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通過一個比喻，判斷一首詩的水準
一個比喻的結構
作品本身樹立的標準，往往比最激烈的批評還要嚴苛。在詩歌閱讀中，有經驗的讀者可能通過一個比喻，就能判斷作品的優劣，甚至詩人的高下。這種判斷背後的邏輯是，比喻不光是詩人工作的對象，也是他的寫作工具以及思維方式本身。詩人的世界是直覺的，同時也是比喻性的，這樣的說法並不矛盾。詩人在比喻中建立的事物之間的關聯性，常常就是詩人直覺的一部分。詩歌是語言中的語言，是關於比喻的比喻，這樣的觀念，在人們對現代詩歌的認知中早已不算新鮮，但它為處於創作狀態的詩人們提供的一個工作常識是：在詩歌寫作中，對比喻任何意義上的重視都不為過。從這個角度看，作為一種普遍的寫作經驗，詩人們對於比喻的焦慮，幾乎就是針對詩歌本身的焦慮。什麼樣的比喻是好的比喻？這樣的問題也許不會有標準答案，但出色的詩歌會為我們提供通向這個答案的可能性：
聲息退去了
更夫提著紅燈籠
秘密躡手躡腳地翻過窗欄
摻進紫黑色的吻里
月亮亮得像傷疤
——《大宅》
一個比喻是否成立，最終的判斷標準在於本體和喻體的相似性。「月亮亮得像傷疤」作為一個比喻的好，在於「月亮」和「傷疤」的相似性中蘊藏的豐富意味；它們位於閱讀的不同層次之中，幫助詩歌拓展了自己的深度。
月亮和傷疤之間第一個層次的關聯，是它們視覺上的相似性。從「傷疤」這個詞中，我們覺察到詩歌中的月亮不是滿月，而是如鉤的彎月。它非常之細；它在這種形態中顯示出的神秘感，相對於皎潔的滿月，更符合詩歌從一開始就在「聲息退去」、「秘密」、「躡手躡腳」、「摻進」、「紫黑」這些表述中營造的詭秘氛圍。
在這第一個層次的關聯中，月亮的細，是詩歌整體性的一部分。月亮和傷疤之間第二個層次的相似性，是由「亮」這個動詞喚起的經驗印證。「月亮亮得像傷疤」，這句詩寫出了月亮在夜空中無法被忽視的感覺，這種感覺能夠在我們的日常經驗中找到源頭。在現代城市，越來越絢麗的燈火已經降低了月亮的亮度，使這個詩歌恆久的母題在視覺上已經變得可有可無。但在這首作品中，「更夫」、「燈籠」、「窗欄」，以及後文中的「前院」、「奴隸」和「鴉」，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構建著一個前現代的氛圍。在這樣的氛圍里，月亮又回到了它作為母題被反覆吟誦的場域：它的光芒照耀著它的存在感，它的亮度是壓迫性的，它是一個不得不被凝視的對象，無法迴避，就像一個人身上難以忽視的傷疤。而對於經歷過這首詩的寫作年代——1972年——以及對這個時段及其代表的歷史較為熟悉的讀者，月亮和傷疤之間還有著第三個層次的相似：在那個太陽的意味確定無疑，陽光作為牢籠無所不在的年代，月亮，是太陽的一個反面，是一個語言的禁忌，也是位於太陽背後的一個秘密。月光作為無法被宣讀的密語，照應著現實中被壓抑和摧殘的部分，正是在這個層面，月亮和代表著創痛的傷疤都成為意識形態的印記，並取得了獨屬於那個時代的、記憶和價值上的同一性。
同樣是關於月亮的比喻，多多在《看海》這首隱藏著「故鄉」主題的作品中，為月亮找到過更離奇的喻體：「一定會有一個月亮亮得像一口痰」。和傷疤在視覺上的特點相比，這個句子中的月亮也許是滿月；而在凸顯自己的層面，「一口痰」的難以忽視也可以得到日常經驗的背書；不同的是，我們對「痰」噁心、厭惡的生理反應，在這首詩里被轉換為對「滿月」所暗示的「故鄉」主題的離間，並進一步被構築為整首詩反諷主題的一部分。這個比喻，雖然最終抵達的意味和上一個完全不同，但同樣在視覺、經驗和意義三個層面上，完成了相似性的構建。
在一個比喻中實現三個層次的相似，分析起來似乎是極其理性的過程，但對詩人而言，這個過程可能疾如閃電，它們也許並不來自詩人的理智，而源於一種極具洞察力的語言意識。這種語言意識，是隱藏在此類詩歌內部的底色，它如此強勁地支配著詩人的思維，以至於，在詩人書寫位於月亮反面的事物之時，仍然主導著詩歌生長的脈絡：
一枚耀眼的太陽
已帶著一顆顆年輕的心
衝出林子的羅網
不斷放射出
錢袋的光芒……
——《陰暗的思想》
熱愛名譽，你鼓勵我們勇敢
撫摸每個人的頭，你尊重平凡
你創造，從東方升起
你不自由，像一枚四海通用的錢！
——《致太陽》
多多把太陽比作錢，對讀者認知系統的震撼，在效果上基本等同於華萊士·史蒂文斯把錢比作玫瑰。在這種比喻的內部，本體達到喻體的速度，比光還要快；但兩者之間的轉換，又像光一樣自然。理解這兩個比喻的邏輯，也許需要普拉斯在《遺忘症患者》這首詩中的一個句子做註解：「錢是流動的精液」。這幾乎是天然地位於太陽和錢之間的一個句子。比起太陽和錢之間讓人費解的聯繫，普拉斯這句詩的直接性在於，它極其敏捷地呈現出慾望在「錢」和「精液」上的投影，讀者對這種經驗的記憶和共享，幫助這個句子獲得了明晰的合理性。也正是從這個角度，我們能夠理解太陽和錢之間的關係：它們都是沒有窮盡的資源，也都是最普遍和有效的驅動。在各自的世界中，它們是整個系統得以運行的基礎，是徽章，也是各自世界形式上的極點；只不過，錢調節著社會，而太陽掌控著自然。
多多在這些比喻中抵達的思想深度，是本質性的，但他採用的方式，卻似乎遊走在事物的表面。詩人以比喻思考世界，他首先捕捉的，是世界的形象，以及，不同事物在強大的感受力中實現的統一性。這種統一性，既來自詩人對現實經驗的體味，也源於其對事物意義的探尋。詩人的視野越廣闊，世界就越趨向於一個整體；詩歌本身的結構就可能越合理，它實現的氛圍就越和諧；詩人在其中流露的情感和思想，也就越接近一種源於自然的、普遍的光線，幫助我們以更加真切、獨特方式抵達事物本身。
多多丨大宅
?
聲息退去了
更夫提著紅燈籠
秘密躡手躡腳地翻過窗欄
摻進紫黑色的吻里
月亮亮得像傷疤
正是心神不寧的瑣碎的三更
前院的奴隸已早早爬起
兩隻黑手虔誠地篩動
有人悄聲問：什麼？
驚起一片昏沉沉的鴉……
1972
多多丨致太陽
給我們家庭，給我們格言
你讓所有的孩子騎上父親肩膀
給我們光明，給我們羞愧
你讓狗跟在詩人後面流浪
給我們時間，讓我們勞動
你在黑夜中長睡，枕著我們的希望
給我們洗禮，讓我們信仰
我們在你的祝福下，出生然後死亡
查看和平的夢境、笑臉
你是上帝的大臣
沒收人間的貪婪、嫉妒
你是靈魂的君王
熱愛名譽，你鼓勵我們勇敢
撫摸每個人的頭，你尊重平凡
你創造，從東方升起
你不自由，像一枚四海通用的錢！
1973
多多丨陰暗的思想
一線一線，在天際展開
留下昏迷的費解的黑斑
一枚耀眼的太陽
已帶著一顆顆年輕的心
衝出林子的羅網
不斷放射出
錢袋的光芒……
1974
多多丨看海
看過了冬天的海，血管中流的一定不再是血
所以做愛時一定要望著大海
一定地你們還在等待
等待海風再次朝向你們
那風一定從床上來
那記憶也是，一定是
死魚眼中存留的大海的假象
漁夫一定是休假的工程師和牙醫
六月地里的棉花一定是藥棉
一定地你們還在田間尋找煩惱
你們經過的樹木一定被撞出了大包
巨大的怨氣一定使你們有與眾不同的未來
因為你們太愛說一定
像印度女人一定要露出她們腰裡的肉
距離你們合住的地方一定不遠
距離唐人街也一定不遠
一定會有一個月亮亮得像一口痰
一定會有人說那就是你們的健康
再不重要地或更加重要地，一定地
一定地它留在你們心裡
就像英格蘭臉上那塊傲慢的炮彈皮
看海一定耗盡了你們的年華
眼中存留的星群一定變成了煤渣
大海的陰影一定從海底漏向另一個世界
在反正得有人死去的夜裡有一個人一定得死
雖然戒指一定不願長死在肉里
打了激素的馬的屁股卻一定要激動
所以整理一定就是亂翻
車鏈掉了車蹬就一定踏得飛快
春天的風一定像螺腎結石患者系過的綠腰帶
出租汽車司機的臉一定像煮過的水果
你們回家時那把舊椅子一定年輕，一定的
1989-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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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虔，寫詩和評論，出版《有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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