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清理街道名，後冷戰格局下廉價的站隊之爭

卡爾·馬克思大道。 圖片來源於德語維基百科

據德國《圖片報》（Bild）報道，近日，德國基督教民主聯盟（CDU，以下簡稱基民盟）經濟理事會秘書長沃爾夫岡·斯泰格（Wolfgang Steiger）提議更換東德一些具有共產主義特徵的路名：「東德的政治和經濟已經破產二十五年，是時候把路名里那些共產主義聖人換掉了。」德國有數以百計的道路和地標以馬克思、恩格斯、盧森堡、列寧等「共產主義理論奠基人」命名，它們大多分布在東德地區。這位負責基民盟經濟事務的黨內高層人士代表了支持改名的保守派：「我不明白為什麼今天還有人用這些名字，……沒什麼用處。」緊接著斯泰格表示，與其用馬克思的名字，不如用路德維希·艾哈德（Ludwig Erhard）。後者是前西德總理，曾被視為六七十年代西德「市場經濟奇蹟」的奠基人。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至今，德國至少兩次書寫了「道路改名運動」的歷史。第一次發生在1945年，時值「二戰」結束，德國戰敗，許多以納粹軍官要員命名的道路在反思法西斯主義的浪潮中被迫改名。第二次發生在九十年代，伴隨著蘇聯解體，新一波以去共產主義化（decommunization）為名義的改名運動在德國展開。1994年3月17日，一個專門審查柏林街道名稱的委員會成立了。隨後該委員會發布了一項調查報告，稱民主德國不是「一個多元共存的政體」（a pluralistic state），因為到處都有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雕像和紀念碑；在某些城市和小鎮上，每兩條街中就有一條以共產主義者命名。

二十世紀的最後十年，社會主義生活記憶從表面被解構，此舉一定程度上影響到新舊兩代德國人的文化心理。十年間，德國境內數目可觀的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和其他共產主義者的雕像被推倒，許多雕像只剩下空空的基座。與此同時，大量以共產主義者的名字命名的地標被改名。例如，馬克思－恩格斯廣場（Marx-Engles Square）於1994年更名為宮廷廣場（Schlo?platz）——「宮廷廣場」曾是該地標的原名，1950年，東德政府將其更名為「馬克思－恩格斯廣場」，九十年代又被統一後的德國政府改了回去。因此，「冷戰」為理解道路改名提供了必要的進路、中介和語境。

在柏林電視塔眺望馬克思大道。 圖片來源於德語維基百科

一些柏林街道換回了高牆築起前的名字，例如列寧大道（Lenin Avenue）於1992年更名為蘭茨貝格爾大道（Landsberger Avenue）。有的道路甚至換回了普魯士王國時使用的名字，如以東德第一任總統、共產主義政治家威廉·皮克（Wilhelm Pieck）命名的威廉·皮克大街（Wilhelm Pieck Street）更名為蓋特大街（Gate Street），該路名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紀初；以德國工人活動家奧托·格羅提渥（Otto Grotewohl）命名的奧托·格羅提捏大街（Otto Grotewohl Street）也換回了舊時代的名字威廉大街（William Street），以紀念著名的腓特烈·威廉（Frederick William）。還有的道路被冠以魏瑪共和國（Weimar Republic）政治家或傑出市民的名字，抑或直接以花卉和灌木叢的名稱換掉。

事實上，不止在德國，包括波蘭、俄羅斯等國也試圖從路名上去除共產主義痕迹。不過，儘管兩次「運動」都興師動眾，但第二次的規模被它的推廣者有意放大了。一方面，反對改路名的人不在少數，去共產主義化在市場經濟蓬勃發展的時候遇到了來自左翼的阻力，因由自由市場帶來的諸多問題和挑戰也使反對改名的力量經久不息。另一種批評的聲音認為，由西德精神遺產引領的「偶像破壞運動」無益於改名者所倡導的進步與多元，卻容易引導大眾接受污名化的共產主義觀念。這些堅定的批評者所言並非沒有道理，所謂「西德精神遺產」的歷史視角有不可避免的局限性。當我們的視線被牽引到東德的時候，會忽視「冷戰」背景下的西德也曾把一些傳統德文地名改成英文。誠如一個從西德小鎮去到柏林青年講述道：「英文地名越來越多，以後難道要把『德國館』（Deutschlandhalle）改名『德國廳』（Germany Hall）嗎？」這迎合了「冷戰」時期西歐與美國間「跨大西洋對話」（Transatlantic Dialogue）的歷史背景，而當我們只批判東德政府把路名改成馬克思大道（Marx Avenue）的時候，西德自然去到批判視野之外了。

另一方面，從現有資料看來，並沒有那麼多共產主義色彩的路名被換掉，許多路名都被保留了下來。這其中，地方政府在地方道路命名上的主導權發揮了重要作用。許多市民不願意依附潮流改名，更願意尊從習慣。加之，柏林牆倒塌以後，由西德調往東德的官員多身居高位，基層仍保留著為數眾多的東德官員。因此上級提倡給道路改名時往往受到來自地方的阻力，阻撓的原因可能僅僅是對改名「沒有任何興趣」。時至今日，到訪德國的遊客仍能隨處在路牌上看到馬克思等人的名字，再想傾全力擦除共產主義痕迹幾無可能。

在此背景下，才有了近來基民盟經濟理事會秘書長斯泰格的言論。他的言論並不新鮮。拋開媒體的誤讀，斯泰格並非狂熱的「反共產主義分子」。對斯泰格而言，利用道路這樣熟悉的舊空間創造新的同時性是建立認同的必經之路，更是表達經濟政策立場的舉動，而非真的要行改名之實。在當今的城市綜合體中，經濟政策、生產和消費方式連接了「冷戰」中敵對的兩種意識形態，路名不過是日常生活的表徵。沒有一種路名解決方案能令所有人滿意，路名就成為各方立場相護對壘和博弈的廉價戰場。這些人中，有人視共產主義痕迹為危險，有人視「反普魯士化」（re-Prussianization）為腐朽，還有人視六十年代的西德「市場經濟奇蹟」為圭臬。在諸多因素的推動下，去共產主義化不會出現一邊倒的支持態度，討論改路名與否也將淪為舊式的左與右、激進與保守的「站隊」之爭。（文/陳榮鋼）

轉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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