特刊，刊頭由康生題了兩行字：畫師魁首，藝苑班頭。這使得很多畫家不服。魁首、班頭，都是天下第一人的意思。畫壇、藝苑，大凡有點名氣或地位的，誰肯認潘天壽為第一人，自己屈居老二老三呢？當然不服了。

可是且慢，汪曾祺後文又說，沒過幾年，姚文元批判潘天壽，指潘為「反革命畫家」。汪先生感嘆：康姚都是管意識形態的，「一前一後，對潘天壽的評價竟然如此懸殊」，又說，「康生後來有沒有改口，沒聽說，不過此人善於翻雲覆雨，對說過的話常會賴賬，姑且不去管他。」說明他自己也是這麼看的。

但康生的題詞，一讀就覺得彆扭。換了我是潘天壽，別的不敢說，至少不會以此為榮。魁首和班頭都是舊詞，這兩個詞湊在一起用，我們都知道，是在《西廂記》里，紅娘稱讚張生和崔鶯鶯郎才女貌，般配，說道：「秀才是文章魁首，姐姐是仕女班頭。」借用在畫家開畫展的場合，不免輕佻了點。班頭還有衙門差役頭目的意思，如秦瓊唱的「捨不得衙門眾班頭」，聽上去很不舒服。

潘天壽

更大的問題出在「畫師」一詞上。

潘天壽是大畫家，稱「畫師」不如直接稱「畫家」。「畫家魁首」念起來不好聽，可以另外找詞替代。畫師在今天，說不上是貶義詞，在古代，可就輕蔑得很。杜甫贈鄭虔詩：「鄭公樗散鬢成絲，酒後常稱老畫師。」鄭虔落拓蕭條，自稱畫師，語氣非常無奈和凄涼。

往前推，則有畫家閻立本的故事。據《舊唐書》本傳，閻立本善畫，官位也不低，後來做到宰相。有一次，唐太宗和侍臣學士泛舟春苑，看到「池中有異鳥，隨波容與」，太宗高興，便讓陪侍的文士作詩，又宣召閻立本前來寫真。「時閣外傳呼云：『畫師閻立本。』時已為主爵郎中，奔走流汗，俯伏池側，手揮丹粉，瞻望座賓，不勝愧赧。」事後，閻立本回到家，心裡難受，把兒子叫來，說：我從小愛讀書，學有所成，總算躋身士林，偏偏喜歡畫藝。皇上看重我的，就是這點技能，結果被呼來喚去，和雜役下人沒兩樣，這是多大的羞辱啊。他告誡兒子，接受教訓，繪畫是末技，千萬不要學。

潘天壽畫作《靈岩澗一角》，創作於1955年

史書說，以閻立本的地位，完全可以不靠畫技立世，浸染太深，捨本逐末，結果自取其辱：「既輔政，但以應務俗材，無宰相器。時姜恪以戰功擢左相，故時人有『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馳騁丹青』之嘲」。

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里很為閻立本不平，他說，閻立本雖然善畫，當時官已做到郎中，唐太宗對待臣下一向寬厚尊重，為什麼不尊稱他的官職，非要不客氣地直呼「畫師」呢？劉肅在《大唐新語》里轉錄了這個故事後感嘆說，靠微末小技進身的人，務必以此為戒。《太平御覽》也把此事收入人事部的鑒戒類。鄭虔醉酒之後自稱畫師，其背景就是閻立本的尷尬遭遇。

閻立本畫作《步輦圖》（局部）

漢武帝養文士，司馬相如等人，都以文才獲寵，但東方朔一針見血地指出，以文章取媚於上，在皇帝眼裡，和郭舍人這些倡優和小丑沒有區別，都是為了主子在閑暇時尋開心。唐太宗把畫師當作工匠，近代社會把演員叫戲子，事屬同類。今天的情形當然不同了，作家、藝術家，都是很可自豪的稱謂。但前提是有獨立的人格，若不幸或自願被人豢養，整日忙於幫閑、打秋風、討賞，卻還洋洋自得，好比王婆遇雨，不以為苦，卻暗喜沾得甘霖，那就連郭舍人都不如了——閻立本被嘲，畢竟不是他本人之過，而是「淺薄之俗，輕藝嫉能」的結果。

但舊詞中那些說不清的意味，積澱陳久，一時是難以洗盡的。

像康生這樣深通文史的人，什麼時候意在言外，什麼時候暗含譏諷，真是很難說清楚。康生給潘天壽的題詞，未必是好意，也未必不是好意。換了別人，我大概不會起疑心，因為他們的文字修養到不了那個程度。但康生不然。據說他說過，他樹潘天壽，是為了打擊陳半丁的。他說陳半丁解放前就是國民黨的御用畫家，解放後齊白石死了，陳要做畫壇領袖，他就利用潘天壽的展覽會題字，等於明明白白地說，畫壇還有潘天壽呢，輪不到你陳半丁。

潘天壽畫作《鷹石山花圖》，創作於上世紀60年代

在閻立本的故事裡，問題的核心並不在閻立本該不該畫畫，而是在於做官和繪畫，按古人的標準，一貴一賤，以哪一項為立身之本。康生能書擅畫，按民間傳說，字，他看不起郭沫若，畫，他自覺勝過齊白石。然而他不以畫家書法家自居，他覺得他的政治地位要比畫家書法家高得多。因此，在他心目中，藝壇之第一，不過一魁首、班頭而已。如果遣詞造句嚴謹些，題詞換成哪怕文字不那麼古色古香的「畫壇泰斗，藝苑宗師」，不是更安全和準確嗎？

魁首和班頭，雖然確有領袖群倫之意，但誰會把大政治家和政客稱為「政界魁首」或「政壇班頭」呢？這裡面的區分，大家還是心知肚明的。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3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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