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製造」了漢武帝
我們現在看到的歷史記載到底能傳達幾分真實?最近歷史學界,有學者提供一個很好的案例,可以作為切入點來探討這個問題。
以往學界多認為,在漢武帝晚年,漢朝的國策從對外用兵轉向「守文」。最近大陸學者辛德勇以追蹤史料來源的方法,來檢討這種說法,他指出學界之所以會有這種認識,是因為學者相信了《資治通鑒》對於漢武帝晚年歷史的描述。這份研究牽涉的論題從漢代跨越到宋代,一層一層追索《通鑒》中數段記載的史料來源,內容十分精彩。
辛德勇長年研究歷史地理,精通版本學與目錄學,近年來的研究領域也延伸到年代學。他開始注意歷史重構的問題,是因上課時想向學生介紹《資治通鑒》一書中不同時期的史料價值之差別。當年辛德勇的老師黃永年曾說,《通鑒》的秦漢部分沒有特別的史料價值。
經過數年的研究,辛德勇寫成〈漢武帝晚年政治取向與司馬光的重構〉一文來探討這個問題,這篇文章於去年改編成《製造漢武帝》一書出版。辛德勇想透過這項研究來證明:按照史料學的原則,研究西漢歷史必須先根據《史記》、《漢書》,而不能依據《通鑒》來立論。
以下便簡單介紹《製造漢武帝》一書的主要論點,以及學界由此而起的迴響。
「輪台詔」與漢武帝晚年的政策轉向
《資治通鑒》記載漢武帝在征和四年(89B.C.E.)罷遣方士,並於其後否決大臣呈上的在西域輪台地區屯田的提案(即下文不斷出現的「輪台詔」)。不少古今學人根據此段記載,主張這些措施意味著漢武帝晚年改變了他的施政方針,從此以後漢朝停止對外征伐,轉向「守文」。採取這種看法的研究中,對中國學術界影響最深的是田餘慶發表於1980年代的〈論輪台詔〉一文。
然而,若仔細審視《通鑒》征和四年的記載,便可以看到漢武帝在罷遣方士之前,竟還熱衷於一系列的求仙活動。這樣的記載難道沒有矛盾?
事實上,征和四年漢武帝「罪己」並罷遣方士的記載,並不見於《史記》、《漢書》、《鹽鐵論》等成書於漢代的史籍。因此《製造漢武帝》開頭便提出了這個問題:《通鑒》中不見於《史記》、《漢書》的記載,其史料價值如何?
如果要判斷,《通鑒》講漢武帝晚年的政治取向講的對不對,就必須要先以漢代的史料來檢視漢武帝的治國方略,檢視漢武帝晚年是否真的發生政策轉折。
以往,學界常將征和四年漢武帝頒布「輪台詔」視為政策轉折的象徵性事件,這道有名的詔書原載於《漢書西域傳》。若仔細審讀《漢書西域傳》所載「輪台詔」的內容及頒布的始末,便可看出,這道詔書並沒有揭示朝廷要改變根本的大政方針。它的內容只是針對前一年李廣利出徵兵敗、漢的軍勢受挫,指示在西域輪台地區的軍事部署要做局部性的調整。
可見漢武帝當時的謀劃是,姑且先整頓邊防、積聚財力,日後伺機再戰。這種戰略性的調整在漢武帝一朝並不是從未發生過,元朔三年(126B.C.E.)也曾暫時停止經略西南夷,以及撤除東北邊境的滄海郡。
再從別的跡象來看,也看不出漢武帝有要轉變政策的意圖。漢武帝安排的託孤之臣有霍光、桑弘羊、上官桀、車千秋,這批人日後都還繼續實行著漢武帝的施政方針。漢武帝死後六年,即漢昭帝始元六年(81B.C.E.),朝廷召開鹽鐵會議,代表民間發聲的賢良、文學在會議中猛烈抨擊當時的政策,這些言論都記錄在《鹽鐵論》一書中,從中也看不出漢武帝晚年的政策有轉向「守文」的跡象。
此外,《漢書》的作者班固並沒有把「輪台詔」寫進〈武帝紀〉,而是放在〈西域傳〉;可見,班固並不認為這道詔書,足以代表漢武帝轉變了他的政策取向。雖然《漢書西域傳》確實是明白寫出漢武帝「悔遠征伐」,但這可能是採錄自劉向《新序》的說法。《新序》成書於西漢成帝時,它並非嚴謹的記述史事的著作,此書編寫史事多有虛構架空之處,不可盡信。既然從《漢書》本身的記述看不出「輪台詔」有政策轉變的意義,那麼便可明了田餘慶等人的認識主要是建立在《資治通鑒》的記載上。
然而,《資治通鑒》對於漢武帝晚年政治取向的記載可信嗎?
《資治通鑒》採用《漢武故事》
田餘慶根據《資治通鑒》的記載,提出漢武帝與衛太子之間存在著政見之爭。漢武帝持續對外征伐,衛太子則有「守文」的傾向;漢武帝多用酷吏執法之臣,而衛太子則獲得寬厚長者的支持。然而,檢視《漢書》的相關記載,卻看不出有田餘慶所說的現象。《通鑒》對於漢代歷史的描述與《漢書》有差異,這到底是忠實呈現歷史的本來面貌,還是反映司馬光對歷史的認識或期望?
要探討這個問題,或可從追蹤《通鑒》的史料來源著手。
《通鑒》敘述巫蠱之變的部分,有幾段不見於《漢書》的記載,據南宋呂祖謙《大事記解題》所說,是引自《漢武故事》諸書。呂祖謙並判斷《漢武故事》所言不可盡信。南宋王益之編寫的《西漢年紀》一書,向以考證精審著稱,此書寫到巫蠱之變這一段,也幾乎不採用《漢武故事》的記載。【注1】《漢武故事》全書今已不存,其部分內容見於北宋晁載之所纂《續談助》一書。將《通鑒》的記載與《續談助》所保留的佚文相對照,可以看到《通鑒》寫征和四年漢武帝罷遣方士一段,正是采自《漢武故事》。
《漢武故事》書影
《漢武故事》是本什麼性質的書呢?
從留存至今的佚文可以看到,這本書寫的是一些神仙怪誕傳說。清代的《四庫全書》將這本書列入子部小說家,而不是史部。前文已經提到,《通鑒》採用《漢武故事》的記載,將衛太子的形象塑造成有「守文」的傾向,「群臣寬厚長者皆附太子」。
但從《漢書》的記載來看,衛太子身邊有資料可考者只有太子少傅石德。石德在巫蠱之變時為了自己的生計著想,竟勸太子發兵造反,全無「寬厚長者」之風。看來《漢書》所描繪的衛太子與《通鑒》塑造的形象相反,他身邊圍繞著不少「以異端進」的小人。由此可知,太子本人也不會像是《通鑒》所說的那般「性仁恕溫謹」,「敦重好靜」。
不過,《漢書》的確提到太子喜好《穀梁》,而武帝尊《公羊》,這是否能理解成兩人因學術喜好的差異而發展出不同的政治傾向呢?辛德勇認為太子之所以偏好《穀梁》,是因為他在《穀梁》傳中找到切合自身利益的說法,而不是因為《穀梁》有不同於《公羊》的政見。
《公羊》與《穀梁》在解釋魯隱公、魯桓公的地位時,對何者擁有繼承的優先順位有不同的說法。《公羊》主張「立適(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嫡子的地位優先於長幼順序。《穀梁》則主張嫡夫人的地位不能變動,諸侯終其一生只能有一位嫡夫人,因此不是嫡夫人所生的隱公、桓公都不是嫡子;此時應以長幼來排序,傳位於長子。
若照《公羊》的說法,則只要漢武帝廢掉衛皇后,立其他寵愛的夫人為皇后,那麼其他皇子就能順理成章成為有繼位權的嫡子。但若照《穀梁》的說法,則漢武帝的第一位皇后是被廢的陳皇后,漢武帝此後再怎麼換皇后,都不能動搖身為長子的衛太子的繼承順位;這種說法自然是對太子當時的處境最為有利。根據以上的分析,從《漢書》還是看不出漢武帝與衛太子之間有政治路線之爭。
《資治通鑒》(Source: wikipedia)
《資治通鑒》中漢武帝「晚而改過」的形象
司馬光編撰的《資治通鑒》一向被史學界認為是一部嚴謹的史學著作,其取材無徵不信,對史料的甄別考辨精審。然而,司馬光自己在《通鑒考異》中說「《漢武故事》語多誕妄」,他卻在寫巫蠱之變時大量採用《漢武故事》的記載,這是為什麼呢?
前人已經注意到,司馬光編《通鑒》時,常透過對史事的取捨剪裁來表達自己的政治理念。司馬光有時會直接將與己意不合的歷史記載刪節不寫入書中,對此南宋的朱熹已經有過批評。另一方面,司馬光有時也會為了體現自己的政治觀念,而採擇荒誕不經的史料添進書中,藉此來更改歷史的本來面目,以合於己意。
舉例而言,《通鑒》在寫到西漢成帝的史事時,竟採用《趙飛燕外傳》一書。《趙飛燕外傳》不但是野史小說一類的書,還是一部淫書。由此可見,我們應審慎對待《通鑒》所採用的源出正史之外的史料。
《趙飛燕外傳》書影。圖片來源:《數字典藏與數字學習聯合目錄》
司馬光即使知道《漢武故事》一類的書不可靠,他依然為了要寫出給當政者作為鑒戒的歷史,而採擇一部分的這類史料寫入《通鑒》中。司馬光常針對北宋的現實政治,以史事來表達他的施政主張,因此《通鑒》常攻擊變法、貶抑用兵。《通鑒》如此書寫漢武帝晚年的政治取向,也是出於同樣的目的。
宋人論政本來就常引用《漢書》及西漢事,司馬光自己的政治立場是反對賦斂、與反對對外用兵,如果漢武帝能呈現出老年悔過、轉變政策的形象,就更能符合他的心意。但是在當時,司馬光能見到的西漢史料已經很少,《史記》、《漢書》又只有「輪台詔」勉強可表現出漢武帝的晚年悔過,因此他只好從《漢武故事》擷取相應的材料,將漢武帝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晚而改過」的形象。
其實用這種做法來書寫歷史,是北宋仁宗時期以來史學著述的新風尚,歐陽修的《新唐書》與《新五代史》、蘇轍的《古史》也都有這種傾向。隋唐之際就已經出現這種端倪,即在寫史的時候,「書功過,記善惡」的原則高於照實書寫的原則。
至於雜采小說來修史的作法,則唐初修的《晉書》已開其先河;在司馬光、歐陽修的時代,時人也認為這種作法是有益的。
司馬光編撰《通鑒》,其用意與同時代的王安石撰《三經新義》一樣,他們都想藉由經或史來闡述自己的治國理念,他們都不惜改變歷史的本來面目以達到自己的目的。清代學者就已經知道,研究漢代歷史不能捨棄正史而只看《通鑒》。
史料層次示意圖
《漢武故事》中漢武帝父子形象的原型
如上所述,《通鑒》採用《漢武故事》的敘述,將漢武帝父子的樣貌,描繪成雙方在個性、政見上都有明顯差異。《漢武故事》為什麼要這樣塑造漢武帝父子的形象呢?
《漢武故事》一書舊題為班固撰,實則應是南朝宋齊之際的王儉所作。從現存的佚文來看,其內容多是些描述以房中等法術修鍊求長生的故事,這正是東晉南朝時期道家神仙學說盛行於世的產物。
不過《漢武故事》書中似乎也有比較正經、嚴肅的題材,例如像《通鑒》所採用的段落,就描述了漢武帝父子不同的治國理念。其實這類描述治國理念的內容,本來就符合神仙家的追求,神仙家譴責帝王一邊想求仙、一邊卻窮兵黷武與奢侈縱慾。《漢武故事》著意描寫漢武帝父子的政見歧異,其用意也是如此。道家與稍晚的道教著述,常使用假託帝王事迹來「設事譬喻」的寫作方式,秦始皇、漢武帝最常成為假託的對象;因為這兩個帝王就是既熱衷於求仙,又窮兵黷武、奢侈縱慾。
那麼《漢武故事》的作者王儉,為什麼要描寫漢武帝父子有政見之爭呢?
在王儉生活的時代也發生過一場「巫蠱之變」,他的父母都被捲入事變中。南朝宋文帝的長子劉劭年幼便立為太子,其後劉劭因為反對宋文帝北伐,而與宋文帝的寵臣江湛、徐湛之產生嚴重的嫌隙。劉劭與其姊東陽公主(即王儉的母親)行巫蠱詛咒宋文帝,其事終究還是泄漏出去。宋文帝打算廢掉太子劉劭,卻被劉劭起兵殺害。劉劭篡位後,懷疑王儉之父王僧綽的忠誠,將其殺害。
因為王儉的父母都捲入這場宮廷鬥爭之中,王儉可能想藉由撰寫神仙故事,來曲折地表達他對這件事的看法。宋文帝猜忌好殺,當時的政治氛圍正可比擬漢武帝晚年。由於王儉自己是支持「守文」的政見,因此在「太子劉劭因反對北伐而與皇帝寵臣對立」一事上,王儉可能暗中同情劉劭,而以此為底本塑造了《漢武故事》中衛太子「守文」的形象。
除了王儉的自身經歷之外,《漢武故事》還採用了西漢當代的原型來塑造漢武帝父子的形象。在《漢武故事》的描述中,漢武帝認為太子「不類己(不像我)」,這種父子關係可以在其他西漢帝王的事迹中看到。第一例是漢高祖,劉邦認為漢惠帝「不類我」。再來是漢宣帝與漢元帝父子,這就牽涉到政見之爭。漢元帝在當太子時曾勸漢宣帝「用儒生」,這與宣帝一直以來任用刑法的政策相抵觸,因而遭到宣帝一頓訓斥。漢宣帝還因為另一個兒子淮陽王像自己一樣「明察好法」,而曾考慮換掉太子。
漢宣帝與漢元帝父子的治國理念有不小的差異,這才是漢武帝與衛太子有政見之爭的原型。
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漢朝的國策並沒有在漢武帝晚年就轉向「守文」。從漢武帝到漢宣帝,歷經三代皇帝,都一直堅持「以霸王道雜之」的漢家制度。直到漢元帝即位,才開始用儒家理念治國;這才真正改變了漢武帝以來的治國方略,走向「守文」之路。
西漢帝王簡易年表(本書著重討論的時間段是漢武帝到漢元帝之間)
歷史建構層次示意圖
學界的迴響
以上是《製造漢武帝》一書的主要論點。書中牽涉到很多課題,引起爭議的地方也不少。本書的初稿〈漢武帝晚年政治取向與司馬光的重構〉一文發表後,李浩便撰文批評辛德勇的幾項主要論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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