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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奧多·斯特金:慢雕塑

「她看著他啟動開關,扣下摁鍵,轉動旋鈕,測量和計算某些東西。他操作著儀器。他周圍的設備發出了由合唱和獨唱構成的小段交響樂。一切旋轉著,嘶叫著,滴答著,閃爍著。她想笑,想哭,想尖叫。於是她又笑又哭又尖叫,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因為恐懼的存在,因為恐懼的無休止的存在。」


慢雕塑


[美]西奧多·斯特金

白續輝 梁賢桂 譯

西奧多·斯特金:慢雕塑



她見到他的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算得上什麼人物——實際上,許多人也不了解他。當時,他正在山間果園的一棵梨樹下干著什麼事情。大地散發著夏末和風的氣息——青銅味,聞起來像是青銅的味道。

他抬起頭,看見一個20來歲的輕巧女孩。落入他眼帘的,是她那毫無畏懼的臉龐和眼眸。女孩眼睛的顏色和她的頭髮一樣,超凡脫俗,與眾不同,因為那秀髮是赤金色的。而她也正低頭注視著他這個40多歲的、遍身體毛的男人,注視著他手裡的那一個裝有金屬葉片的驗電器。她驀地感到自己可能打擾了這個人。


「噢——」她說。這種打招呼的方式顯然還算得體。


因為他點了一下頭,並且說:「你拿著這個——」既然是這樣,她當然就可以認為自己並沒有妨礙他了。


她跪在他身旁,接住了他遞過來的儀器,並在他那兩隻大手的幫助下,準確地握住了它的相應部位。他往稍遠處走了一點兒,然後用一個彎曲的叉子敲擊自己的膝蓋。


「你那裡的儀器有什麼反應?」

他的聲音很有魅力,以至於能引起陌生人的關注和傾聽。


她盯著驗電器玻璃罩下面那對靈敏的金色葉片。


「兩個葉片正在擺動,想要移離對方。」


他又用那個彎曲的叉子敲擊了一遍膝蓋。兩隻葉片在某一股力量的擠壓下,彼此分離。


「移動了多少度?」

「你用叉子敲擊的那一刻,移動了大約45度。」


「好——那差不多就是我們想要的。」他從皮夾克口袋裡拿出一袋白堊粉,往地上撒了一小撮,「我現在離開這兒。你留下,就呆在那裡,然後告訴我兩個驗電片分開了多少距離。」


他一邊以Z字形繞著梨樹轉圈,一邊敲擊著叉子,她則用嘴報著數字——10度,30度,5度,20度,0。當金色指針的移動範圍達到最大值—叫0度或比40度還要大時,他往地上灑了更多的白堊粉。等他繞完一圈後,梨樹周圍便留下了一圈平整的、呈卵形的白點。他拿出一個筆記本,把它們和樹的位置畫在上面,然後收好本子,從她手裡取過驗電器。


「你剛才是在找什麼東西嗎?」他問她。

「沒,」她說,「……哦,是的,我是在找東西。」


他笑了,雖然笑的時間很短,她卻仍在他臉上找到了令人驚異的表情。


「要是在法庭上,你這樣的回答可不合規範。」他說。


她掃視了一眼夕陽下閃著金屬光澤的山丘。它上面沒有太多的東西——有岩石,有夏天的野草,大概還有那麼一棵樹,以及果園。任何人要是想來這裡,都得走很遠的路。


「你問的可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她回答完,試著微笑,卻湧出了淚水。


她為此表示歉意。


「你為什麼哭呢?」他問。


開始交談以來,他問這種追根究底的問題,她還是第一次碰到。她無法回答。煩惱——永遠不會減少,有時反倒會增多。


「哦——當著別人的面,—個人不應該讓自己的內心情感爆發出來。」


「但你卻讓自己的愁思爆發了。我不知道你所說的『一個人』是指誰。」


「我——我想我也不知道。我只能這麼回答,如果你硬要問我的話。」


「那就實話實說吧。把『他認為我很……』這類問題放在心上,沒完沒了地胡思亂想,那可沒什麼意思。無論別人的評價怎麼樣,我都只會思考我應該思考的東西,從不更改或放棄。要不——你下山去吧,那樣就永遠也不用說什麼給我聽了。」她的腳沒有動,所以他補充道,「那麼試著說真話吧。一件事如果很重要,那肯定也會很簡單。而如果它很簡單,那就很容易講出來。」


「我就要死了!」她哭了。


「我也是嘛。」


「我的胸部長了一個腫瘤。」


「到屋裡來,我看看。」


他沒再說一句話,就轉過身,移步穿越果園。她的頭腦里掠過一絲驚悸。她變得憤慨。她絕望中充滿一種非理智的希望。她發出了一陣急促的、令人意外的笑聲。她站著盯住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然後發現自己正跟在他後面奔跑。她問自己:「我這是想幹什麼?」


在果園邊緣一條通往山地高處的路上,她趕上了他。


「你是醫生嗎?」


「不是。」他回答完,繼續往前走。她再次站住,用手拉著自己的下嘴唇,然後再次跑去追他。他對此視而不見。


「我腦子肯定不正常了。」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在一條花園小徑趕上了他。


她自言自語:他一定知道我腦子不正常了,因為他一聲不吱。花園裡長著傲然的菊花,還有一個池塘。在池塘里她看到了一對金翅雀魚——不是金魚——的銀色鱗光。那是她所見過的最大的金翅雀魚。然後落入眼帘的——是屋子。


這間屋子簡直是花園的一部分——似乎是以繁茂的枝葉為屋頂,以山體的岩壁為屋牆的(這些岩石的塊頭極大,可不是一般的小石子)屋子不但聳立在山表,而且還深深地嵌入了山體里。它的屋頂和地平線平行。閃著光的、點綴著飾物的屋門(上面還有箭矢射穿後留下的兩個孔洞),向他們徐徐打開。但門口並沒有人。門關閉的時候,沒有發出任何聲息,也沒有關門鎖或上插銷的滴答、丁當聲。它將他們和外面的一切完全隔絕。


她背靠著門站住,看著他穿過房間的中央通道——那好像是正中央的走廊,或者至少是它的一部分。穿過走廊,是一個閃著玻璃光澤的五角形天井,它的頂部向上敞開,讓屋裡的一切暴露在天空之下。那兒還長著一棵盆栽樹——一棵柏樹,要不就是杜松一盤根錯節,就像或曲卷或平直、如同雕塑一般的日本盆景。


「你不想過來嗎?」他說著,打開了天井後部的一扇門。


「這個盆景的高度不足15英尺。」她評價道。


「眼力還行。」


她緩步走過來,注視著盆景。


「你照看這個小傢伙有多長時間了?」


接下來他回答時用的語氣,說明他對她的這種問法非常滿意。你要是問盆景的主人「你培植這棵盆景有多少年了」,那將是一個十分愚蠢的問題——因為盆景可能是他自己的傑作,也可能是他從別人那裡弄來的現成作品。你要是這樣提問,那就等於在逼他聲明「這是誕生在我手裡的藝術品」或「這是他人智慧的結晶」,這未免太不懂禮貌了。所以,「你照看這個小傢伙有多長時間了」這一問法,是得體的,是能夠被人接受的。


他回答道:「它陪了我有半輩子了。」


她打量著這棵樹。有時,在一些慘淡經營的苗圃,你會看到部分樹苗被盆栽在鏽蝕的罐子里,既沒有被丟棄,也沒有被遺忘,但經營者卻一直不把它們出售,因為它們被修剪、塑造得奇形怪狀,或者到處是衰枝敗葉,或者整個樹榦或樹榦的某個部分生長得太慢。


這棵盆景的年齡,不止這個男人的一半歲數那麼大,甚至要遠遠超過他現在的歲數。注視著眼前的盆景,腦海里陡然掠過的恐怖幻象讓她不寒而慄:一場大火,一窩松鼠,潛伏在地下的毛毛蟲,更或是白蟻,可能會吞噬掉這棵美麗的樹——有時,真理,正義,或尊嚴,全部是廢品收購站里無用的垃圾。


她看看樹。她看看他。


「敢跟我來嗎?」


「是的。」她說著,跟他走進了實驗室。


「坐在那裡,要放鬆。」他對她說,「這可能要費點時間。」


「那裡」指的是一張置於書架邊側的皮椅。書架上的書涉及多個領域——醫藥、工程學、核物理、化學、生物學、精神病學、網球、健身操、國際象棋、中國圍棋、高爾夫球,還有戲劇、小說創作、現代英語研究、美國語言研究以及相關的補充讀物。還有《烏茲沃克韻律詞典》,還有其他種類的詞典與百科全書,還有人物自傳;這兩類書分別佔據了一排書架。


「你簡直就是擁有一個圖書館啊。」


他的回答非常簡短——顯然他現在不想談這個話題,因為他很忙。


他只是說:「是的,我有那麼一個圖書館——興許什麼時候你有空了就可以看看。」這句話好像沒那麼簡單。她仔細琢磨著他的意思。


隱藏在這句話背後的,她猜想,是:她身旁書架上的這些書,只是他目前手頭要用到的——而他真正的圖書館還在另一個地方呢。她心懷敬畏地看著他。


她注視著他。她喜歡他的每一個動作——那是敏捷精確、果斷決然的動作。顯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她認得他使用的一些儀器——一個玻璃蒸餾器,一排滴定管,一台離心機。還有兩台電冰箱——其中,放在門旁的那一台實際上根本就不是冰箱,因為她可以看到它顯示的溫度值達到了70華氏度。但她突然想,一台現代化的冰箱就是應該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溫度嘛,必要時甚至可以變成「電暖箱」。她不認識的設備,只是屋裡的一些「傢具」。


嗯,這個人值得她的關注。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盯著書架沉思。


他終於在操作台上完成了各道程序。他擰動了某些旋鈕,然後拿起一隻高腳凳,向她走過來。他坐在椅子上,把腳後跟放在十字形腳蹬上,並將自己那長長的褐色雙手放在膝蓋上。


「害怕了,是嗎?」他問。


「我想我是害怕了。」


「你可以選擇馬上離開這裡。」


「離開或留下,兩者選其一,」她開始說這句話的時候,顯得很勇敢,但不知為什麼,這種勇氣很快就變得若隱若現了,「留下……沒什麼大不了的吧。」


「好樣的。」他頗有點樂觀地說,「我記得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們家所住的公寓發生過一場可怕的火災。那時,大火瘋狂地蔓延。人們混亂地奔逃,我那個當時只有10歲大的弟弟,最後猛然發現自己站在公寓外面的大街上,手裡拿著一隻鬧鐘。那隻鬧鐘用了許多年,已經壞了——但在那樣的情況下,在家裡的所有物品之中,他情急之下抓住的竟是這麼一個沒有用的東西。他自己也永遠說不清是為什麼。」


「那你能說清是為什麼嗎?」


「我不知道他當時為什麼會抓住那個鬧鐘——但我認為自己可以解釋清楚他為什麼會做一些極不理智的事情。你想想,恐慌其實是人的一種特殊精神狀態。不論是害怕、逃跑,還是咆哮、自衛,都是對極端危險的本能反應。這是求生慾望的一種表現。讓它們變得如此特別的,不是人的理智。現在我問你,為什麼對理智棄而不顧,反倒是一種求生技巧?」


她在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他使她的這種認真思索變得必要而不可拖延。


「我想不出來,」她最後說,「除非,是因為在一些情況下,理智沒有什麼用了。」


「你說自己想不出來,」他的目光充滿讚許,使她的眼睛也閃閃發光,「可實際上你完全想到了。你處於危險之中的時候,求助於理智,而理智卻『罷工』了——你就把它丟到一邊。你總不能說,丟掉沒用的東西是不聰明的做法,對嗎?因此也可以判斷,當你這樣做的時候,你肯定已經是處於驚恐之中了。你開始本能地行動。大多數——絕大多數的這類行為,都是徒勞的。其中一些甚至會招致危險。但那無關緊要——你已經處於危險之中了。求生的慾望壓倒一切,你非常清楚,希望哪怕是百萬分之一也總比根本沒有希望要強許多倍。所以——你坐在這裡——你很害怕,你可能想逃跑。你的一些表情說,你應該逃跑,但你不會逃跑。」


她點點頭。


他繼續說道:「你發現自己長了一個腫瘤。你去看醫生,他做完診斷之後,給了你壞消息。也許,你又去看了另一個醫生,他也肯定了這個診斷結果。然後你找了一些醫學資料,知道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探查,放療,前景難料的康復期——整個漫長而熬人的過程,用行話來說就是絕症治療。再往後,或許你的這條命也就要玩完了。」他伸出了寬大的雙手,然後又把它們放回原位,「導致你這樣的,是恐懼——小男孩在深夜裡穿著睡褲、手拿破鬧鐘站在大街上的原因。還有個原因,那就是這世上庸醫太多。」


操縱台上的什麼東西發出了和諧的鐘聲。他對她微笑了一下,然後走回去工作。聲音越過他的肩膀,送到她耳邊:「我可不是一個庸醫,順便說一下。要想當庸醫,先得聲明自己是醫生。我可從來沒聲明過。」


她看著他啟動開關,扣下摁鍵,轉動旋鈕,測量和計算某些東西。他操作著儀器。他周圍的設備發出了由合唱和獨唱構成的小段交響樂。一切旋轉著,嘶叫著,滴答著,閃爍著。她想笑,想哭,想尖叫。於是她又笑又哭又尖叫,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因為恐懼的存在,因為恐懼的無休止的存在。


當他再次走過來的時候,她內心不再翻江倒海,相反,開始變得平穩,並在努力抑制緊張的情緒。結果,她平靜得讓人感到可怕。當她看見他手裡的儀器時,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睜大自己的眼睛。她幾乎忘記了呼吸。


「是的,我手裡拿的是一管針劑,」他說道,語氣里含有淡淡的嘲笑意味,「最上面是一支長長的、閃著銀光的尖頭針。不要告訴我你是那種害怕打針的女孩子哦。」他輕輕彈了一下連接在屏蔽針管式注射器(譯者註:屏蔽針管用於對醫療放射性藥液進行屏蔽,可使人在抽取、注射時避免放射性照射污染)尾部的長長的絕緣電線,叫她放鬆一些,並讓她兩腿叉開地坐在椅子上,「需要用什麼東西來緩解一下你的緊張情緒嗎?」


她害怕說話。她神志清醒。她的神經纖維非常纖小薄透,但此時卻綳得異常之緊。


他說:「我寧願你不需要,因為這支針劑的藥物成分極其複雜。但你確實需要它——」


她試著搖了一下頭。她再次感覺到了他的目光——示意她接受。她想提的問題成百上千。針管里是什麼呢?她要接受多少次治療呢?它們會是什麼樣的治療呢?她必須呆多久,並且會呆在什麼地方呢?一切的一切——哦,我還能活下來嗎,我還能活下來嗎?


儘管她心裡的問題無窮無盡卻似乎只想給出一個問題的答案。


「這種藥物很像是鉀的一種同位素。但要我完整地告訴你有關它的一切,以及我首次發現它的過程——天啊,這可要花費比我們有生之年還要長的時間。這樣吧,我把大概的原理告訴你。從理論上說,每個原子都處於電平衡狀態——例外的情況先不在自己的遺傳指令進行活動——正如病變細胞一樣,因此它們傳達的信息就愈顯錯誤。


「好的,不管這些超顯微雷暴是病毒,或是化學藥品,或是放射物質,或是身體創傷,甚至是焦慮——我不否認焦慮不是原因之一——引起的,這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控制和阻止雷暴的形成。只有這樣做,細胞才能利用自己天生具有的奇妙功能進行自我修復,自行生成某些健康物質取代病變成分。生物系統和帶有靜電荷的乒乓球是截然不同的。它不會等著電荷自然流失,或通過接地導線釋放掉。生物系統內部存在一種彈考慮範圍內。同樣,分子里的所有電荷都被認為是平衡的——有多少的正電荷就有多少的負電荷,並且正負電荷中和為零。我碰巧發現病變細胞中的電荷並不平衡——沒有完全中和。它就像分子級微觀世界裡發生的一場超顯微雷暴,微型的閃電霹靂來回呼嘯,信號變幻不定。」他手中拿著注性——我形象地稱之為『寬恕』——這種性能可以使生物系統在電荷稍微增加或減少的時候,仍舊正常運轉。思,打個比方,所謂某一團細胞發生了病變,可以說就是細胞里產生了100個單位的額外電荷,它們集聚在一起。這種情況下,周圍的細胞會立即受到影響——但下一層或再下一層的細胞則不受干擾。


「假如生物系統『正面應對』這些附加電荷——假如系統能把它們全部排出,那很好,這就能把病變細胞里多餘出來的電荷去除。明白我說的嗎?這樣的生物系統能防止電荷過多,或者能夠把過多的電荷傳遞給有射器,比畫著繼續說道,「這些病變細胞所做的就是打破內環境的靜態,干擾信息傳達。當信息傳達受到干擾——尤其是核糖核酸在解讀基因圖、進行轉錄的過程中受到干擾,基因密碼的翻譯過程就會停止——或者傳達的信息被混淆,導致生成電荷不平衡物質。它們幾乎準確無誤地遵照能力應付的細胞來解決。換句話說,假如我往你體內注入一種藥劑,而它能完全消除電荷的不平衡,重新調節失衡的電荷,在這情況下,人體機能就可以正常運轉,並自由地控制和消除那些失控細胞所帶來的破壞性影響了。我手上的就是這樣的藥劑。」


說著,他把那支屏蔽針管夾在兩膝之間,從實驗室工作服的衣袋內掏出一個塑料盒子。打開盒蓋,他從裡面取出一根酒精棉簽,抬起她那因受驚過度而麻木的手臂,搓揉她的手肘內側,並眉飛色舞地解釋著:「有時,我覺得原子里的核電荷和靜電並非同一樣東西。它們不屬於同一集群。這個比喻解釋不清楚了,換另一個比喻解釋吧。我把病變細胞里的電荷比做脂肪的積聚。把一堆礦石比做洗潔劑,它們能夠被分解並無限地擴散,直至『無法再分』。沉積在這些藥劑下面的有機物質會產生大量的副產品,即靜電荷。當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就是在安裝這些儀器,調整音叉或類似的儀器。還有那棵樹被注滿了這些藥劑。過去那棵樹的年輪在不斷增長,但現在增長的年輪卻不再出現了。」


說話的瞬間,他一邊向她投以詭異的微笑,一邊向上舉起注射器,往空中擠噴了一小股藥液。隨後他握住她左手的肱二頭肌,輕微地擠捏。之後針尖扎入了她的主靜脈。他手法太純熟了,以致她驚愕得喘不過氣來——不是因為太痛而是因為根本不痛。他一邊向下推動針筒的活塞,一邊小心地注視著玻璃針管上的刻度值。同時他還留意著她那小腫塊的變化。直至看到紅色的小腫塊變得毫無血色,藥劑滲進皮膚後,他才用拇指繼續推動注射器活塞,把藥劑注入她體內。


「請不要動。很抱歉,我必須大劑量地往你體內輸入這種葯。這雖然需要一定時間,但對你可真的是大有好處。」他繼續說道,並恢復之前的語氣,「因為這些藥劑和靜電電荷的產生密切相關。健全的生物系統會形成一個強大的電子靜態磁場,不健全的則形成微弱的磁場甚至不會形成磁場。像驗電器這種最原始、簡單的儀器,就能探測出有機體是否存在病變細胞;能檢測到病變細胞的具體位置,乃至病變細胞範圍的大小和是否穩定等情況。」他換隻手握住皮下注射器——這一技巧很純熟,既沒有讓針頭移動也沒有使拿捏針管的力氣改變。接著開始不舒服了——疼痛正在變成淤腫。「要是你想知道這支注射器的外殼為什麼纏滿電線,我就解釋給你聽。我猜你不想知道,但這是為了不讓你閑下來我才不停地跟你說話。其實這些是帶有高頻交流電的線圈。從通電開始,高頻交流電產生的交變磁場就確保電流體的磁性平衡、電荷中和。」


當她還沒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抽離注射器,將棉簽敷在手肘的針口上。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般,出乎她的想像。


「從來沒有人在治療過後還告訴我這些事情,你是第一個。」她很佩服地說。


「什麼?」


「電荷。」她回答。


讚許的波浪再次襲來,不同的是這次表現在語言上。他說:「我喜歡你的風格。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了?」


她試圖找出最準確的詞語來表達自己的感覺:「感覺就像在睡夢中,歇斯底里,希望不要被吵醒。」


他笑了,回應她:「很快你就會沒空讓自己歇斯底里了;你將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


他站了起來,把輸液管捲成一團,放到長椅上,關掉交變磁場發生器。隨後,他拿來一個大號的玻璃碗和一塊正方形的膠合板。他把玻璃碗碗口朝下,放在她身邊的地板上,然後又將方形板放到它那寬寬的基座上。


她突然想到什麼,說:「我記得有個東西跟這很像。在我讀初中的時候。男堤人工製造的照明設備——讓我想想——對,這設備有一條很長很長的帶子。帶子無窮無盡穿過滑輪。大量的電線絲纏繞著滑輪,設備的頂部還安裝了一個銅球。」


「是梵德格拉夫發電機。」


「對,他們用它幹了各種各樣的事情。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站在那麼一根木頭上,然後他們就用那台發電機給我充電。除了感到頭髮全都豎起來之外,我沒有其他感覺。但其他人不知道為什麼都捧腹大笑。當時我簡直就像一個小丑。他們還說我身上攜帶著四萬伏特電壓。」


「非常好。我很高興你能記起這些。雖然我的發電機跟那個有點不一樣。但粗略估計,它至少也有四萬伏特電壓。」


「哇!」


「不必擔心。只要你是絕緣的,跟地面接觸,或者接觸與地面的物體——像我這樣——離你遠遠的,就不會有任何的火花。」


「你也準備用那樣的發電機嗎?」


「不是那樣的發電機——我用的那台發電機就是你。」


「是我——我的天啊!」她把手從裹著椅套的扶手上抬起。劈啪的火花隨即出現,散發著微弱的臭氧味。


「就是你——超出我的預想——電量產生得比我想像的還要快。起來吧。」


她緩緩站起。當她身體離開椅子的一剎那,她立刻就被拋到一團藍白色電線里——他們,不,她被彈出幾英尺遠。她驚得目瞪口呆。


他厲聲向她吼道:「你要讓雙腳站穩。」


她重新站起來,拚命喘氣。他退後一步說:「快,站到木板上面。」


聽到他的吩咐,她立即行動。儘管只是短短的兩步,她卻像是踏火而行,腳下全是火花。站在木板上更是搖搖欲墜,頭髮也晃來晃去。


她大喊:「究竟發生什麼事?」


「你終於充電了。」他高興地說。


她大叫道:「我究竟怎麼啦?」


他撫慰她道:「沒事的。」


接著,他走到長椅子旁邊打開音頻發生器。這個發生器信號傳送範圍的覆蓋值為100~300。他提高音量,打開音調控制器。聲音馬上向上飆高,她那紅金色的頭髮隨即顫抖。每一根頭髮都試圖相互排斥,豎直向上搖擺不定。他把音量再調高到1000周波接著又降到11周波,聲音小到繡花針掉在地上也聽不見。瘋狂至極後,她的頭髮滑下來了。當聲音達到1100周波時,頭髮豎直向上並向外擺動,正如她所形容的,像極了小丑。她自己也體會到這點。


他把擴音器調低到常人可以忍受的程度,拿起驗電器走向她。


他笑著說:「你是驗電器,知道嗎?而且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梵德格拉夫發電機。還是一個小丑。」


「放我下來。」她無話可說了。


「還不行。請你平平穩穩地站在上面吧。你身上帶的電量跟其他物體的相差太大了。如果你靠近任何一個,你都會放電。這或者不會傷害到你——這不是交流電——但你有可能會被燒傷或是神經會受到震蕩。」他再次舉起驗電器。即使她和他相隔一段的距離,她也依然能夠看到驗電器上那金色葉片的翻騰飛舞。她心裡是多麼的痛苦。他繞著她轉,前後左右地移動著驗電器,觀察葉片的變化。他還不時走到音頻發生器跟前,把音量再調低一點。


「你現在已形成一個很強的磁場,使我不能正確檢測出電量的變化。」他走向她,靠得更近了。


這時她自言自語:「我不能——太強烈了——我受不了。」


他好像聽不見她說什麼,又好像他根本就不在乎她說什麼。他繼續把驗電器在她腹部從左到右地往上移。


「是的,就是這。」他突然興奮地說,驗電器停在她右胸上。


「什麼?」她低聲抽噎著。


「你的毒瘤。在右胸下面,向著腋窩。」他吹起口哨,「正平均地擴散,像惡魔一樣恐怖的惡性腫瘤。」


她搖晃幾下,向前傾倒,眼前突然一黑,向後拚命倒退;雙眼迸發出絲絲痛苦,最後她就像一座山峰坍塌倒下。


她陷入了不清醒的狀態。


這是牆角與天花板相連的地方吧?陌生的牆,陌生的天花板。以前從沒見過的。沒關係,不必擔心。睡吧。


這是一個房間,一面牆,一張桌子,一個正在踱步的男人——或是夜裡的一扇窗戶,或是新鮮的菊花。為什麼認為它是還活生生的菊花,為什麼不認為它是被剛剛摘下的、正在凋謝的菊花呢?


人們知道這一點嗎?


「你還好嗎?」她模模糊糊地,在冥冥之中聽到有人在呼喚她,她忽然覺得口乾舌燥。


「渴。」


一股寒氣、一陣刺痛猛地襲擊她的下顎神經。是袖子汁,在他手中的玻璃杯里。


天啊,不是,那不是……」


「謝謝。非常謝——」


她嘗試坐起來,驚訝地發現床單竟然——就是自己的衣服?!


「你的衣服,對不起,」他看透她的心思,連忙說,「你的褲襪和超短裙會阻礙試驗的進行,所以……但你的衣服全部都洗乾淨了,而且已經晾乾了,就放在那邊。」


她看過去,椅子上就放著褐色的羊毛衫、褲襪和鞋子。


他很有禮貌,轉過身。玻璃器皿也放在床頭柜上那個絕緣的葡萄酒瓶旁邊。


「這是什麼東西?」


他坦白地說:「這是便盆,嘔吐用的。」


床單不但起到一種保護作用,還能遮蓋身體,避免造成尷尬。


「啊,我本應該——」她回憶著。


他搖搖頭,在她面前來來回回地滑行。


「你休克了,一直都醒不過來。」


他沒有說下去,猶豫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對事情有所猶豫。她也能看透別人心思了。


他此時掙扎著:我是否應該告訴她我內心的想法呢?


那是當然了。他終於說出了口:「你不想醒過來吧?!」


「在我腦海里,所有的事情都已成過去。」


「包括那棵梨樹、驗電器、那次注射,還有那種靜電反應?」


「不……」她先是沒聽明白,但接著反應了過來,「不是的。」


他蹲坐在她的床邊,雙手輕輕地撫摸她的臉。他溫柔地跟她交談:「等一下。希望你不要再逃避現實。事情是可以解決的。現在你的問題肯定是可以解決的了,因為你已經痊癒了。你懂了嗎?你的病治好了。」


「可你之前說我得了癌症?!」她帶著責問的口氣跟他說。


他沖著她笑了,笑得十分燦爛。


「是你告訴我你得了這病的。」他申辯說。


「吖?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怎麼會告訴你呢?」


他一副與我無關的表情,說道:「你自身的反應就是最好的解釋。我給你的治療本來不可能引起那三天的昏迷癥狀。這說明你身體有問題。」


「三天!」


他輕輕地點點頭,繼續說下去,說得很動聽:「我偶爾有點自負。可能絕大部分時間我都覺得自己是正確的,這導致我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你覺得我真的是這樣嗎?我早就猜到你已經去醫院看過醫生了,甚至做了活組織切片檢查。難道不是嗎?」


「是的。而且我很擔心。」她承認道,雙眼注視著他,「我母親、阿姨都因為得這個病死的。我姐姐也做了乳房根治性切除手術。但我不能忍受這樣的手術。當你——」


他接著說:「當我告訴你,你得了癌症,一個你從來就不願意接受的事實。你眼前一黑,暈倒了。你知道嗎?我沒有辦法控制你身上那七萬多伏特的靜電。我只好壓住你。這下子,我可用了不少力氣,弄得個筋疲力盡。你腦袋沒被磕破真是萬幸。」


「謝謝你!那我現在要做什麼呢?」她下意識地問,然後就哭了起來。


「做什麼?回家去,無論你的家在哪。無論未來多麼渺茫——你都要鼓起勇氣再次開始你的人生。」


「但是你說過——」


「你覺得我還沒有治好你的腫瘤嗎?」


「你是說——你真的——你真的治好了我的病了?」


「我指的是你已經接受了成功的治療。我之前不是向你解釋清楚了嗎?你記起來沒有?」


「記得一點,但不是所有。但是——它還在那。」她把手伸到「床單」下面,偷偷地去感覺那個腫塊。


帶著點誇張的口吻,他率直地對她說:「如果在你腦袋上,用球棍敲一下,那也會有腫塊。腫塊會持續到明天、後天,直到大後天它才開始變小。一個星期後你仍然可以感覺它的存在,但其實它已經消失了。腫瘤跟腦袋上的腫塊一樣。」


最後她恍然大悟:「一勞永逸地把癌症治好了——」


他嚴肅地說:「天啊!看著你,我知道我不得不再一次去聽那些所謂的大道理了。但是,我不想聽,也不會去聽。」


「什麼大道理?」她很吃驚地問道。


「我們自己對他人的責任——這種大道理。它分兩部分,其中還包括很多更細小的內容。第一部分說的是我們對他人應負的責任,要求我們必須承擔起傳統意義上的責任。第二部分僅僅是我們對其他人的責任,沒有其他要求;我經常聽不到這一部分。第二部分完全忽略了這一現實:人類是不情願去接受好東西的,除非是偉大祖先留下的。第一部分則完全意識到這一點,可是它卻常被奸險的小人利用。」


「我不會——」她說不下去了。他根本沒有理會她,繼續說道:「其中最吸引人的是,它們給予我們一個新啟示,有關於或無關於宗教信仰或神秘主義。或者說這是一個嚴格按照倫理哲學模型燒鑄而成的啟示,某種程度上還帶著同情、憐憫。它強迫我屈服在強加子我的罪行之下。」


「但是,我只是——」她再次被打斷了。


他用修長的食指指著她,說:「你讓自己成為我提到的這些大道理中最精選的例子。如果我的設想是對的,你已見過你最親密的小鎮外科醫生——他診斷出你得了癌症。然後他把你移交到另一位癌症專家。同樣,這位專家把你轉送到另外的同事那裡,進行會診。在極度恐慌之下,你歪打正著地到了我這兒,接下來竟然被治癒了——之後,你再去見你那幾個醫生,他們都說你的痊癒簡直就是奇蹟。他們會給你什麼答案,你知道嗎?『自然恢復』,這就是他們的答案。到時不僅只有醫生給你這樣的答案。」突然,他變得很激動,「每一個人都在宣傳自己的廣告節目。你的營養師會大肆宣揚那些據說可以讓人長壽的麥芽或燕麥餅;你的神父會跪在地上仰視天空向上帝祈禱,你的遺傳專家們則會擺出他們的拿手理論——『世代遺傳』,使你確信自己祖父母的腫瘤到最後也是『自然恢復』,只是不為人所知而已。」她躺在床上聽他說著,惶恐不安。


「請你不要再說了!」她哭了。


但他仍然沖著她嚷道:「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只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機械電子工程師——有一個法律學位。但是如果你真的愚蠢到告訴其他人這裡發生的一切,我將會因為無牌照從事藥物治療而被關進大牢。我知道你不會這樣做,即使你這樣做,我也有辦法應付。你可以因為我給你注射了一針而指控我侵犯你,甚至你可以指控我綁架你,只要你能證明是我把你弄到了實驗室,再弄到了這屋子裡。但沒有人會指控我治好你的惡性毒瘤。其實你根本不認識我,是吧?」


「對,我甚至連你的名字都不曉得。」


「對不起,我是不會告訴你我的名字的。而你的名字我也不知道。」


「哦,我叫——」


「不要告訴我!不要告訴我!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只想跟你的腫瘤扯上關係而已。事實也是這樣。我只想讓你儘快離開這裡。我所說的你全聽明白了嗎?」


「等穿好衣服,我就立刻離開。」她嚴肅地回答。


「沒有任何意見要發表嗎?」


「沒有。」剎那間,她的憤怒轉化成無止境的悲哀,她補充說道,「我想說——謝謝。這樣可以嗎,先生?」而他激動的情緒也有所緩和。


他走到床邊,蹲坐在腳跟上,面對面跟她溫柔地說:「很好!雖然十天後,你拿到『自然康復報告書』,你不會感謝我——甚至六個月,一年,兩年,五年,檢查報告依然寫著陰性,你也不會感謝我,但這還是挺好的。」


他雖然穩穩地撐著床角對她說話,她還是察覺到他話語背後那絲絲哀愁。她伸手撫摸他的手。他既沒有退縮也沒有任何回應。


於是她問他:「為什麼我現在不能道謝?」


他苦澀地回答:「因為要恪守信仰。即使曾經發生過,卻也再不會發生第二次——」他站起來,一邊走出房門一邊說,「今晚請不要走,外面太黑路不好走。明天我會來看你。」


第二天早上,他回到房間,發現門是開著。床已經收拾好,床單,枕頭套和她用過的毛巾都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椅子上。但她卻不在。


他走出房間來到前院,凝視著他的盆景,陷入沉思。


早晨的太陽給樹葉鍍上了一層金黃色。晨光里,老樹那些多瘤的樹枝顯得非常突出,粗糙的灰棕色樹皮就像天鵝絨般柔軟。只有與盆景或其他的盆景主人(這個群體的人數已經沒那麼多了)相處一段時間,一個人才能完全理解盆景和它的主人的微妙關係。樹存在著一種稀有的特性,它們是生物,而只要是生物就會發生變化——它們改變自我的途徑是明確的。人類在觀察樹木的同時,心裡仔細斟酌、構思,隨後開始著手修整樹木。接下來就全靠樹木了。它們會想方設法地生存下去,做超越自身能力的事情,或者處理問題的速度比人想像的還要快許多倍。所以塑造盆景是妥協與合作的過程。人不能塑造盆景,也不能創造盆景。這一過程需要人與樹的共同參與、相互了解;更需要漫長的時日,以便讓雙方磨合。我們必須記住自己的盆景,記住盆景的每一根枝條,每個角落的裂縫、針葉。晚上,清醒地躺卧著,或是在千里之外休息的時候,我們能回想起修剪的每一個細節,甚至全過程。我們必須預先制定計劃,充分利用鐵絲、水、光線,使用瓦片和種植雜草種子或地被植物的工具。我們要跟盆景交流我們的想法。只要我們的解釋足夠清楚,樹木完全能夠理解並給予反饋,和人協調。


盆栽有高度的自尊心,它們總是堅持個體的變化差異。這很好。我會做到你所要求的,但我必須按自己的路子走。對這些差異,盆景總是樂於給出一個邏輯清晰的解釋。它們經常這樣做而且做時幾乎帶著微笑。它們使人明白,只要人類對此理解得透切,盆景的自我塑造和人類的栽種構思之間存在的一些誤差就可以避免。


盆栽的雕塑——盆景,是世界上生長(或變化)得最慢的雕塑,確實如此。有時候,真讓人懷疑:被雕塑的究竟是人,還是樹呢?光灑在樹上,他呆在樹底下大概有十來分鐘。後來他走到一個有雕飾的木箱旁邊,打開箱蓋翻出了一段破爛不堪的棉帆布。隨手打開天井右邊的玻璃窗,給樹根鋪上帆布,再把所有泥土推到一邊,空出另外一邊讓樹榦吹吹風,吸收水分。也許過一會兒——或者過一兩個月,頂端的嫩枝就會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做。壓力不均的水流會通過形成層,逐漸向上輸送並且保持水平樹枝中水分的緩慢流動。或許不需要這樣做——因為這必須使用鐵絲或其他工具來捆綁和固定。


「早上好。」


「哦,討厭!」他咆哮著,「我被你嚇到了,咬著舌頭了。我以為你已經離開了。」


她在陰暗處跪下,背對著內牆,面向天井,說:「我原本要走了。但是我沒走,在這棵樹前呆了一會。」


「然後呢?」他問。


「我想了很多。」


「想了什麼?


「你。」


「現在呢?」


她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會去看任何一個醫生或者叫他們給我做體檢。我要告訴你我要說的,直到確定你相信我之後,我才離開。」


「進來吧。一起吃點東西。」看著他,她不禁傻笑起來。


「我走不動,雙腳都麻了。」


他竟毫不猶豫地抱起她,徘徊在天井周圍。


她雙手摟著他的肩膀。兩個人的臉靠得很近。她問他:「你相信我嗎?」


他沒有立刻回答,繼續朝木箱走去。停下來後,他深情地望著她,回答道:「我相信你。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突然做出這樣的決定,但是我很樂意去相信你。」


說完,就把她輕輕地放在木箱上,然後站在她身後。


這時,她嚴肅地對他說:「這就是因為你曾經提及的恪守信仰。我認為你的人生中至少也應該付出那麼一次——假若如此,你就不用再重複那樣的話了。」說著,她用腳後跟小心翼翼地敲打石頭地板。突然,她痛苦地笑了一笑:「哎喲!四肢麻木!」。


「你一定想了很久。」


「是啊!你想讓我再想久一會兒嗎?」


「當然。」


「你真是一個讓人感到既生氣又恐懼的傢伙。」


聽到她這樣說,他看上去是那麼高興:「告訴我你究竟想了些什麼呢?」


「暫時不能告訴你。」她很平靜,旋即反問他,「告訴我,你為什麼生氣?認真地回答我。」


「我沒有生氣啊!」


「為什麼『那麼』生氣?」


「我說——我沒有生氣,倒是你讓我覺得很生氣。」他和藹可親地說。


「好,那究竟為什麼?」


他盯著她,過了很長一段的時間才說:「你真的想知道為什麼嗎?」


她點點頭。


突然,他擺擺手,指向外面:「你猜猜,我是怎樣得到現在擁有的這一切——包括房子、土地、設備的?」


她沒有回答,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他聲音突然變得深沉:「因為一種排氣系統,一種向廢氣施加旋壓就能把廢氣導出內燃機的系統。這種系統配備有一個消聲器,消聲器由玻璃化羊毛絨質地的襯裡重重包裹。未燃燒的固體物質將會嵌入消聲器的內壁,在高旋壓下,燃燒固體粘附襯裡。襯裡會一片一片地自動滑出,而且一達到幾千英里長,就會自行換上乾淨的。燃燒後剩餘的廢氣就被傳送到各個火花塞中繼續燃燒,同時可燃氣體便會燃燒。氣體燃燒釋放的熱量將用作燃料預熱。仍然剩餘的廢氣被導入5000英里長的套筒再次高速旋轉。最後釋放出來的氣體,根據今天的標準,是十分潔凈的。因為系統經過預熱,發動機的使用壽命就得以延長。」


聽到這,她逐漸明白了。


「哇哈!這個排氣系統肯定幫你賺了不少錢。」


「我是賺了很多錢,」他隨聲附和,「但我賺到錢,不是因為這個系統設置能減少空氣污染,而是因為汽車公司買下了系統,把它丟棄甚至埋在拱頂地下室里。汽車公司討厭這個系統,要是使用這個系統設置,汽車公司就得在他們的新車裡安裝某些附加設備。銷售汽車附件的公司也不喜歡這種排氣系統,因為他們得用上更多高效能的原燃料。這樣也好——不把系統賣給汽車公司。我也不曉得這會不會更好。但是我不想再犯同樣的錯誤。對!我真的生氣了。我還是個小孩子時,在一艘油船上工作——認認真真用棕色肥皂和帆布沖洗擋板的時候,我就生氣了。為了把工作做得更好,我在岸上買了一瓶洗潔劑。試用後覺得很好,洗得既快又便宜。於是我把這瓶洗潔劑帶給工頭。但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對準我的嘴巴狠狠地來了一拳,聲稱他比誰都清楚了解這份工作。不過他那時暍醉了,所以事情也沒讓我太難堪。最倒霉的倒是:我是船上的老水手們口中所說的『為公家著想的蠢蛋』(船上最骯髒的叫法)。他們經常合夥對付我。我真的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阻礙事情向好的方面發展?


「這個問題啊,我思索了一輩子!我總算有了些想法,它們在我腦海里縈繞不散。這個想法就是『提出下一個問題』:為什麼是那樣的方法?為什麼不是這樣的方法?對於任何事情任何情況,人們總是有下一個問題——尤其當你想得到答案,並且答案永遠是一個接著一個的時候,那麼你就會不停地發問。但可悲的是,我們活在一個人們永遠不會提出下一個問題的世界!


「我付出的一切已經得到回報。我拿走的是人們不需要的東西。如果我一直因為這而生氣,這是我自己的錯。我得承認這是因為我不能停止去問下一個問題,乃至找到它們的答案。在我的實驗室里,擺放著6件真正能夠轟動一時的、還沒有任何其他人見過的傑作,另外還有50多個發明的構思藍圖仍藏在我腦子裡。可惜,即使人們知道沙漠有那麼一天將變得綠草如茵、鮮花盛開,但他們仍舊互相殘殺。面對著這樣一個殘酷的世界,我們還能做些什麼呢?在這樣的一個世界裡,即使礦物燃料早已經一次又一次被證實會導致全人類的滅絕死亡,人們還是冥頑不靈,投入數以10億計的資本尋覓石油的蹤影。是的,我真的生氣了。除此之外,我還能怎樣呢?」


她保持沉默。任由他的話久久地徘徊在院子里,回蕩著,然後通過天井頂部的小澗傳到遙遠的天邊。她靜靜的聆聽,讓他感到此時此刻他不再是孤單一人——她和他同在;她默默地等待他不再發狂不再憤怒。當他完全領悟她的心意時,他像只綿羊似的對她咧嘴而笑。


過了好久,她打破寧靜,對他說:「其實你可能已經提出了下一個問題,只是這個問題沒有那麼準確恰當。我認為,人們已經習慣生活在古人流傳下來的至理名言中,因此他們不想也不願意去嘗試、去思考新的東西。但有件事情是值得我們關注的——恰恰在我們提出問題的同時,問題的答案便早已蘊涵其中了。」


她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把手放在火爐上,很自然地我們就會盡量避免被火燙到。這樣答案不就很清楚了嗎?外界一直拒絕你所做的一切,這正暗示著,現在是時候去問問為什麼了。答案早就擺在那,只等著你去尋找。」


「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人類就是太愚蠢。」


「那不是答案,你知道的。」


「那什麼才是?」


「哦,我也不曉得該怎樣告訴你!我只知道,做任何事情,別人所關注的比你所做的更重要。如果你想得到你要的東西,我的意思是——你已經知道如何從這棵樹上找到答案了,不是嗎?」


「真是叫人吃驚!」他驚嘆不已。


「人們生活在世上,也種植植物。你修剪盆景的目的是什麼?我完全不明白。但是我肯定——你一開始修剪的那棵盆景一定不是最強壯健康的。它彎曲而瘦弱,但長到最後卻變成了最美麗的。當你想要塑造人性,你—開始就應該牢記這個道理。對你的過去……我不知道是取笑你那張被打的臉,還是對著你的嘴巴猛擊的那—拳!」


說完,她站起身子。這時,他才意識到她是如此的高挑。


「我必須走啦。」她說。


「不要走。過來吧。我說一個比喻。只要你聽到這個比喻你就會明白一切。」他挽留她說。


「噢,我不是害怕知道這個『一切』。但是我必須走。」


「你在害怕,害怕提出下一個問題吧?」他問題提得很機靈。


「是啊!怕得要命!」


「但無論如何,你問吧!」


「不。」


「那我來問。你說我生氣、恐懼,你想問我怕什麼?」


「是的。」


「我怕的是你,怕你就這樣死去。」


「你說的是真的嗎?」


他艱難地說下去:「你就是有辦法讓我說實話。我是想說說你正在思考的事情。你在想:我害怕任何親密的人際關係;我害怕自己不會拆開質譜儀,或者看到餘弦切線表就憂心忡忡。我不知道如何應付它。」


他語氣詼諧,但雙手卻不停地顫抖。


她溫柔地回應他:「你給盆景淋水只淋一邊或者只讓陽光照射盆景的一邊,這不就證明你懂得如何對待它嘛。你對待它,就像把它當成有靈性的生命、物種,或女人。假如你讓它順其自然,再花點時間和心思,它就會變成你想要的。」


他接著問道:「我覺得你給了我莫大的幫助。這到底是為什麼?」


「我在那棵樹下坐了整整一個晚上,腦海浮現著一個影像:兩棵扭曲瘦弱的樹木相互扶持。你覺得它們可以一起塑成完美的盆景嗎?」


良久,他鼓起勇氣,問了下一個問題:「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西奧多·斯特金

西奧多·斯特金:慢雕塑



西奧多·斯特金(1918-1985),出生於美國紐約,被譽為美國有史以來最傑出的科幻作家之一,與阿西莫夫、海因萊因等同為科幻小說黃金時代的奠基人與代表人物。西奧多·斯特金一生創作了接近兩百篇作品,這其中,短篇作品以同時獲得雨果獎和星雲獎的《遲緩的雕像》和《微宇宙的上帝》尤為讀者稱道。在長篇小說方面斯特金的成績則更是為世人矚目,《超人類》便是其中的佼佼者。該小說榮獲了國際幻想小說獎,業內人士將其視作「類型科幻小說的傑出代表」。1987年,由詹姆斯·岡恩以及西奧多·斯特金的後人共同設立了西奧多·斯特金紀念獎。


一日一書

西奧多·斯特金:慢雕塑



阿拉伯的勞倫斯


作者: [美] 斯科特·安德森


譯者: 陸大鵬


定價: 72.00


出版社: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出版年: 2014-09-01


20世紀最波瀾壯闊、影響深遠的史詩之一,阿拉伯起義和爭奪中東的秘密較量。用T.E.勞倫斯的話來說,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阿拉伯人反抗土耳其統治的起義是「插曲的插曲」。《阿拉伯的勞倫斯》基於多年的原始資料研究,決定性地推翻了史學界關於現代中東形成的諸多舊觀念。本書節奏明快生動,人物描繪入木三分,毫不留情地對歐洲殖民主義陰謀造成的破壞進行嚴厲譴責,精彩地記錄了過去的愚蠢如何造成現今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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