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正在全面崩潰，理想是對抗虛無的唯一辦法
下午，我給法國人weiwei打了個電話，weiwei正在趕往葉錦添家中參加展覽，只得匆匆與我閑聊了幾句，一如她此前的匆忙如風。
我隱晦地向她表示了祝賀：一兩天之前，由weiwei出任藝術總監的雍福會，成為上海第一家獲得「米其林二星」稱號的本幫菜餐廳。這讓「流浪者」weiwei非常興奮，我分明隔著電話看見了她臉上洋溢著的榮耀——這是一件天大的事。這甚至不是本幫菜的勝利，而是某種理想主義的勝利。
某種程度上，是雍福會「收留」了weiwei，這個出生於新疆庫爾勒，後遊學又生活在法國的的蒙古人，半生顛沛，從北京到巴黎，從新加坡到杭州，自由的生活在哪裡，她就會去哪裡。一年多以前，一個叫汪興政的上海人向她發出了邀請。他邀請她到一個永福路上一個名為「雍福會」的地方工作。
又一年之前，weiwei剛剛斥巨資獨立出版了一部小說《穿裘皮的維納斯》，與波蘭斯基的電影同名。小說的男主角是一對年輕的小夫妻，他們在上海邂逅了另一位神秘主角「汪先生」。weiwei書中的汪先生，是一位人情世故過於通達的老克勒，自信，邪魅，讓人無論如何也看不透。最後，女主角迷失在汪先生的語言迷宮裡並為之傾心。
小說《穿裘皮的維納斯》
vs 汪先生「原型」汪興政
這位虛構的「汪先生」，靈感源於現實中的汪興政。生於絲綢世家，做服裝設計起家，後轉向收藏界和餐飲界，似乎是為各類媒體津津樂道所熱衷的汪先生的人生軌跡。2001年，他租下了產權歸屬於興國賓館的上海永福路英國領事館小樓，更名為「雍福會」。雍福會為人稱道的，往往是奢華美麗的外觀，所謂「美得一塌糊塗」，反正媒體總是喜歡用這樣的字眼形容它，也許他們從來就沒有更多的辭彙。2004年，Wallpaper雜誌已經評選出非洲的一家會所為當年全球最佳設計會所。而在看到雍福會之後，這家孤傲的大牌雜誌居然破天荒地增設了獎項名額，將此榮譽授予了雍福會。這種「富貴之美」或曰「復古之美」，是汪先生一手打造的。世事滄桑話鳴鳥，外表覆蓋下的這座小樓里，曾經生活於此的人們的故事，甚至比文學作品和電影還要匪夷所思。
20世紀五十年代，這幢永福路上小樓的主人為鄺安堃。人們可以用許多文字介紹鄺安堃，歸納起來卻只有四個字：一代名醫。只要看看上海診療費最昂貴之一的瑞金醫院內科大樓前豎立的銅像，即知此言非虛。
上海瑞金醫院內鄺安堃雕塑
比起一代醫學巨擘、博士後導師桃李春風蠟炬成灰之往事，過去上海的人們茶餘飯後似乎更熱衷於談論鄺氏家族雞飛狗跳的遺產官司。1988年，時年已經86歲高齡的鄺安堃，與來自紹興農村的小保姆朱劍穎發生了感情，引發家庭內部的軒然大波後，鄺安堃毅然與年僅23歲的朱劍穎結婚。四年後，鄺安堃去世之前，擬定遺囑將屬於自己名下逾千萬的動產、不動產悉數贈與朱劍穎，他人無權主張任何權利。自此，兩個兒子完全喪失了繼承權。這樁瞬間轟動上海灘的遺產官司一直打了十六年，最終以鄺安堃兒子敗訴告終。
如此，一座普通的老洋房，也因居住在其中的人們的故事而改變了氣息。然而，那是一個即便雞飛狗跳也有傳奇故事可以講述的年代，因為故事裡的主人公畢竟足以值得正視。而另許多人看不懂的今天或曰當下，只有經紀人挖男明星的牆角，只有千萬粉絲包機包大屏幕給一個17歲小偶像慶生的時代鬧劇。所以雍福會的女主人Lori曾對weiwei慨嘆：這是一個全面崩潰的時代。
Lori給weiwei帶來了巨大的觸動，在朋友眼中有些「玩世不恭」的weiwei突然有一段時間從社交平台銷聲匿跡——她躲進法國南部的泥土裡，沒日沒夜地看書，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到黑塞，從加繆到荷爾德林——已經七年時間沉溺於「玩樂」而沒有看過一本書的weiwei突然恢復了文學熱情，原因全在於李青。這位雍福會的女主人，懂得東西「比我多一千倍」，weiwei說，她認為Lori是個重度文學愛好者，在完成了一定的資本積累之後，在一眼看穿了時代全面走向衰敗的軌跡之後，她希望能重拾這座城市昔日的榮光，在衣香鬢影燈紅酒綠之外，人們能夠有一個空間自由交流，這種交流基於對人類共同困境的焦慮，基於對一個真正有價值的世界的共同探討和尋求。在這裡，不再有人探討作為流通手段的金錢，也不再有裝腔作勢的「上流社會」的庸俗趣味。
雍福會的酒吧正在按照這樣的模型一步一步打造成熟。而因過於出眾的外形，雍福會即便在有幸榮膺「米其林二星餐廳」稱號的歡愉時刻，依然在社交平台上遭受了無數口水。對此，weiwei顯得非常坦然。她和雍福會所有的家人都深知，這些向來不憚用刻薄言語攻擊一切上升事物的人們，是這個全面崩潰時代進程中最先被看不見的意志雙手調度的鐵皮棋子，其僵局是不動便會生鏽，而一動，就勢必走向消耗和損毀。
幾乎可以想像出weiwei尷尬的表情：「我們最貴的一杯雞尾酒，也不會超過90塊錢。可你知道這酒是誰調的嗎？」
我有點知道這個調酒師。他叫孫悟空，法語名為Bernard Christopher。孫悟空是weiwei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男人之一。熱情、有趣、敬業，用一切陳詞濫調來形容孫悟空，在weiwei眼裡都不為過。他幾乎是法國最知名的調酒師。他從巴黎飛來，落腳於雍福會，每天晚上，在吧台里擦著杯子，與客人痛聊人類文學史和飛行史。
法國作家、調酒師孫悟空（BartenderChristopher）
文學青年總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特別是當你發現，那個一度指代著「舊時代紙醉金迷」的雍福會，指掌者居然是幾位沉浸在文學世界裡不能自拔的不再年輕的傢伙。更何況，孫悟空的本職工作正是作家。
孫悟空發布的關於海明威喝酒的文章
孫悟空給海明威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分析了海明威和酒的關係。在即將到來的雍福會周末活動中，孫悟空決定將主題確定為「海明威之夜」，在這個夜晚，海明威一生中喝過的雞尾酒，比如得其利酒、傑克玫瑰、吉姆雷特、午後之死等等都會出現在菜單之中，由孫悟空親自調配。
而這種氣質也是悄然發生改變的，或者說，任何風格的形成都需要經歷一個探索的過程。
雍福會日常組織的藝術活動現場
雍福會藝術總監／法國設計師 weiwei（中）與她的朋友們
而上一次雍福會進入普通民眾視線，還是在年中一部名為《好先生》的電視劇刷爛了這個國家熒幕的時候。杭州模特狗毛最先發現了其中的奧秘，驚呼：講述一個米其林廚師沉浮經歷的《好先生》居然是在雍福會中拍攝的。幾乎佔據了全片百分之三四十的餐廳戲，從方方面面呈現了雍福會的外觀和內飾。而一如劇中「好先生」被米其林受星的命運，雍福會居然也在承接了這部戲的外景拍攝後不久，神奇地成為中國第一間上海本幫菜米其林二星餐廳。我們說不清這中間有什麼關聯和奧秘，只覺得這似乎是遲早的事，甚至到來得晚了一些。
電視劇《好先生》雍福會劇照
與其說一間餐廳或者酒吧值得被祝福，莫不如說這個世上的大多數人，更願意將祝福送給理想主義，送給這個禮崩樂壞的世間里最稀缺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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