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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耐心看完,你將體驗全新的喜悅

若能耐心看完,你將體驗全新的喜悅



陳樹泳:這種小說可以稱之為「沒有出口」的小說。情緒無法得到疏導宣洩,一直是堵塞著。這種堵塞,也被魏虻的語言形式所帶動和強化。它不容易讀,略微的不通順、不優美,有點粗野。這個時候作者還不想調和這種強烈的衝動,似乎一開口就要同時說很多話,以致一句話裡面充塞著兩三句話,迫不及待爭先恐後地湧出來。讀它的時候不容易進入,而你一旦進入,又會感到它很順暢、四通八達。

它有凄厲的危險,然而,她在喋喋敘述中多麼精準地寫到某些細節,使情緒上的凄厲,落實成活生生的具體事實,它並非在情緒上抒情,而是極為正式地寫下了這個故事。與在調侃中化解了沉重的小說相比,我更喜歡這種高度嚴肅的寫作,即使它初看上去有點嚴肅過頭。但它必須是以反娛樂和反雞湯的態度寫出來,它必須無視娛樂和雞湯,否則它就成了一個慨嘆人生的故事。我也喜歡她在這個小說中對女兒和母親的關係的理解,她們彼此中立,並沒有相互感化或相互仇視,整個作品都有這種隔岸觀火的冷峻。


魏虻 丨 上海


她清楚地聽見那些敲門聲,連續幾天晚上都是這樣,在幾乎同一個時間點上,她總能被吵醒。平時因為一個人住在家裡,她把那間更舒適的卧室騰空出來,搬到了挨近廚房的地方,就是為了方便能夠聽到外面的動靜,她是這麼說的。外面的動靜,有時候會讓她不安。雖然她這種不安也並不是絲毫沒有道理的,但是院牆砌的高度完全可以緩解她這種焦慮,另外她家裡並沒有放置什麼貴重東西,也沒有多少余錢可被人惦記。半夜,總有幾次她需要起夜,所以睡眠很淺。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了。晚上一個人被一陣急促的尿意逼醒,然後,無可奈何地從睡塌上下來。連續幾次直到天明。這些她都沒有跟她的女兒說過,更何況她女兒未必會關心。怎麼會關心呢,她說過她恨她,這種話和其他一些更難於忍受的總結式的表述,是她女兒最近幾年才學會講的,這倒不失為是一種理性的,和平溝通的聲音,然而仍舊扎得讓人難以忍受。她親口對她說出來為了使她自己傾瀉出以往的積怨,使自己有一些寬鬆的快意,和也許,更坦率地面對她,對她卻是需要認真思考一段時間才能明白其明確的分量,並不再將這些話當回事,當成話本身的意思。


她說恨她小時候對她的忽視,恨她不在其他孩子面前維護她。那時候正珍在街道當中最小,每次同其他小孩玩耍,她總是被推在最邊緣的地位上。比如,他們騎著某個鄰居新買的三輪腳踏車玩耍的時候,她總是那個推車的孩子,總也沒有看到過她騎上去被人推過,可能連騎上去的機會也沒有。然而她仍然不亦樂乎地扮演她卑微的角色,同時懷著其他孩子可以照顧到她的渴望的善意的希望。她小時候鼻涕拉得很長,有時候不及時吸溜回鼻子當中,就掉在胸前。沒有錢買圍裙,她洗衣服的時候發現這些頑固地污漬,還要責罵她。儘管村裡的冬天總是冷得刺骨,而想讓孩子不出去玩又是不可能的。她呢總也沒有時間去管她,照看她,給她找一個乾淨布來擦擦鼻涕,提醒她不要把鼻涕直接蹭在袖口。可是那個時候她哪裡可能有那種細膩的思量,總是疲於奔命,總是要和丈夫吵架。

總有一大排一大排的雞糞要清掃。因為是放養,院子又因為沒有錢沒有打圍牆,還總是要擔心這些雞會跑丟,不按時回窩,每晚都要數一數。從學校回來第一件事就是確認雞有沒有餵食。還好他們曾經為了致富,想要試一試飼養的幾隻兔子都被偷走了,不然她肯定也更有的忙的。對這些兔子,她丈夫曾投入過從未曾有過的熱情,他專門研讀了肉兔毛兔的養殖技術,然而還是一塌糊塗,從剛開始的二十隻,因為染病減少到後來的六隻。然而又被偷走。一切都是註定的,他後來說。除此之外,除了偶爾她提醒他兩句,他從來也沒有切實地尋找過改善的機會,沒有詢問過其他熟人有沒有什麼謀生的門路。他對所有以牟利為目的的事情都抱有讓人難以理解的成見,這一點恐怕連他自己也解釋不清楚,畢竟他是從那樣一個年代裡生活過來的人,受過什麼樣的教育和影響也只有自己清楚,到了中年才結婚生子。然而,她打心底里還是認定她丈夫推一步走一步,自己多走一步都不會肯,這是結婚不久,她就立刻建立起來的認識。


至少在她看來是這樣的。田裡地里的活,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催。其他方面,對於他,她已經很久都沒有什麼指望了。和丈夫結婚將近二十年當中,在他活著的大部分時候她並沒有好好地看過他,最沒有什麼疑問的一點是,他總是緊皺眉頭,滿臉都是一副痛苦長久而得不到救贖的樣子,也許這幅表情全是她臆想出來的,是她避免看他之後,加在他身上的面具,好用不著去真正看他,在他死後,她卻總是常常的回想起他的長相,這個面容在記憶里也漸漸舒張了開來,通過他留下的為數不多的一些照片,她重新找回她和他認識之初,他的那個規規矩矩又和和善善的相貌。


她看著他拘謹地站在照相館的背景牆前面,因為是黑白照片,只能看出布景上的三泉映月的寶塔,他就站在寶塔的一側,微微斜著身子,因為是冬天,中山裝被裡面的棉襖崩得緊緊的,熨帖地鋪展著,他那時候並不像他病重之後呈現得那樣瘦,但是也不壯實,他骨架大,和正珍一樣,蠻得體的樣子,兩隻手是那樣老實地,尊重著照相這類嚴肅的事情的指示,擺在身體兩邊,貼著衣服,就那樣站著,嘴角笨拙地露出笑意。他是真的高興的。她都忘了他什麼時候高興過。她慢慢還原出他本來的狀態,已經鬧不清楚真正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到底是哪一個了。好像死不僅僅對死者產生作用,紓解了痛苦,對活著的人,往昔也漸漸開始鬆綁了。


她在學校有幾個相熟的同事,有時候其中一些人的友誼也常常使她感到意外。她是可以真心實意地跟她們講一些體己的話的。


她們也和她一樣許久以前就一直在一所學校裡面執教。有的地位頗高。其中瑞平管小班的語文和勞動課,她教的是音樂和數學。每逢六一兒童節的時候,學校裡面忙得團團轉,她們兩個就負責給學生準備的煮雞蛋上面畫上娃娃的笑眯眯的臉,給將作為獎品發放的鉛筆綁上絲帶,一起在教室里挂彩條。瑞平的父親是學校的前校長,退休之前就一直在學校當中主持事務,聲譽一直很好,總是在校園裡夾著一根煙,一邊吸一邊地走著,用帶有標誌性的和藹面孔對學生們笑著,有時候走在路上一言不發地巡視也像是在琢磨有關於學校的一些嚴肅的事務,實際上哪有那麼多嚴肅地事務呢。直到退休以後,她從瑞平那裡才知道,他的工作是蠻輕鬆的,無非是到周六按例給老師們開開會,平時再處理一些案頭的工作。他辦公室前面擺了一排的含羞草,石榴樹和仙人掌,學生們下課的時候總要逗弄一會那些羽毛狀互生的複葉。瑞平和她愛人也同是學校的老師,在教師休息樓里專門有兩間用於生活用的居室,緊挨著她父親的辦公室。大家總覺得這個角落完全是一個私人領地般的所在,富於生活氣息。校長夫人把靠樓梯下面的空地上滿滿地擺著一些大口的罈子,裡面裝上泥土,一年四季地種一些蔥、蒜苗或者小白菜之類的植物,就連操場對面的空地上,專門開闢的菜園也都是他們的。

她偶爾騎著自行車下了班,學生們還沒有放學,所以校園裡陽光普照,安安靜靜地。她從他們地邊上過,望著他們打個招呼,瑞平和她母親頭上包著毛巾,身上穿著一個樣式的圍裙,擋著陽光眯著眼,從遠處朝她瞧過來,她看著他們就彷彿是望著另一個世界的人一樣,心裡不住地感慨。他們有時候往她的後車坐上夾上一捆青菜,或者送上幾根黃瓜。她把這些當做是對她特殊的憐憫與照顧,誰都知道家裡發生的事,都知道她過的日子苦哈哈的。現在她們年紀都大了之後,仍舊留在學校幼兒班,做一些零散的工作。相處得時間多了起來,竟頗能和得來。


這在她年輕時候經歷的那些狂風暴雨般的日子裡,那樣忙碌,心崩得那麼緊張,是從來也沒有想過的。


她是從外地來到這裡結婚的,路途遙遠,舉目無親。那時候,她婆婆還沒有病故,一心想要他們趕緊生個兒子,但是以這樣的家庭條件,要生養孩子談何容易,儘管她並不情願,但是孩子還是出生了。她往自己家那邊也去了一封信,提到自己在這邊的生活,總是說還過得去,拍了幾張彩色的照片寄給他們,正珍長得白白胖胖,在照片里笑得一嘴都是涎水。她也是為了讓他們能放心,私下裡不想示弱。正珍出生不到一年,婆婆就去世了。她倒是鬆了一口氣,她總是怕婆婆那雙異常靈活的小眼睛盯著她,看著她從她那間黑漆漆的裡屋裡面拿米,拿面出來,有時候想要吃個雞蛋,總得要趁她不在的時候去取,即使什麼也沒有取就從她屋裡出來,也像是做賊一樣。


她婆婆總共生養了七個子女,其他子女都在亂世當中遠赴他鄉,唯獨留下她和小兒子相依為命。在丈夫和其他女人,那時候時興養小老婆,一起離開她到外地做生意並死掉以後,她就沒有再快樂過了。在物質最為貧瘠的時候,她也寵著他兒子,因為他兒子跟著她一直受著苦。


她有時對正珍說:「你奶奶就是長著一對你這樣的眼睛,你簡直跟你奶奶的眼睛長得一模一樣。」正珍是不反對的,她巴不得像她的奶奶。孩子出生之後,爭吵就開始了,偶爾也動手,雖然並不是真的動手,然而卻是名副其實的爆發,像是一場場的陣痛,總是在幾乎能預感到的時間準時到來。這些爭吵使他還健在的將近二十年時光體無完膚。雖然,也有好的時候。她跟人提起丈夫的時候總是說並沒有吵得太厲害,就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總是回來太晚啊,收入這麼低,他還在那裡愁眉苦臉,也不知道想想辦法向親戚借啊。每回總要繞到他沒有本事掙錢的事情上面,她總是這麼刺激,她知道這樣最有效果,不然面對她的抱怨和痛苦,他只會悶聲悶氣地忍受,使她得不到想要的回應。

爭吵常常在傍晚開始,因為她剛好從學校回到家,看到一大堆亟待處理的事情。她年輕時候的脾氣為什麼這麼著急,她到現在也弄不明白,那時候是幾乎什麼話都能說出口的,儘管她從來也沒有在他身上用過髒字,這一點在她不能容忍。但是不帶髒字的話語更能穿心。她把鍋放在爐子上面。因為爐子沒有及時換煤球,火已經快要熄滅了,他沒有在家裡等著她,天已經快黑透了,正珍還沒有回來,這些都讓她心煩。她從院子里取一塊煤,往屋裡進。這時候她看見他回來了,滿眼的疲憊,一臉沮喪。她望著他,站在那裡不動等他,想聽他解釋解釋為什麼沒有換火就出去。他沒有回答。她本可以問田裡的莊稼長得怎麼樣之類,或者僅僅是讓他面對自己的怒氣跟自己討個饒。


她看著他站在那裡嘆了口氣,一言不發地去放他的農具。


她心裡窩著火,在廚房裡一個勁地絮叨地說一些他已經聽厭了的話。埋怨他總是跑到地里去做一些沒有用的,彷彿光看看作物就可以長得好起來,而家裡已經交代過他先行處理的事情,他總是置若罔聞。說她每天在學校忙得團團轉,嗓子都啞了,腿都軟了,回家還得生火做飯。說自己一日三餐樣樣伺候著他,他像個大爺一樣倒在家裡磨洋工。雞也不知道喂,飯也不知道煮,哪樣都做不好。


「你去街道上問問看,哪家是這樣的?」她說。

她將她的激情全部發泄在了這些話語當中,它們滔滔不絕地從她的心底里湧出,盡全力地拋給他,也拋給她自己,她知道他聽得見,她故意讓他聽見,所以不斷地調整關鍵話語的力度。她激動了起來,她覺得這樣隔著遠距離沒有直接照面地責備解氣。她話語沒有停頓,手裡握著勺子,徑直穿過客廳,找他,鎖定她的目標。他躺在他緊靠最東邊的那間小卧室的床上。在看到他的時候,那長長的反問句就已經說完了。她在話音落定的那一刻,定在那裡。他捂著耳朵,她怒火中燒。


等到晚飯快要做好的時候,他開始懇求她離開了。語氣當然是充滿愧疚的,他說她希望她過得好一些,讓她把錢全都帶走在路上好用。他要保留他的悲劇。


她說:「我當然會帶走所有的錢,這些都是我掙的,連你身上穿的鞋子,腿上穿的褲子,鞋子里穿的襪子都是我花錢給買的。正珍長這麼大,你也沒有給她買過任何東西,把整個家帶走我都理所當然。家裡沒有一樣你敢說是你的。」


大概,當時她就已經打定主意不再和他生活下去了,她要帶著正珍回去,穿過另一段遙遠的路途,穿過她從來的時候已經穿過去的風景再回去,這她已經不止一次想過,然而她對他到底有什麼樣的情感,她說不清楚,也從來不講這些。這樣想或者能合理一些,怎麼能再找一個像他這樣忍受她的脾氣的人呢,這一點在她越來越暴怒地發作過之後,就不再怎麼有把握了。她幾乎已經習慣了這種時不時隨意發泄的怒火。她害怕生活,也害怕她自己。他像是一面沉默的牆,所有的指責還有埋怨都照單全收,然而他越是這樣她越生氣。他身體不好是事實,但是她恨他沒有什麼用處,她恨她這樣恨他卻也還是沒有一點用。他沒有開燈坐在黑暗中,喘著粗氣,他在她發作的時候,一句話都沒有說,她對他產生了一些痛苦的同情,但是同情也是沒有任何用處的。她整理了一些必須的衣物,踩著自己剛剛在混亂當中隨手扔在地上的一些雜七雜八的什物,她清楚她身上的錢只夠她走到火車站,再遠的路費該怎麼辦,她還沒有想好,但是她有信心,錢是會有的,總會有辦法。


她走出大門不久,就後悔了。然而他並沒有像她以為的那樣驚恐地追出來。她受了傷害。接著,她像沒事人一樣擦乾淚水沿著大街就往下走去了。沒有人認為她這是要做出一個使她生活遭受毀滅的決定。街上的熟人看到她簡單地拿著她上班用的公文包,還以為她又要回學校辦事或者開會,她一一跟他們打著招呼。暮色仍舊在西邊的天空上冷冷地燃燒,她毫無著落。


她坐在火車站大廳購票廳旁邊長椅上,周圍全是背著大包小包行李的路人,火車站熙熙攘攘倒是一個能讓她慢慢思考今後出路的好地方。她回想她結婚後的經歷,就好像是看著別人的生活一樣。然而,她不確定是否希望有人來找她。她買了一塊麵包就著火車站供應的熱水吃了下去。火車站寬敞的大廳的燈光,以及行人匆促的表情,使她的情緒慢慢恢復了正常。她想像正珍回來看到沒了媽是什麼樣的一副神情,大概還是像往常一樣問問她的爸,把書包放下來之後就木獃獃地站住;也許並不,她或者會像個小大人一樣,理解了眼前發生事情,把火生起來開始熱飯了吧,或者是和她的爸一起坐在黑暗的屋子裡面發愁,痛哭。然而,雞還是沒有人餵食,火還是不會換。他是想不到這些的,單單他一個人的時候,日子要過成什麼樣子,她簡直不敢想像,他只會在拮据的狀態之下將就著生活,而她最討厭的就是將就。她喜歡把所有東西都擺放得整整齊齊,有能力置備的東西都要置備齊全,比如絕緣膠布,萬能膠水,晾衣繩,小刷子,蘿蔔叉子,電筆等這些,需要什麼東西順手就可以拿在手裡而不用找半天或者再去借。牆壁出現裂縫或者白灰剝落了,要能夠及時地補上。最討厭且無法解決的當然是老鼠。它們每天晚上都在吊頂上面跑過來跑過去,使她心驚膽戰,唯獨這一條是連她都沒有辦法解決的,放老鼠藥和養貓都不合適。家裡有小孩還有放養的雞群,沒有辦法用這些方法。再說她最討厭的不就是貓嗎?但是,他並不懶惰,絕不是懶惰,她恨的更多的是她自己,是那種孤立無援的處境。


如果他偶爾表現出一些男子氣概來,她不至於這樣沒有一點希望。她真切地記得他站在雪地里拎著半隻雞走回來的那個冬天的早晨。她和正珍都還沒有醒,雪也下了幾天了,到這一天地面上的雪才真正變得厚了起來,到了能夠輕鬆地聚攏起來,堆出一個像灶台一樣大的雪人的程度。她迷迷糊糊就聽到他在外面喊了一聲什麼,聽不清楚,雞也跟著叫了起來,還沒有到打鳴的時候,隨後便是靜靜的一片,下完厚雪之後不都是這樣嗎,一切都是安穩而沉寂的,使人覺得安全,她打算再睡一會。她以為是他起來鏟雪,且抱怨了什麼,沒有在意。他總是會出於對家庭好心和責任,突然對自己觀察到的事情,體貼專註地做起來,他想對這個家庭起到一點作用。她迷糊了一陣之後,又聽見雞棚那邊有打鬥的聲音。她穿起來走出去,就看到他衝出去院子,從樹中間的雪地上穿過去在追趕什麼。一路上有少許血跡。她在院口迎著他,正珍還在屋裡,她不敢走遠。他站在雪地里,看起來那麼平靜,而且略微有一些喜悅,氣喘吁吁。他告訴她他鏟雪的時候,是怎麼發現雞窩裡有異常的,怎麼發現黃鼠狼就躲在雞翅膀下面。他說雖然損失一隻但是至少還追回來半隻。那隻半邊羽毛滴著尚未上凍的血的雞,就被他扯著半邊翅膀拎在手裡,硬硬的,雞翅膀被肌肉牽拉著不完全地展開,看起來健康得讓人感到可惜。他把它展示給她看。她對這些是有興趣的,這種奇特的使他們覺得互相同情且理解的境況畢竟是少數,那時候正珍還沒有開始上學,他們還正年輕。


她等了整整一個晚上。


不知道命運要把她帶到哪裡,她也不能確定就究竟能不能稱之為命運,因為這一切,這樣一種讓人氣餒的狀態不就是她自己選擇的嗎,每一個步驟都是她自己操作的,所以她並不覺得她的丈夫對她負有責任。倒像是現在,她已經無法承擔了,想讓更有力量的主體干涉,來幫助她,來告訴她,好吧,你應該這樣做,你必須這樣做,沒有別的辦法,按照這個方式走下去吧,她就會順從。而他們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鄰居家的男人們找到她的時候,她坐在那裡剛哭過,眼淚都還沒有干,雙眼紅腫著,但是仍舊是體體面面的。不管是到哪裡,她總是這樣的,即使坐下來也都腰板筆直著,雙手交叉著搭在膝蓋上,彷彿仍有一群小孩還在等著聽課。他說:「嫂子,你這是做什麼呢?」「幸虧找見你了,不然正珍怎麼辦啊。」「跟我們回去吧,嫂子。好好過日子,別生氣了。」他們看她只盯著自己的手,一句話都不說,就圍坐在她旁邊抽煙,一邊還在做出努力好說服她。但是她卻已經想好了,她只是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僵持了一會兒,跟著他們回來了,回來的時候她出於感激從城裡打了一個的車,花費不貲,她甚至借了錢,她迫不及待要回來,怕他在家裡出事,家裡還有正珍。為了把好心跑出來找她的人都送回去讓他們放心,或者犒勞他們。她給他們買一點熟肉,算是賠個禮道個歉。相隔這麼遠,因為自己的任性,他們丟下家裡的活計出來尋找她一天,她過意不去。這已經是她全部余錢了。她坐在車裡,看著一路上飛逝而過城市建築的線流,覺得這是她最後的奢侈的機會了。那時候從縣城到各個村落里的道路還沒有修通。她打開起先買了放在包里,準備在火車站充饑的一包餅乾,拿出來,承受著車輛行進在鄉間小路上的顛簸,一口一口地吃著。


她如釋重負地重新接手這個爛攤子。由於有一整天她都沒有到學校上班,就連學校也知道了這件事情,校方也介入其中做了一些說服的工作。生活繼續艱難地往前推進,到處都是用錢的地方,而她再也沒有認真想過回去的事。人們為了使這種援救不顯得那麼突兀甚至編造一些關於這件事的故事,因為故事傳得神乎其神,有時候連她自己覺得有可能會真的發生過也說不定。他們說在她出走的那天下午,鄰居家就聽見有人在敲門,讓他們去隔壁看看,就有那麼一聲,就只有那麼一句聲音大得足以使坐在屋裡修補抹布的鄰居奶奶聽見。她和兒子到隔壁看到正珍爸爸坐沒有亮燈的客廳外面抽煙,正珍哭著收拾碗筷,問完情況之後立刻就趕車到火車站來找人了。鄰居奶奶說是正珍奶奶在請她幫忙。幫不幫得上無關緊要,但是這個故事在人們當中開始起了一點作用。人們對這個故事比這件事情本身還要認真。最重要的是,她不清楚是不是他真的把這傳言當真了。


他如同尋到了救贖的路徑。


只要是在家裡受了氣就跑到鄰居家去訴苦,尋求理解,像是求著人們來拯救他,也像是到那邊去取暖,好讓自己不至於崩潰,僅僅是呆在那裡。他這一習慣的養成是堅決的。他總是穿著一身舊中山裝,他只有那幾套,顏色不一,是他哥哥還是姐夫留給他的。除此之外,他沒有其他樣式的衣服可穿,這讓他在其他人面前出現的時候,總是會使人有一些觸動的。


起先他就坐在鄰居的門口,好像這樣就差不多得到了庇護。有時候他苦惱得沒辦法,就敲敲他們家的門,然後進去。她是多麼恨他這一點,她從不自己去叫他回來,她讓正珍去。她能夠想像出他躲在他們的廚房愁眉苦臉的狀態。他們的廚房比他們自己家的要寬大,因為保暖做得好,通常在冬天也更溫暖,各種廚房用具都擺放的整整齊齊,靠著灶台的牆壁上整齊地貼著報紙。窗戶除了蒙著油污的玻璃之外,外側還蒙著塑料布,冷風在外面肆意地吹著,在裡面的人就只聽著塑料布嘩啦嘩啦地響動。他們的房子也是北方最常見的L字形住房,開口對著東邊,院子里時常擺放一些借過來用的耕田器械。在冬天,他出門之後,總無處可去的,只能走到那裡。那個地方,她無法涉足,無法參與,她感到那邊對她隱隱抱有敵意和遺憾的態度。她不知道他在那邊跟其他人講些什麼。是否數落她的不是,是不是譴責她對自己的傷害,懺悔自己的對生活的無能為力,不論如何這些都讓她作嘔。


而他坐在那裡,在那團火光當中,望著其他人進進出出,覺得自己的多餘,但他想儘可能多呆一會。話是很快就能說完的,他們不可能一直安慰他,只能讓他坐在那裡。這裡的生活在他看來就如同開在窗戶那頭的花,即使觸摸不到,光看看也是好的。他跟誰都不是那麼親近。他出生的時候家裡已經有了六個孩子,沒有人會把注意力投注到他身上。這些他早就已經習慣了。


鄰居家的兒子和正珍差不多一般大,瘦瘦高挑的個子,白皙和恰到好處的年輕傲氣的臉,使他想起正珍,他心疼正珍生活在這樣的家庭當中。在這裡避難期間,他唯一不能理解的就是鄰居家兒子的冷漠了,那幾乎是孩子通常不會具有的神情。他看著他坐在那裡,便繞好遠走過去拿一雙筷子,或者取一個西紅柿來吃,不看他的臉,彷彿在他的世界當中,他這種狀態的人物是不存在的。他青春洋溢的面龐上輕微的絨毛,在冬日陽光的照耀下泛出金黃的色澤。他會跟他搭個話說,這麼快就餓了嗎?肯定是又要長高了。一半是說給他聽,希望有所回應,一半是說給在外面屋裡忙家務的其他人聽。然而並沒有人理會他,他就落寞地笑一下,給自己笑,也給別人,然後仍舊望著火爐中間的那一點黃色的光。這個時候距離他病得躺倒下來還不到一年。


等到他回來的時候,怒氣也就真的消散了,兩人也再沒有那麼多話好說,她的絕望感越來越強烈。有一次,她拿尼龍繩來要把自己勒死。繩子通常用來晾晒衣物的,由於常年在太陽下暴晒,且質地也並不好,她通常會擔心在承擔被子或者勢頭的棉襖的時候,會不會突然斷掉。畢竟它的斷端已經糟朽了,但是把它疊雙,用來勒住脖頸,阻斷呼吸倒還搓搓有餘。繩體並不太粗,使她扯緊脖子的時候用不著費多大力氣,就可以達到恐嚇的效果。他在一旁攔不住。她把門鎖住。正珍把鄰居家的男人喊過來救急。鄰居家男人把門踹開,把她從凳子上抱下來,按在地上。她一開始是反抗的,她用她全部力氣去博開壓在身上的男人的手。她發狠地抓撓。然而,也就幾秒鐘時間,她就被這時升上她頭腦當中屈辱感嚇壞了,幾乎是慌慌忙忙地想要去躲避這些可怕的接觸。很快,幾乎在場的所有成年人都意識到了這種尷尬。她迅速清醒了,這種尊嚴的掉落的感受,使她迅速停止了,原先由憤怒和痛苦的發泄而引發的本能的掙扎。在她站起來之後,他們看到她脖子已經通紅,幾乎勒出血來。他們掰開她的手指,將繩子用剪刀,從她的手上取掉。她把剩下的繩段扔在桌子上,坐在電視機旁邊,閉著眼睛直喘氣,她感覺到他們驚惶的注視,他們揣度著她。她一言不發。人群議論著,安撫著,甚至連孩子也都趕來看是怎麼一回事。正珍捂著嘴巴不住地哭,跪在人群外圍,腿已經嚇軟了,被人扶起來腳都站不穩。自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和鄰居有主動來往了。只有他熱心地拖著病體去給鄰居犁地,去幫他們撒種,甚至有時候晚上有田裡的工作,人手不夠的時候,只要叫上他,他也去。


他死了之後,葬禮是鄰居協助操辦的。


她的生活一下子就平靜了,真像一潭水一樣。她把所有的時間幾乎都花在工作上。她用余錢將院子里的土地墊平墊高,把水泥打上去。她翻修了家裡的窗戶,使客廳看起來更明亮了一些。她把院牆壘起來,裝上了漂亮的大門,給自己的私人空間以必要的防衛。除了學校里的工作,農忙的時候,她偶爾也到其他家裡幫忙有償剝剝玉米,晒晒麥子。她自己學會了修自行車,還買了一輛電動車代步。正珍工作之後她就更沒有壓力了。除了正珍長久以來對她隱隱的敵意,她再也感覺的不到過去的生活對她的傷害,她把那以往的時光幾乎都忘掉了。她記起了自己在遙遠的娘家時候一些習慣,偶爾也喝一喝下午茶,買一些糕點備在家裡面。在學校沒有課程,或者學生們都聽話,也不吵鬧的時候,她就坐在那裡想想她以前的事情,以前的過錯或者痛苦。她偶爾擺弄一下她年輕時根本沒有功夫擺弄的,在娘家時學會的活計,比如包粽子,做糍粑,她做得那樣好,幾乎可以拿出去叫賣。


她原先是因為太過操心和忙碌無暇關注別人,現在倒像是忽然就沉在自己的生活中睡著了一樣,其他事物不再與她相干了。


連續兩三天,她都聽到自己家門外面急促的敲門聲,並沒有人喊開門,比如說如果是熟人的話應該要報上自己的名字,這些全沒有,只是一遍又一遍地。


「從敲門聲就能判斷出,哪聽過這樣敲門的,」她後來跟人說,「我一聽就知道不會是什麼好事。」


她甚至不確定是不是敲的自己的門。因為卧房離大門比較遠,她披上薄毛線外套,站在院子里又聽了又聽,這下清清楚楚地,聲音是從鄰居的鐵門上傳過來的。她打開門朝那邊望一下,只見黑壓壓的一群人站在他們家的門前,門口停著一輛舊麵包車。她後來跟人說毀掉她的也是一陣敲門聲,也許那敲門聲根本就不存在,但是她忘了。


過了幾天,她才從別人那裡打聽到他們的事情。大概是從正珍離開家出去工作有兩年之後,鄰居開始出了一些問題。


他們的兒子在上海就讀一所專科學校。儘管人們也會為真正上了大學的孩子們高興,放炮,並認定只有這樣才可能改變或者說改善這孩子的前途。但是,並沒有人會覺得即使僅僅就讀專科對這個孩子的前途會有什麼樣不好的影響。並沒有人會為他的未來擔心,彷彿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未來美好的保證一樣。


這是一個多麼漂亮和惹人喜歡的孩子啊。從初中開始,他就在竄個子了,整個人身上透出一種少年特有的隨心所欲的樣態,從來也不會在他不感興趣的任何一個事物上認認真真的花費一些專註力。總是和一群朋友們在一起。在街道上騎著單車和一夥跟他一般大的男孩子們默不作聲地風一般地離開,直到晚上才筋疲力盡地回來,坐到家人都已經用過晚飯的桌子前面吃飯。一副隨和和有魄力的樣子。


他迷戀乒乓球那一陣,所有教練都非常喜歡他,他有天賦,使他在整個小學都小有名氣。他也的確迷戀運動。他收集各種牌子的乒乓球拍,各種類型,各種牌子,他統統試用過一遍。軟硬度不一的乒乓球,他可以說出最適合於用哪種球拍擊打。他把它們展示給其他孩子,但不屑與其解釋太多。他只要有新的發現總要拿來嘗試。他擊球的時候,總喜歡選擇扣殺、旋球、下切或者削球這樣的技巧,運用得這樣嫻熟,使大家在看他打球的時候都非常愉快。然而,他並不隨便和找他打球的孩子們玩,他有固定的玩伴,即使如此在他偶爾和誰開始比賽的時候,孩子們還是對他趨之若鶩。


遺憾家裡沒有辦法給他買紅雙喜牌子的球台。但是,他父親在平時停放拖拉機的空地上,為他支起了一塊。檯面是水泥的,台底下壘砌著磚頭支撐著。這些磚頭並不是臨時地壘放著,而是用水泥灰一塊一塊地砌平整了,再將外立面也抹平塗上石灰。為此,農閑的時候,農用機械就被停放在農忙時要曬糧食的院子側邊,忙的時候,就停在街邊上。


然而,這個球台卻很少被用到,漸漸變成家裡用於晾曬蘿蔔片,豆角,發了霉的麵粉、大豆或者海帶的地方了。他最多用的是學校撞球室里的那兩個。他和教練們的關係是非常要好,父親也不吝於請他們吃飯,希望他們可以更多訓練和培養他,讓他在縣裡的比賽上參賽,他們不奢求他可以拿到名次。然而他的確拿到了,名列第四。


如果說他在青春期也有戾氣的話,這戾氣也是包容在他滿不在乎的讓人愉悅的脾性當中,使人察覺不到了。他是那種即使大人也覺得神秘的少年。不能了解到他究竟在經歷些什麼,因為他總是氣定神閑。不像那些在青春期里經受著各種——無論是外形,生理還是內心上不滿意的孩子那樣,常常表現的痛苦不堪,表情嚴肅,因為或者以上,或者其他種種原因,只是埋著頭去用功讀書,同時,也讓父母活在那段漫長的叛逆期的長久的陰影當中。


他喜歡的女同學也人盡皆知。這似乎不適合於他對一切都鄙夷的態度。他是認真的。他參與最多是男孩們的聚會,但學校里在同學當中傳得最廣,或者最先提起的新聞,總是他和一個男同學爭風吃醋的故事。畢竟,這種事無論在哪裡,什麼場合,或是在哪個年齡段都是最容易流通的信息。那時候,他只有十一歲。那孩子搶先一步給女同學寫了封情書,由此順利劃分和界定了歸屬。看不出他因此有什麼明顯的反應。然而,假如有人膽敢當面提到這一點,哪怕是稍顯恭維的暗示,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罵回去,不否認也不肯定。


他們問他:「你也寫啊,他還能跟你搶?」他說不寫。


起先,大家希望他可以進一所正經的體校上學,幾乎所有的關係都動用了。在他小學還沒有畢業之前,他的父親已經會見過了體校的老師,雖然並沒有能夠通過他順利見到校長,他們知道他們的意思和這孩子的重要性已經傳達到了。他們有了解就已經足夠。剩下的就只有訓練了。


訓練是持久的。


這幾乎是他所有事情當中最用心的一件了。沒有比這件事情更重要,在他家裡,即使他還有一個小他兩歲的弟弟。老師一致支持他,他許久沒有來上過課。在學校有重要的體育競賽需要他參加,也因為只是鎮上舉辦,而他又離考期將近,沒有被准予。他被要求照日常訓練。人們看到他總是滿頭大汗從學校一樓的球室里跑出來,將前額前頭髮都緊貼在皮膚上的頭低放在水龍頭下面,低低,但輕快熟練地在水流下面甩一甩。


任誰也不能相信,他落了榜。原因或許是文化成績沒有過關。這在分數線已經很低的情況下並不是一個合理的解釋,但是誰能和說得准呢。大家對體校的文化科題目考試難易程度也了解的不多。儘管他確實是努力了的。也許是他訓練不夠,或有教練專業度的原因,兩名教練只是鎮上最好的體育教員,並不是正規的訓練乒乓球運動員專業指導。或者他發揮失常,用力過猛,導致一些明顯的錯誤在考試當中發生。透徹而明確的原因最終沒有人再分析,或者再提起。他和其他學生一樣升到初中,到鎮上的一所中學去走讀。中學是鎮上最好的,鎮里的校長同情他的處境,欣賞他,且破格錄取了。其他不懷好意的人則說他的父母私下用了一些錢,使他得以在未參加任何考試的前提下,通過其他途徑轉入了這所學校。很快在學校里認識的一些孩子把他帶壞了。這在那時也是常有的事情。他常常出去打架,成群結隊,不到晚上十點,從沒有見他在村裡出現過。他留長了頭髮,有時側著梳到一邊,有時將頭髮從正中間分開,發梢掃著他的脖子。


他開始懶懶散散。他穿著當時剛流行起來的皮夾克,走在學校旁邊的柏油路上——道路平鋪著一直通向縣城,身邊聚著一群同他一樣嚼著口香糖的男孩子,他們偶爾吐口唾沫在路邊的土裡,這個時候,學生們還沒有下課,或者放學,路上除了偶爾通過的車輛之外,再沒有其他人了,他們瞎晃蕩到遊戲廳,或者聚在哪個夥伴相熟的理髮店裡,躺在沙發上吹牛。等到放學了,再各自回去。他學會了抽煙。他變得非常漂亮。那時候還不太常看到男孩帶耳環,連紋身在初中生那裡也是很少有見到,這些他都有,他和以往的在村裡的孩子都脫離關係,看起來也不再那麼稚氣,和同他一起長大的孩子們比起來,他成熟得更像個大人,他不再有發小了。


剛到初三,他說他不想念下去,他對父母說他讀乏了。


於是,家裡人又把他送到上海去讀書。


他父親的姐姐在上海開一家飯館,生意很好。在此之前的幾年,他們還在村裡做一些小的買賣,雖然殷實,但是和普通人家的生活也相差不了多遠,還是需要在農忙的時候,忙上一兩個月,補充收入。現在他們過得很好了,已經將鄉下生活拋在一邊。有他們的照管和提攜,使這個決定在他父親看來,怎麼想,也是光明,和更加能積累生活新的希望的事情。


到上海的第三年,他們接到遠在那邊親戚的電話,要父母過去打點處理他在上海的事。知道一些內幕的人們回來只是說一些模稜兩可的話,但是總歸還是向著他。大家難以認同,也難以接受他留下不好的名聲。說一群年輕孩子想搶點錢花花,隨隨便便地到大街上攔住了一個人,肯定是鬧著玩,人家不肯給,其中一個孩子捅傷了人,可是就那孩子老實,警察衝過來的時候,其他人都跑了,只留下他一個,沒有跑掉,就這樣替人承擔了罪名。這個敘述當中雖然有諸多疑點,也沒有人敢繼續追問。其他孩子也沒有抓到,具體結果怎樣不得而知。隨後,他們家裡就再也沒有功夫考慮別人的事情,對他也沒有更高希望了。過了兩年,大家知道他回來了,雖然沒有多少人見過他。他是否消瘦了,是否有了一些城裡人才有的習慣,是不是會珍重重新生活的機會,是不是也會懊惱,會不會覺得對什麼事情很抱歉。


因為種種原因,他也沒有在家裡住,頭年就在城裡結了婚,第二年,生了一個孩子。他父母為他在縣裡買了一套房。錢當然還是借來的。因為賭博和其他惡習仍舊沒有改正,又加上欠了幾十萬的債務,妻子也走了之後,並沒有帶走孩子,而是留給他的父母撫養。也有人說妻子是被他打跑的。為了讓兒子重新有資格生活,用不著東躲西藏,他們沒日沒夜地工作。他整日在外面躲避債主不久,又染了毒癮。不清楚是因為賭債而染上,還是因為染上了之後,才有了賭債。不嚴重,只是嘗試,大家說。他被他父親找到後,安放在隔離勞教中心,他自己也是願意的,大家願意這樣相信,因為近年他再沒有回來過了。有關於他的一系列風波似乎到了快終止的時候了。他畢竟最終安分了接受了他父母的安排。然而,生活不再像從前一樣。


她從前只看到,鄰居夫婦兩人總是疲乏地從田裡回來,用不著尷尬地迴避他們,免得必不可少地要同他們寒暄。但是他們也從來沒有過來看過她,即使是她騎著車在他們前頭停下,他們也經常不再抬起頭來望一望。她知道他們種植經濟作物,這些作物比通常的作物更加耗費體力和精力,那不是普通幾個人的家庭能應付得來的,她以前總以為他們有壯勞力,所以並不替他們發愁。她想著他們總在掙錢。他們或許又要打算蓋建兩棟新房,為了他們的兩個兒子。或許生活是看起來和大多數人一樣,會幾乎同步地更加好起來了。唯獨,他們再也不像從前那麼健談了。往常他們總是聚在一起,要不就是他們家男人和其他人坐或蹲在一起,隨便是什麼的地方,吃著飯,說一些地里家裡的閑話,他們是那麼合群,完全地敞開,他們會覺得那些溝通既對他們有用也有樂趣,他們的勤懇使他們覺得不欠人什麼,所以總是樂呵呵地同人打著趣。他們有待人刻薄的時候,但是他們毫無忌諱地挖苦,使人覺得他們坦率,使人覺得這些都算不得什麼。他們操持家務和農活是畢竟好樣的。


她已經許久沒有再在街道上閑聊的人群當中見過他們了。她原以為,這只是因為他們也像她一樣變老了。因為他們的頭髮幾乎都快白光了。


晚上,她從學校回來,遠遠地看到自己家的房子和他們家的並排地列在一起。他們的院子里依然亮著燈,神秘的忙碌,神秘的生活,和其他亮著燈的家庭一樣,雖然他們需要每時每刻地面對著似乎很難償清的債務,面臨著自己的秘密,面臨著衰老,面臨著可能延續到生命盡頭而止的悲苦,然而,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還是都存在在那裡。她同時想像著很久以前,很多年以前,他們從她的家門口經過時看到的,與想到的。看到那幢在日常當中正潛伏著悲劇的宅院,是否也同她此刻一樣,心中漸漸升起一股股滲入到肌骨中去的涼意。早上天一明,她就想把這個事情告訴她女兒,總之想跟人,任何人,講一講這些事情。


然而她忍住了。她起了床,把昨晚剩下的稀飯放在火上熱著,將不多的一點熟牛肉放進微波爐里加熱。她領養了一條狗,當然不會再養雞了。她把原先放置雞籠子的地方全部種上了花草,最邊上種的是一些薔薇,她希望它們能夠沿著牆面爬上去,像她已經退休的老同事院子里種出來的一樣。中間種了幾排月季,儘管它們長勢並不好,葉子邊緣有一些發黃,非常稀疏,還沒有到可以開出漂亮花朵的時候。偶爾幾株,也還能夠在春夏之交的時候開上一點,但它開出來的,無論是什麼顏色,還都顯得蒼白而小。她還是經常會給它們松一鬆土,施一點肥料。另外一小塊地方,種了蒜苗和青菜一類的必須品,每周六總不會忘記給它們都多澆一些水。她早上起來除了做自己吃的,也還要給這隻小狗煮一些狗糧,她看著它吃完,再把自己的碗和小狗的盤子洗乾淨,她養的是一隻達布拉多,她從來沒有養過寵物,但愛乾淨,怕它會把屎拉在盤裡,也怕它會啃,所以總要把盤子收起來。


忙完之後,她就坐在空蕩蕩的房子里,想著這一系列的事情,想著還能夠將這件事情跟誰說說。如果是在電話里她會說:「正珍,隔壁出事了你知道嗎?」然後她會從頭到尾將隔壁家所發生的事件講給她聽。


講她爸爸是怎麼信任他們,總是坐在他們廚房裡不走,講她爸爸生前是多麼不信任她,而信任別人,讓她有多傷心,多絕望,講他爸是如何崇拜那個家庭,將他們家的孩子當成寶貝一樣敬畏著,多麼希望自己家和他們家一樣,多麼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像那個男孩一樣快樂,而這些都是她憎恨的,她最憎恨的還是他們無時無刻不在觀察著自己的生活,她甚至感到他們竟時不時督查著自己,彷彿只要伸出手來就能夠抓住她的脖子好指責她的過失,指責她沒有盡到照顧他病弱的身體的責任,講她被他們死死地按倒在地上的時候,內心對眾人和對正珍父親的無限的恨意。而這些恨,從來沒有停止過。


講完這些,她可能會大哭一場,會跟正珍說她要向學校請幾天的假,她要歇一歇。


她或許是樂意聽的,或者會因為太忙而打斷她,等她閑下來的時候再給她回過來。她極有可能會說:「媽,為什麼你總是這樣……為什麼總提以往這些亂糟糟的事情……還是要抱怨個沒完……你看,不要再說爸了,爸已經那麼可憐……好了,先不要說了……你先平靜平靜,歇一會躺著,等我一有空的時候再打給你。」


所以,除了就這樣靜靜地坐著,還能再說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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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虻,1988年生於河南省焦作,寫小說,2012年獲第二十二屆黑藍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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