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前男友養的狗

笨 笨

笨笨是一隻京巴狗，如今她恐怕已經死了。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十二年前，她是我前男友養的狗，當時她三歲。

我記得那時的笨笨活潑好動，她全身的毛色基本是白的，只有一對耳朵稍有點泛灰。當她吠起來的時候——她經常吠——全身的毛就一顫一顫的，好像一張被不停抖動的床單。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一排下齒都是齙牙，哪怕在她合著嘴的時候也顯眼地齜著，這令她的下頜好像時刻在往前努出，就像小流氓在威脅別人時常作的表情，給人一種馬上要發脾氣了的感覺。就我所見，大多數犬種的嘴頜都是突出的，這樣便於撕咬獵物，而鼻子生在上頜的前端，有利於嗅聞和捕捉空氣里的氣味。可是京巴狗的臉卻是近乎平的，而且平得很突兀，不像是自然進化的結果，倒像是給人一拳打扁的，疼得眼睛都眯了起來。此外，或許由於臉上毛髮蓬鬆的緣故，笨笨的鼻子不但沒有突出來，反倒像是凹了進去，連帶著把眼睛四周的皮膚也扯往眉心，那樣子看起來就像個皺著眉頭的塌鼻小婦人。這難免使人想到，人類花了幾千年把狼馴化成狗，倒是做了一件和自然力量相反的事，讓它們退化了。

按照人類的審美標準來看，笨笨是長得很醜的，誰要是當上她的父母，誰就得成天為她的婚嫁問題憂心忡忡了。然而她還並不只是長得丑，她的脾氣也非常壞。具體而言，她的佔有慾特彆強、嫉妒心重，動不動就發脾氣。

說起來，她從第一眼看到我起，就已經敏感地對我懷著敵意，這彷彿是她與生俱來的本能，她的種種神態和反應，像足了比如說當兩個小女生同時喜歡上一個男生時，既心懷戒備又彼此橫挑鼻子豎挑眼，百般看不起對方的樣子。她朝著我持續地發出低沉的嗚嗚聲，不許我靠近她，可又緊緊地盯視著我，倘若我和男友做出什麼親熱的舉動，比如摟摟肩膀或親一下嘴，她就立刻把醞釀已久的憤怒爆發出來，沖著我發瘋似的狂吠，歇斯底里地罵我不要臉。而且她的這種澎湃的憤怒是不可遏制的，任我男友怎麼勸阻或喝止都沒用，弄到最後，只好把她關到陽台外面了事。

奇怪的是，儘管一切跡象都如此明顯，我的那位男友卻始終沒有察覺到她在吃我的醋。因為她是一條狗，她不能對他說：你是屬於我的，我要你立刻丟開那個婊子。而只能發出汪、汪汪、汪汪汪的聲音。只要她不能清楚明白地把心裡的想法說出來，而是通過肢體的語言和情緒的發泄、通過一切她自認為已經足夠明顯的暗示，那麼我的那位男友就照例地什麼也弄不明白、感覺不到，認為她只是怕生人，身上殘留了一些看門狗的秉性，只要把她關一會兒就好了。而我當然也沒有向他道破，因為笨笨對待我可並不客氣。這倒不是說，我對她懷恨在心，我自然不會跟一隻畜生爭風吃醋。當時我只是對她表現出的鮮明個性感到驚奇，甚至到今天我仍對她印象深刻，在那之前我並沒有太多接觸過狗，從不知道狗的性情可以那麼地像人。而在這完全由她挑起的對立關係里，她又是那麼弱小無援、不被她的主人理解。她的窮凶極惡不過是虛張聲勢。我卻佔據了絕對的優勢地位，而且恐怕這樣說也已抬高了她的身份——顯而易見的一點是，我並不從屬於別人，當我提出要求的時候，我並不是在等待命運的發落。

我曾經問過那位男友，為什麼給她取了笨笨這個名字，他說她小時候確實很笨。他這樣說，並沒有調侃的意思，他說出了事實，可是沒有溫情。其實我和笨笨總共只見過幾面，她的事我大多從那位男友嘴裡打聽來。一則我並不常到那位男友家去，二則由於笨笨總是叫個不停，而且叫得太響，被樓里的住戶投訴到物業去了，不久後男友只好把她送了人。不過在笨笨被送走之前，我和她之間還發生過一段插曲。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我到男友家去，我倆一塊在小區里遛她，那是一個面積很大的新村，我們一起走了很遠，這時男友接了個電話，他有件急事要去辦，於是把家門鑰匙交給我，讓我獨自把狗遛回家。那是我唯一一次和笨笨獨處。男友走的時候，她使勁地朝他叫喚，向著他的方向撲去，可是男友並沒有停下來安撫她。我在後面使勁地拉住狗繩，感到自己真是孤立無援，心想她要是一直這樣鬧下去，我該怎樣收場才好啊。然而她並沒有一直鬧下去。男友走遠了之後，她很快就安靜了下來，忽然她轉過身來看我，她的脖子太短，光扭頭是看不到後面的。我也在看著她，我喜歡這隻個性鮮明的小動物，可是又害怕她兇惡的樣子，我擔心她發起火來要咬我，儘管男友再三保證過她從不咬人，可是我看到她那排齜出的下齒，看到她擰起的眉頭，就不敢完全相信他的話，或許她是不咬別人，可偏偏要咬我呢？她看了我一會，見我不動，出乎意料地竟徑自往回走去。我被狗繩拽了一下，連忙跟上她的腳步。

我沒有料到，一隻小狗的力氣竟是那樣大的。為了控制她的速度，我只好仰著身體，每邁出一步都是腳尖先著地，就像在下山似的。而她為了克服我的阻力，把頭低得像拉著輜重的駑馬，她的腿本來就短，這時還要曲起來壓低重心，看起來肚子已經要擦到地面了。我發現她的兩隻前腿分得很開，前腿肘是朝外長的，小腿再往裡折回來，走路的姿勢就像在往兩邊扒土。因為這個緣故，她沒法走得很平穩，身體隨著步伐一顛一顛地左右搖擺，就像個吃力的大胖子。此外她的前腿要比後腿粗壯，因而她的重心在身體前方，當她卯足了勁往前走的時候，那副架勢就像正在鑽一個很狹窄的洞罅。不過話說回來，她除了習慣於走得比我快以外，其它方面都很讓我省心，她沒有突然竄到馬路中間的車輪底下，沒有沖著行人吠，沒有往別人家裡鑽，而且她好像認得回家的路，沿途好幾個岔道口她都拐對了。我滿意地想到，她好像不再把我當作敵人（我腦子裡冒出「情敵」這個詞，然後把自己也逗笑了），來到外面她顯得興緻很高，一路東嗅嗅西嗅嗅，對什麼都感到有趣，除了別家的狗跑來嗅她的屁股時她會突然大發雷霆嚇跑對方以外，她似乎一直保持著好心情。

我從來沒有單獨遛過狗，況且這狗還不是我養的，現在的情況簡直出乎我預料地順利，剛才的種種憂慮此刻已煙消雲散，我安慰自己小狗並不可怕，人比狗還要可怕得多呢。可是這個時候卻發生了一件意外，當我們從大路拐進一片綠化區時，笨笨打算從兩棵並排修剪成球形的灌木下方穿過，而我發現自己是過不去的，於是我連忙勒緊狗繩，想把笨笨拉回來。可偏偏縛在她身上的狗帶被一根灌木枝勾住了，當我用力的時候，狗帶上的聯結扣被枝條掛開，這相當於解開了狗帶，笨笨完全脫離了我的控制。幸運的是，她自己並沒有發現這個情況，而我眼急手快，立刻一把將她摁在地上，我心裡很怕她就此跑得無影無蹤，以後再也不回來，那我就沒法向男友交待了。而她自然不會想到這些，在她看來，我突然無緣無故地一把抱住她，肯定是想陪她玩耍，可是我用的力氣太大，也太緊張，和她一點默契都沒有，令她感到很不高興。於是她拚命地扭動身體，掙扎著想擺脫我的掣肘，這導致我根本沒法把狗帶系回去，光是壓制她亂動的肢體就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當時我好狼狽啊，這頭小畜生折磨得我好苦，害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趴在草地上跟她糾纏，我真是什麼臉都丟光了。而且我還擔心著萬一把她給惹惱了，她會趁機在我的手上咬一口。

不過我的男友並沒有騙我，儘管有很多機會，笨笨卻一點也沒有要咬我的意思。她發出連串短促的尖叫聲，似乎很興奮。她雖然脾氣不好，喜歡發火，但並不是一條會咬人的狗。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老阿姨走到我們身邊，以一種大概只能在中年婦女身上觀察到的不分對象地護幼般的熱情對我說：哎呀，這不是XX家的狗嗎？我男友和他父母住在一起，老阿姨說的正是我男友父親的名字。值得慶幸的是，我一點都不像是個偷狗的人，否則這種情形我真是說也說不清了。老阿姨絲毫沒有懷疑我，大概她覺得世上沒有這麼笨手笨腳的偷狗賊。她彎下身一把卡住笨笨的脅下，把她整個給端了起來，然後舉到我面前說：來，把繩子系好，對動物可不能那麼溫柔，它不是你的男朋友！……

在那次不久之後，笨笨就被送人了。又過了幾個月，男友忽然對我說，笨笨竟然獨自從新主人家跑了回來。她跑了接近十個公交站的距離，途中穿過了好幾個車流如梳的路口。當男友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我好像親眼看見了她走那段路時的情形：她走路時不斷搖晃的身體和一抖一抖的灰耳朵、她無畏和不耐煩的眼神以及齜出的下齒；聽到她每邁出一步都響起的爪子和水泥地面碰刮所發出的輕微而清晰的聲音……而此時我想到：狗會哭嗎？想到一條狗邊哭著邊穿越長長的城市街道奔向自己原本的家和拋棄過自己的主人，這似乎是種庸俗而且滑稽的擬人聯想。不過我倒是確信狗會笑。當然，由於面部肌肉和聲帶的結構不同，它們無法做出那種在人類看來意味著笑的表情和發出哈哈哈的聲音。但那確實是笑，當我在草地上突然抱住笨笨的時候，她發出的那種連續和短促的尖叫聲，當時我出於對狗的無知而提心弔膽地以為那是她在要咬我之前對我提出的憤怒的警告。如今我對狗已有了更多的接觸和了解，我懂得了分辨代表不同情緒的狗的叫聲，那天當她的主人也就是我的那位男友把狗繩交到我手上的時候，笨笨基於一種我不能理解的邏輯默許了我當一會她的臨時主人，在我遛著她回家的路上她是快樂的，而當她發現我突然從後面抱住她、整個身子都伏下來靠近她的時候，她發出的那種叫聲就相當於人在和自己最好的朋友一起感到快樂時所發出的咯咯咯的笑聲。

笨笨的那次戲劇性出逃事件的結果是，當天她就被送回到新主人家，她連在老家過一個晚上的機會都沒有。據我所知，那之後她就再沒跑回來過了，這可能也是因為她的新主人加強了對她的看管。不過那並不是我最後一次得到笨笨的音訊，事實上後來我還見過她一面。那大約是在五年前，我和那位男友早已分開了，有一回我從她後來的那個主人家附近路過，在路上我大老遠就看見了她。她的主人是我那位男友以前的同事，我曾經見過她，不過她並不認得我。笨笨走起路來已經不是當年的那種跳躍式，一對灰耳朵安靜地垂在兩邊，她的主人要放慢腳步她才跟得上。而且也沒有必要系狗繩了，她顯得很安靜、老實。這時候她應該有十歲了吧。當我和她們迎面而過時，笨笨停了一下，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從她的眼神里我不確定她有沒認出我，或許她只是習慣性地打量一個陌生人，畢竟那麼多年過去了。可是此時我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感覺，彷彿剛才不是一隻我曾經認識的小狗停下腳步來看了看我，而是年幼的我在驚人的急速潛行中猛然地抬頭盯視著我。那麼我就不再知道我失去的是這隻小狗的單純的目光，還是這個世界對所有造物懷有的平等的真正關注。於是我也就分辨不了，世界的本來面目是時間的奔騰不止的流動性，還是像河床或淺灘那般被沖刷出來的大地的瘡痍的痕迹。忽然我想要做些什麼，想通過某種方式把這個時刻緊緊地攥在手裡。於是我蹲下身，一邊叫著笨笨的名字，一邊向她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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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焉，寫小說和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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