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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和姜文的分歧,到底誰對誰錯?

文 | 開寅


1


《動物兇猛》在王朔的小說里有個特殊的位置。在這篇作品之前,他一直在一種類似於「青春期未完結綜合症」的基調上寫作。

他所有作品中的人物,無論是《浮出海面》《空中小姐》《橡皮人》《一般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里外表鋃鐺無謂內心溫和柔情的倒爺混子,還是《頑主》《千萬別把我當人》《你不是一個俗人》里有一搭沒一搭嘻皮笑臉沒正形兒的職業侃爺,最終思維情感路線下都埋藏著著一股與成人的、理智的、事故的、嚴肅談事兒的氣氛格格不入的情緒化的、情感主義的、也可以說是理想主義的趨向。


我們甚至不能說那是「青春」的,因為這些人物並不算幼稚,很多事兒的複雜和矛盾程度都在他們的預料之內,他們只是沿著某種特定固執的情感線路一直走下去。沿用普通人的說法,我們可以將他們稱之為「孩子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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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頑主》(1988)


在《動物兇猛》之後,不能武斷地說王朔的寫作生涯完結了——雖然他好像確實在1992年以後的某段時間內精神崩潰了,但起碼他那動人的「孩子氣」式文學特徵落下了帷幕。再往後,他的心態逐漸下落為中年的、回望的、咀嚼的、甚至是絕望的殘喘。


《看上去很美》是這種心態的代表:它不再毫無顧忌地驕傲著理想主義,而是隱約讓我們看到一個肚挺奶垂的大叔躲在「兒童」的面具下反芻著那和他其實已經毫無瓜葛的幼齒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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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很美》(2006)


這麼看,《動物兇猛》在王朔的作品中有某種「終結者」的意思。可以猜測王朔終於意識到在「孩子氣」下成年男人的心理紋路中,有些他一直不願意正面面對的東西,在此時他走到寫作生涯巔峰並開始回落的時候,已經無法迴避。他必須寫一下它。


但王朔的高明之處在於他不是一個直白的人,在他的頭腦中潛藏著一股直覺性逆反於常規邏輯和表達方式的慣性思維。他要把這個東西像拆除炸彈一樣從成年人世界中抓取連根拔出,不僅僅是發現那已經被埋設好的威力強大的炸藥,而更是順著控制引線摸到那個隱藏在某個角落裡的爆炸的源頭:它也許是一個簡單的引爆裝置,也可能就是一塊被口香糖粘在牆上的二踢腳,但炸裂後卻引起的是整個世界的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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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很美》(2006)


這個東西我們可以在成人的詞典中查到並讀出:它是「慾望」。但當它被孕育在一個少年的世界裡,我們依然可以將其納入「孩子氣」的軌道。這是王朔的詭計。他要最後一次耗盡這個他賴以支撐並無限留戀的獨一無二氣質。也因此,我們其實是在一整片「純潔」的光暈中,讀到了被包裹在其中的「慾望」。


純潔地慾望著,這是《動物兇猛》最核心的寫作意圖。


2

我不太願意聊那部根據《動物兇猛》改編的著名電影,因為它完全脫離了「純潔慾望」的軌道,變成了徹頭徹尾地對錶面化事件的「自戀式手淫」。改編者有他自己創作的自由,但在我看來,他浪費了一個用攝影機探索這個慾望「純潔性」的良機。在思維層次上,和《動物兇猛》不可同日而語。但顯然是受到了原著的直覺性影響,電影做了唯一一個正確的選擇,它挑選了寧靜扮演「慾望」的象徵。


《動物兇猛》與王朔前作一個本質的區別是女性角色個性的整體轉換。小說里無論是米蘭還是於北蓓都不再是那個「穿著海軍軍裝明亮清澈地微笑著從綠皮火車跳到站台上」的月牙型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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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和寧靜的形象重合,《動物兇猛》潛藏的熊熊燃燒的慾望所針對的是一個黝黑豐滿甚至有稍許的肥胖、掛著成熟女性的笑容、健康性感但卻不自知的介乎於少女和少婦之間的形象。


如果說對一個比十六七歲的男主人公歲數還小的姑娘心懷邪念多多少會讓小說的整體氛圍有些猥褻,但朝著一個介乎於瑪麗蓮·夢露和碧姬·芭鐸之間的月牙型「肉彈」在內心深處狠狠地「意淫」則依然充滿了「孩子氣」。在描寫慾望的同時,王朔依然想把這個慾望的本質定義為純粹的甚至是理想主義卓爾不群的,要和時至今日那面對著電腦屏幕擼管而噴射出的慾望之火徹底區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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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蘭


也因此,他非常聰明地在米蘭出場之前,首先安排了另一個帶著「狐狸」式微笑的「喇」於北蓓亮相。這個在男孩子堆兒里打滾的女混子,對著異性勾肩搭背動不動就親上一口,也不在乎那些還稚嫩的手在她身上摸來索去。「我」做為一個雛兒似乎被她迷惑住了,萌動也好性慾也好,被勾起了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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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北蓓


但於北蓓其實是個徹頭徹尾的反面教材,因為此後米蘭在「我」的反覆猜想搜索追逐中終於亮相,給出的是一記醍醐灌頂的大耳貼子,她教育「我」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慾望」值得傾注的對象,它不是摸一兩把女性肉體可以帶來的消費式快感,而是那種讓人可以產生持久的、渴望的、若即若離的、無法得到卻難以釋懷終生迷戀的一個近似於虛無的精神與肉體的混合體。


相比起來,於北蓓則是庸俗淺白徒有喜劇色彩而絲毫勾不起任何精神層次慾望的反例式笑話,以至於年輕一點思想單純一點的男孩子把她褲子脫了以後接下來都不知道應該幹嘛……這堪稱是王朔對於此種類型女性最惡毒的一次嘲笑。這也是為什麼他在小說的開篇特別註明,此類女性是成年男性應該喜歡的類型——他沒往深里說的是這是成年男性對著電腦打飛機的類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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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靠著這樣的對比,王朔在他的字典里區分了兩個不同的定義:純潔的慾望和庸俗的慾望。純潔的慾望只產生於擁有理想主義情懷的少年內心,而庸俗的慾望則像甩不掉粘手上的泡泡糖由少年時代可以一直帶到一個人青年中年甚至伴隨著他終老死去。純潔瞬時而崇高,庸俗則持久而卑微。看到沒,經過這麼一處理,即便是在談「慾望」,我們依然又回到了王老師最鍾情喜愛無法放棄的那個永恆母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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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北蓓對著異性勾肩搭背,動不動就親上一口。


為了進一步在這篇終極之作里架高「純潔性慾望」的價值,王朔甩出的殺手鐧是避免讓它實體化。或者說,在一個具體的活生生的人身上百分之百被寄託砸實,只會讓它隨著人不可避免的缺陷暴露而黯淡下去。而只有讓它處在「形而上」的位置上,才有可能永遠閃耀終極之光。


在這裡王朔再次顯示了他和其他中國作家不同的一面:他是一個內心溫情懷著深沉善意的人,為了達到將「純潔性慾望」從米蘭身上剝離而升華的目的,他並沒有簡單地將後者一味抹黑,他思維中所持有的某種隱性的對人物的憐愛攥住了他寫作的筆,將它指向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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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們在小說中看到,這一切很可能源於一個誤會、錯覺、幻想,源於「我」的認知性錯誤。是不是由於「我」的幼稚才把一個本來普通的姑娘抬到了那個史無前例的感性高度上?是不是因為「我」追求米蘭不成而惱羞成怒故意開始貶低她?抑或是她本身就是一個偽裝的「蕩婦」只不過「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扯掉她遮擋虛偽的面具?


還是「我」本身就一廂情願一直沉浸在自己營造的幻想世界中而錯把人造玻璃當成了鑽石欣賞美化?都有可能但都無需答案,重要的是那「純粹的慾望」不再寄寓於米蘭的身上。或者說,當我失去了滿足「慾望」的可能性以後,硬性將這二者切割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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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最終衝到米蘭的家裡發泄完純粹肉體的慾望之後,米蘭降格成了於北蓓,由鮮花墮落為一灘狗屎。而那理想中的「純潔慾望」在人生十五六歲這個時刻曾經離「我」如此接近以至於分分鐘都唾手可得,但最終卻從懷抱里悄然溜走,飄遠,消失在視線之外,留下了一個只能沉溺在水池中掙扎的「我」,儘管還是少年但今生卻再也毫無希望和那慾望的「純潔性」有所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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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成就了王朔此前一系列作品的終極結尾,他在那些小說里所有對理想主義、愛情、純潔的永恆期待,都在這場和「慾望」的失之交臂中悲劇性收場,此後的他將僅僅是一個滿懷情感但失去理想而獨具一隅的頹喪中年人而已。


3


《動物兇猛》另一個有意思的地方是它和《玩的就是心跳》之間的關係。這兩個小說里的絕大部分男性角色是重合的。這裡的重合不僅僅是姓名,更是人物的性格和他們之間的關係。而《玩的就是心跳》所站的時間點,是《動物兇猛》差不多十五年以後。


它借用了莫迪亞諾的名作《暗店街》的結構,讓一個習慣性遺忘的人去一站站地重拾自己的過去。而《玩》中的男主人公方言從當下所返回的,恰恰就是他在《動物兇猛》中曾經為伍的那個男孩子群體。他一個個的找尋這些過去的朋友,表面上是要破解一樁沒有頭緒的殺人案,但實質上是要回到那個曾經深深參與其中的,故意遺忘但又在他身上留下深深烙印的理想主義情緒。


最終,他發現那些曾經所深信不疑確之鑿鑿的一切,從最開始就充滿了冷血的詭詐欺騙和最肆意妄為的玩弄。他像一個被燦爛陽光閃瞎了眼的孩子,只留下了明媚耀眼的視網膜錯覺,全然沒察覺到光源背後一個個隔膜著的冷酷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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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全鏡頭下的王朔


《玩的就是心跳》寫於《動物兇猛》之前,有意思的是方言在《玩》中最後揭開謎底的沉默醒悟,和少年的他在《動》之中幡然明了高晉與米蘭之間曖昧關係的歇斯底里相映成趣。


我們好像看到了同一個人,開始一直固執地緊緊把握著看待世界的唯一方式而對任何與之相左的證據皆視而不見,少年時候的他瘋狂追逐「純潔性慾望」而陷入徹骨失望,成年後的他仍在懷念那一絲絲理想主義情緒卻最終為同夥的異變而目瞪口呆。


北京文化賦予了王朔一個普通人異常難拿的低姿態高傲位置,讓他在《玩》中採取了一個觀察者的角度,冷漠地審視周圍曾經構築他理想主義大廈的一磚一瓦的倒塌,雖然在小說的結尾方言幾乎已經消失不見,但我們依然能從他這些朋友的墜落結局中感受到觀察者的無盡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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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玩》的寫作讓王朔感到依然意猶未盡,他要返回到這些人物的過去,把那些造成垮塌的萌芽也暴露在自己和讀者面前。在《玩》中灰飛煙滅不復存在的理想主義,它的源頭恰恰就是那少年蓬勃躁動中所迷戀的「純潔性慾望」,它甚至都遠遠超脫了「性」的指向,而成為一種為環境所培養出的毫無具象方向卻異常堅固和聖潔的精神抽象存在。


為了追尋這個存在,我們調動自己的身體和情感,努力把它具象在一個個可能的軀殼中,它可以是革命、戰爭、綠軍裝、街頭鬥毆,也可以是對老炮的不分兒和對階級差別純粹性的炫耀,更可能是一個姑娘和她所代表的燦爛奪目的陽光。這些恰恰是《動物兇猛》所呈現給我們的元素。


換句話說,在這篇小說里王朔所要描述的,是十五年後《玩的就是心跳》里那些人物分崩離析命運的源頭,是他們的宿命是如何無可避免地被決定。這個在《玩》里未能解開的神秘謎團,在《動》里給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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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的革命、戰爭、綠軍裝、街頭鬥毆,以及對老炮的不分兒和對階級差別純粹性的炫耀。


這可能是《動物兇猛》最深層的寫作動機之一。


剩下的都是細節了。高晉,這個《玩》里最冷酷陰險心狠手辣的幕後人物在《動》里走到了前台,成為了團伙的領袖,他不動聲色地操縱所有人並帶走了米蘭——「我」唯一的慾望「純潔性」的象徵,預示了在十五年後方言世界裡整個理想主義大廈的崩潰。


李江雲,《玩》里時隱時現神秘莫測的女性,不斷地提醒方言他所經歷生活的荒誕玩笑性質,在《動》里化作了性感慾望的代表米蘭,她誘惑著年幼的方言向對「純潔性慾望」的追求邁出最後全部付出的一步,然後把他狠狠甩在游泳池裡,而這個致命的無法糾正的沉迷於聖潔純粹性的思維習慣最後化作了「理想主義」貫穿了方言十五年的生活最後在《玩》中被擊得粉碎。


哪怕上述這一切都是少年和成年方言一廂情願最固執的對世界的偏見和誤解,它還是浪費了他最寶貴的青春時光,然後毀滅了他無法解脫的剩餘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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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動物兇猛》的價值在於它的追根朔源。


王朔的所有小說都具有一種與理想主義情結難以割捨的整體性,一股難以掩飾的因為純潔性的衰落而無法挽回的透明失落感。這個世界從他的時代過渡到當下,在他看來是一個感性上永遠無法理解的自殘式跨越。曾經追求的和如今生活的,仿似冰火兩重。


這既不是很多普通人所總結的「欺騙」那麼簡單,又不能像另一些沒心沒肺厚臉皮的人一樣可以輕而易舉地扔在腦後。做為一個心結太重的人,他把它當作了腳鐐拴在身體上一起前進,這個負重的吃力疼痛感曾經是他寫作靈感爆發的源泉,而最終又把他絆倒在地而被甩在了時代的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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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兇猛》的成因,大概是他在意識到前行吃力之後的某個時刻,回過頭去探究這個彆扭的走路姿勢究竟是如何形成的。然後他看到了那個「純潔性慾望」曾經對他的引誘。


這以前在他的情感里可能只是個細節,但這一次卻意識到了它對痛苦形成的最終決定性作用。但正像今年流行的一句話所描述的:「然而這並沒有卵用」。他看清了,也於事無補,他還是退到自己的世界裡不再前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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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動物兇猛》這篇小說的終極悲劇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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