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沒有醫療保險的人如何看病？
健康君說
小小四月花是我們作家團隊中非常受讀者歡迎的一位，她的文風乾凈利落又不乏風趣幽默，看過的讀者想必都印象深刻，沒讀過的也不妨點擊今天文末的文章列表感受一下。
今天健康君要說的是，小小四月花終於出書啦~《煉獄三年》以紀實小說的形式，寫中國人在美國做住院醫的經歷，人到中年的磨難與困惑；書中亦有一個濃縮的美國醫療小全景，病人和醫生們的喜怒哀樂。
今天就請大家欣賞書中的片段，了解一下美國人民在沒有醫療保險的情況下如何看病。
作者簡介
小小四月花，畢業於中國協和醫科大學，在中國最好的醫院工作了兩年後，決定西去留學，了解外面的世界。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獲得了人生第二個博士學位，又經過地獄般的美國住院醫訓練，如今重操舊業，再次行醫。
這個月輪轉病房D組，也就是專門看沒有醫療保險的病人。
（一）
先吐槽一下：
管病房的是我們科的副主任，50多歲一中年婦女，事兒媽，住院醫中口碑較差，經常給我們發恐嚇郵件，比如你已經有N次沒有出席住院醫會議再不參加就如何如何等等，又比如最近一次住院醫考試的成績公布如下，發給所有人，楞逼著你經常覺得自己特沒有面子。
不僅如此，她管病房的這個月，所有人都叫苦不迭。俺早就收到多個人的警告，跟她查房，你得先吃飽了喝足了廁所也上好了，然後穿上跑鞋，做好各種準備，等著從早上一直查到（也就是說你一直站到）晚上。
她做事極沒有條理，卻自以為是多面手，能同時處理多項事情。經常是查房時她讓A給微生物室打電話查病人甲的化驗結果，同時又支使B給外科打電話給病人乙請會診，C正電腦上給病人甲寫著醫囑呢又被她叫著問病人丙的事，她自己還接了個電話和另一個醫生討論病人丁。滿病房就見人瞎忙乎了，卻到處一片嘈雜混亂，效率極低。
俺們曾試著建議象其他主治或者ICU那樣，你查房時把每個病人今天要乾的事先給俺們交代了，俺們再各自去干，不是更好嗎？不行，她不相信你，非得看著你在她眼皮底下打會診電話她才相信你真的請了會診。結果就是查房的時候，大部分時間是一個人在打電話，其他的人還有後面所有的病人就在乾等著。這也就是她為什麼十幾個病人能從早上10點查到晚上5點，弄得我們都沒有了收新病人的時間，也不能按時下班回家。
她對住院醫的態度也不怎麼好，有時甚至稱得上惡劣，稍不如意就當面呵斥。曾經有次她查房時接了個朋友的電話討論晚上去哪吃飯，住院醫趁著這時間趕緊去幹了件她剛交代的事，結果她打完電話不見了住院醫，張口就罵人死腦子！
我得跟她一個月，苦不堪言哪苦不堪言！
不過我發現，她屬於快人快語的類型，進口不進心，昨天剛訓得你狗血噴頭，今天她就忘了，跟沒事人似的和你照樣說笑。所以你也就應該忘了，入耳不入心，這樣才能和她和平相處。
比如今天查房，我彙報病歷時，剛開了個頭，她就當著所有醫學生藥學生實習醫住院醫的面，粗暴地打斷我，說：「你有口音，我聽不懂！」
她聽不懂！！！
我在全美排名前幾的名校讀博5年，大大小小各種場合的presentation （報告）也做了無數，國際會議上都發過言得過獎，不錯，我是有中國口音，一輩子都會有，那麼多大學者大教授，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一個人說過我的英文聽不懂，伯尼大教授還誇過我英文流利，到了她這個新澤西的區區社區醫院的中年婦女這，就聽不懂了！真是人越無知就越狹隘。
我頓了一下，按她說的發音，把剛才那句重新說了一遍，接著報完病歷。俺不生氣，不跟她一般見識。
（二）
D組的病人，都是沒有醫療保險的，除了他們的疾病，我們還要面對很多社會問題。
史密斯是一個六十歲的胖男人，酗酒、抽煙、還有抑鬱，沒有工作，離婚了，子女歸前妻，現在和九十歲的老母住在一起。幾乎每個月都要來我們醫院一趟，不是飲酒過度，就是酒精戒斷造成癲癇，要不就是酒後嘔吐致吸入性肺炎，還有一次是自殺企圖。衣服骯髒破爛，布滿了煙灰燒的洞，表情永遠是痛苦和哭泣。
他九十歲的老母卻是乾淨整潔，甚至還塗著口紅，身體硬朗，說話有條有理，對於這麼大年紀還要照顧這麼樣一個兒子，也是滿臉無奈。有時她實在招架不過來了，就把兒子送到醫院，自己好有幾天空閑。
每次他來，除了治病，我們都要教育他戒酒戒煙，也給他開過葯，請過精神科會診，醫院的社會工作者也給他聯繫了戒酒團體，每次他都痛哭流涕地表示這次是最後一次，但每次一出醫院大門他就馬上去買回一打啤酒一口氣全喝完。他九十歲的老母說，睡覺她都得把錢包墊枕頭底下，免得被他偷了去買煙買酒。
科拉多是另一個常客，抽煙喝酒吸毒止痛藥依賴，五毒俱全，更是一個老油條。
他也真是有病，腰椎間盤突出，還有嚴重的雙膝關節骨性關節炎，曾在我們醫院做了腰椎手術和右膝關節置換術。
長期的腰痛和美國醫院輕易就開的大劑量止痛藥讓他形成了止痛藥依賴，膝關節置換術後又發生了院內感染，還是最難治的耐葯金黃色葡萄球菌，在醫院一住就是兩月。
從此他就賴上了我們醫院。他也熟知醫院系統的運作並且操縱利用為己謀利。他是個流浪漢，平常有時住汽車旅館但不付房費被趕了出來，有時住庇護所，有時就住街上。
天氣晴好的時候他就來得少，一到颳風下雨他就肚子痛了，要不就是腰痛又犯了，或者膝關節又痛得不行了，來看急診，每次都是痛不欲生哪，明知他在裝，可他確實病過啊，急診大夫也不敢承擔這個責任不查呀，美國的醫療傳統又是特別重視病人的痛苦，只要病人說痛，你就不能置若罔聞，結果每次都是CT核磁一通查，不知浪費多少醫療資源，然後收入院，隔離單間，液晶平板電視，免費一日三餐，真是滋潤。
我曾親見他興緻勃勃地坐在病床上看電視，我一進病房，他就馬上換了副表情，痛啊，這輩子也沒這麼痛過啊，大夫啊，你不能見死不救啊，一定要給我最強的止痛藥啊，口服的不行啊，要靜脈的啊，2毫克不行啊，要4毫克啊，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好的大夫啊，blablabla....
我當然不會答應。然後我就成了他所見過的最壞的大夫。
然後等夜班大夫來的時候，他就讓護士每15分鐘呼他一次，讓你沒法看其他病人，也沒法休息。碰上了無賴，你怎麼辦？很多時候夜班大夫就折了中，給他一點止痛藥，好讓他停止騷擾。
這麼折騰幾天，當然所有檢查下來他並沒有什麼真的病情改變，外面雨停了天晴了，他的這痛那痛也好多了，他也該出院了，醫院還得負責叫車把他安全送到附近的無家可歸者庇護所我們的責任才算完成。
這不，快聖誕節了，外面下雪了，他又來了，估計是打算在醫院過聖誕節了，說不定還有節日加餐呢。
（三）
象這類沒保險的病人，65歲以上的可以申請Medicare（美國政府為65歲以上老人提供的醫療保險），窮人可以申請Medicaid（美國政府為低收入人群提供的醫療保險）；兩樣都不是的，比如來探親旅遊的或者根本就是偷渡來沒有身份的，可以申請charity care (慈善醫療基金)。州政府給各個醫院都配額有這樣的慈善基金，大醫院多，小醫院少；醫學院附屬的教學醫院多，社區醫院少。
醫院有一批社會工作者，專門負責幫助病人申請這類醫療保險，處理各種醫療相關的社會問題，比如聯繫康復中心、戒毒中心、聯繫轉院等等，甚至還包括聯繫病人遠在外州甚至國外的親屬和醫生，協助治療。
象這位科拉多先生，一問他有沒有什麼親人，沒有；父母，死了；兄弟姐妹，沒有；老婆，沒有；孩子，不知道；朋友，沒有。後來我們萬能的社工居然找到了他有一個前妻，還有一個孩子，已經離婚十幾年了。於是給前妻打電話，希望能一起幫助他戒毒戒酒戒煙，讓他過上稍微正常點的生活。前妻很驚訝，醫院居然找到了她，然後說已經十幾年沒有聯繫了，他和她不相干，以後他的事不要再找她。啪！掛了電話。
象這一類的病人佔了D組的一大半，他們是社會的弱勢群體，很可憐；但他們的境況多半也是因為他們自己人性中的軟弱和懶惰造成的，也很可恨。他們在這兒長大，熟知這個系統並且操縱利用。他們不努力工作甚至根本就不想去工作，拿著社會福利，消耗著我們這些辛苦奮鬥的納稅人的錢，浪費著社會資源，過著這種遊手好閒的半乞討半寄生的可恥可憐的生活。
我同意醫療應該做為社會福利事業來做，而不是做為賺錢的產業來追求利潤，每個人都應該擁有最基本的醫療保障。但無論什麼樣的系統，都免不了會有人鑽空子。
美國的醫療系統建立在整個社會信用系統的基礎上，先治病後收錢，醫院絕不能拒絕病人，保證了急診重症時對所有病人一視同仁的快速及時搶救。
但這個系統也方便了象科拉多一類的垃圾無賴，他們只管來醫院，卻絕不會付醫院一分錢，他們不在乎這會影響他們的信用，影響買房買車申請信用卡找工作，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信用。
他們一次次來醫院，我們一次次為他們治療，然後他們下次再來。這樣的循環，什麼時候是個頭？
（四）
在病房D組，我也終於迎來了我的第一個中國病人。這是一位腦梗塞溶栓後的中國老先生，病情穩定後從ICU轉出來，本來應該去專管神經科病人的C組的，因為我會講中文，就協調到了我們組，歸我管。
我很激動，終於可以為同胞服務了。而且除了醫學知識，俺的中文也派上了用場，看誰還嫌俺有中國口音。
老先生60多歲，是來美國探親的，以前有高血壓，昨天上午在家呆著突然就半邊身子不能動了，嘴也歪了，說話也不利索了。老伴馬上打電話給女兒女婿，送到我們急診，Code Gray（灰色中風警報）啟動，急診各部門快速反應，20分鐘內頭部CT，沒有腦出血，估計是右側腦中動脈區梗塞，其他化驗正常，1小時內靜脈溶栓治療，然後收入ICU監測24小時。
因為送來及時，溶栓及時，老先生溶栓1小時後癥狀已緩解80%。第二天病情穩定，複查頭部CT沒有出血，轉入普通病房。
老先生說話已經很利索，嘴角也不歪了，手腳力量也恢復到了4級（正常5級），明天就可以出院了，連康復醫院都用不著，可以直接回家。
老先生很高興醫院給他及時治療，對我們的服務讚不絕口，一邊吃著醫院提供的免費午餐，一邊比劃著誇護士對他照顧周到。我翻譯給護士聽，她們也很高興，誰不樂意自己的辛苦勞動得到別人的肯定呢！
老先生的女兒女婿都在新澤西的藥廠工作。我要是不做醫生，大概也和他們一樣，博士或者博士後以後，去了製藥公司做科研。
老先生也沒有保險，社會工作者幫他申請了醫院的慈善基金，可以報銷住院的所有費用，出院後的藥費則自己出，以後就在門診跟我隨診。
許多中國留學生不了解美國的醫療系統，光知道在美國看病很貴，父母來探親大多沒有醫療保險，有病了就吃點自己從國內帶來的葯，病重了甚至買機票回國去治，也不敢往醫院送，怕出不起這個錢。
曾經有一個留學生就因為這個留下了終生的遺憾。她媽媽來美國看她，老覺得頭痛，還流鼻血，奇怪的是每次流完鼻血後頭痛就好了些。她和老公都不懂醫，也沒太在意。後來有一個鄰居中國人提醒她可能是高血壓，一量，果然血壓很高。接下來她媽媽又出現了手腳發麻無力的癥狀。鄰居說，可能是中風了，得送醫院。
她和老公都是窮學生，不敢送媽媽去醫院，怕治不起，就買了兩張機票，由她護送媽媽回國。結果在飛機上她媽媽再次發生大面積腦梗，下飛機送到醫院時已經昏迷。核磁顯示大腦有超過二分之一的面積都已經梗塞。她媽媽成了植物人，幾個月以後去世了。
如果發現她媽媽血壓高的時候就及時去醫院控制血壓，也許她媽媽根本就不會中風；退一步，如果她媽媽第一次出現手腳發麻無力的時候就趕緊送醫院，就象上面這位老先生一樣，及時治療，她媽媽也不至於發展到後面那麼嚴重。可以說，是她的無知造成了母親的去世，她將內疚一輩子。
她不知道美國醫院是先治病，以後才給你寄帳單；也不知道對於付不起帳單的人，醫院有慈善基金；更不知道帳單是寄給她母親的，在美國她並沒有義務要替她母親付醫療費；退一萬步，即使真要她來出這個錢，就是破產，她今天也會願意出的，有什麼比家人更重要，用多少錢可以買得回來母親呢？
今天是平安夜，祝所有人都平平安安。祝夜班的人好運，不要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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