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喜歡博爾赫斯？

差不多十年前寫的,現在看,感慨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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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歷的很少，但我懂的很多。」博爾赫斯如是說。我相信這是博爾赫斯對自己一種非常謙虛而又驕傲的說法，我想他只是想說，與他懂得的相比，他經歷的事簡直不值一提。博爾赫斯確實是有資本這樣說的，去年我迷過一段時間他的小說，最近又亂翻了他的一本散文集，他的博學讓我驚嘆，我雖然也知道有許多人在他的一生中創造出了許多令人羨慕的成就，但我還是覺得如

果能象博爾赫斯這樣活一輩子，那才真正是沒有白活。如果我是一個女人，我會喜歡這樣一個男人的，即使他真的是一個性無能患者，即使他蒼老到只能和他的拐杖組成一幅意象。

我把最高的敬意給博爾赫斯，只是想表達他給我帶來的震憾的，這種震憾不只是小說技巧方面的，更多的是他給我的心靈上造成的震憾，那就是人是可以永生的，辦法是給自己製造一座迷宮，並且故意找不到出口。在博爾赫斯眼裡，生與死，存在與虛無，現實與夢幻，短暫與永恆本質上是一樣的東西。博爾赫斯的這些理解，體現在他的作品上表明的態度就是對「眼前的具體的現實可以採取漠視的姿態」，與人類那些永恆的迷宮相比，眼前的具體的現實又算得了什麼？另一位我非常敬重的作家卡爾維諾提到博爾赫斯時如是說：

「在小說創作中，如果要我指出誰是最完美地體現了瓦萊里關於幻想與語言的精確性這一美學理想並寫出符合結晶體的幾何結構與演繹推理的抽象性這類作品的人，那麼我會毫不猶豫地說出博爾赫斯的名字。我對博爾赫斯的偏愛原因不僅於此，還有其他的原因，主要是：他的每一篇文章都是一個宇宙模式或宇宙的某一特性的模式，如無限、無數、永恆、同時、循環，等等；他的文章都很短小，是語言簡練的典範；他寫的故事都採用民間文學的某種形式，這些形式經受過實踐的長期考驗，堪與神話故事的形式相媲美。」

卡爾維諾對博爾赫斯讚歎有加，其實他自己也是一個幻想大師，他也製造一個個迷宮，與博爾赫斯那些充滿了神秘感的迷宮相比，他的迷宮更如夢如幻，更輕新飄逸。他的妙趣橫生的《宇宙奇趣》，他的詩意般的《看不見的城市》，他的充滿著奇思妙想的《命運交叉的城堡》，他的哲人般思考著的《帕洛馬爾》，他的用小說構建的小說《寒冬夜行人》，每一篇都讓我嘆為觀止，羨慕不已。

博爾赫斯和卡爾維諾的這些作品讓我感覺我生活在一個幸福而痛苦的時代里，作為一個讀小說的人，我為能讀到這樣的小說而幸福不已，並且我幸福地想到我們的後代也能讀到它們。作為一個想寫小說的人，他們又讓我多麼的絕望啊，他們在我的面前豎起一座座高山，讓我只好絕望地死在山角之下。王小波說，好小說是這樣一種小說，它們讓看小說的人覺得好看，讓想寫小說的人害怕，他們的小說何止是讓我害怕啊，只是絕望，是的，絕望。可是，又有人說絕望是無限美好的，我暫時這樣安慰自己吧，不然怎麼活下去：）

與這些大師的作品相比，去年我看過的國內比較有名的小說無不讓我失望和厭倦，不論是紅遍了中文互聯網的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天請將我遺忘》，還是張抗抗的《作女》，還是皮皮的《所謂先生》，還是北村的《周漁的火車》，還是池莉的小說系列，這些作品無非只寫了下面幾行字：

「我把我受的苦擺在你的面前；你若不感動，便表明全無心肝。」它們即不讓我覺得好看，也不讓我感到害怕。作為對他們的懲罰，我發誓不再看他們的小說，我想這是一個讀者對一個作者最嚴厲的懲罰。

我在這裡想聲明的是，我在這裡表示對以上小說的厭倦和失望，並不能保證我的小說不會給別人同樣的感覺，每每念此，我便傷心不已：）雖然我既不想靠它們吃飯，也不想靠它們成名。

平庸的作品與大師們無以倫比的作品相比而產生的差距讓我陷入深深的思索，為什麼他們的作品是無與倫比的，為什麼我們的作品又是平庸的？以我的理解，大師們之所以能創造出偉大的作品，原因在於他們的勤奮，在於他們的博學，在於他們那豐富的幻想才能，在於他們對小說創作理念的世無前例的創新，在於他們對這個世界深刻的理解——這種理解有時並不一定產生偉大的思想，相反，產生的可能是偉大的迷惑，這種迷惑比對這個世界不理解時更為巨大，他們把一個個迷惑寫下來，就是那一座座迷宮，但不正是那一座座迷宮給了我們美的福祉嗎？當然，當然，所有的這一切的前提是要有一顆聰明的大腦，看來，只好滑到宿命論里去了。

另一位我喜歡的作家納博科夫在談到小說時如是說：

「在我以為，小說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帶給我（勉為其難地稱之為）審美的福祉，一種不知怎麼，不知何地，與存在的另一種狀態相聯繫起來的感覺，藝術（好奇心、柔情、善意和迷狂）是那種狀態的準則。這樣的書不多，其餘所有的都是有議題的垃圾或某些人所謂的思想文學，常常也有一些有議題的垃圾，由一些巨大的石膏體帶進來。這些石膏體被小心翼翼地傳過一代又一代，直到有人帶了鎚子過來，一通好砸，砸的是巴爾扎克，高爾基和曼。」

說得真是太好了，砸的更好了，我唯一感到不滿足的是砸得還不夠。

可是，可是，雖然他已經砸了那麼多，我前面的高山還是不少，這些高山，我寧肯絕望而死，也捨不得讓他砸倒。小說之於我，就象一位我深愛的而又捉摸不透的女人，它讓我幸福，讓我憂傷，讓我迷戀，也讓我厭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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