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傑·克勞利：一次見義勇為，卻差點暴露狄更斯一生最大秘密

文 | 羅傑·克勞利

翻譯|卷耳

1865年6月9日下午3點13分，一列從東部港市福克斯通（Folkestone）駛向倫敦的載客火車，在過橋的時候脫了軌。橋上某段鐵軌被拆除送修了；而手執紅旗、負責攔住火車的信號員，又站得離大橋太近。火車司機沒能及時剎住車。半數車廂被甩出大橋，摔到十英尺下方乾枯的河床上。有一節車廂懸在半空，一半在橋上，一半在橋外。

這起事故，造成十人喪生，後來被稱作斯泰普爾赫斯特（Staplehurst）撞車事故。它之所以有名，倒不是因為傷亡人數，而是因為某位乘客，在某一節倖存的車廂里，懸在生死之間時的所作所為。他的名字是查爾斯·狄更斯。

某報上關於斯泰普爾赫斯特撞車事故的圖繪

撞車現場若干天后的照片

狄更斯是當時最有名氣的作家，是那個時代的超級明星，因其關於倫敦的小說和他所創作的人物而名聞天下。最初，他的書是分期發表在雜誌上；每個星期，人們都排著長隊購買。他也是一位很有天分的演員，能讓觀眾歡笑、落淚。每當他公開朗讀作品，進行引人入勝的出色表演時，演出大廳總是人山人海。在英國，無論他走到哪裡，都會馬上被人認出；在美國，他也同樣紅得發紫。他其實就是那個時代的羅琳夫人（J. K. Rowling）。

查爾斯·狄更斯

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狄更斯描述了火車撞上大橋的一刻。

「我當時身處唯一一節沒有掉到河裡的車廂【註：唯一一節沒有掉下去的一等車廂。還有兩節二等車廂也沒有掉下去。】。這節車廂要翻的時候，被某段撞壞的橋體擋住，於是懸在那裡，以一種簡直不可思議的姿勢保持了平衡。同車廂的是兩位女士，一位上了年紀，一位還年輕。當時，列車突然就脫了軌，不斷地碰撞地面，就像掛在漏了氣的熱氣球底下的籃子那樣。年長的女士喊著：『我的上帝！』年輕的女士則發出尖叫。

我抓住二位（年長的女士坐在我對面，年輕的女士在我左邊）說：『我們沒法兒自救，但我們可以安靜下來，保持鎮定。求求你們，不要喊叫。』年長的女士馬上答道：『謝謝你。相信我；我以自己的靈魂發誓，一定保持安靜。』年輕的女士緊張萬分地說：『朋友們，咱們手拉手一起死吧。』接著，車廂傾斜，我們都被掃到車廂的一角，它終於不動了。我對她們說：『放心吧，事情不會更糟了。危機已經過去。我想從窗戶出去看看，可否請二位呆在這兒別動？』她們都鎮定地答應了。」

接著，狄更斯爬出了車廂。他面前的景象十分可怕：

「向下望去，我發現橋不見了，我下方什麼也沒有，只有那條鐵軌。其他兩節車廂里，有人正瘋狂地試圖從窗子跳出來，一點兒也不知道，除了十五英尺以下的一片空地，他們下方什麼都沒有！兩位制動員（其中一位的臉被割傷）正瘋狂地在大橋另一邊（沒有斷掉的部分）跑來跑去。我對他們喊道：『看著我。請一定停下一刻看看我，告訴我你們認不認識我。』其中一人答道：『我們太認識您了，狄更斯先生。』我說：『那麼，好夥計，看在上帝份上，把鑰匙給我，再派幾位工人過來，我來疏散這節車廂里的人。』」

車廂是從外面鎖上的，打開門費了好一會兒功夫。藉助幾塊厚木板，狄更斯終於讓自己和兩位女士從搖搖欲墜的車廂里出來了：

「做完這一切，我才發現，除了兩節行李車廂，列車其他部分都掉到河裡去了。我又爬進車廂，找到我那瓶白蘭地，摘下自己的旅行帽當水盆，順著大橋的磚牆爬了下去，用帽子盛滿水。突然，我遇見一個渾身是血、跌跌撞撞的男人（我猜，他肯定是直接從車廂里被甩出去了）；橫在他頭上的傷口太嚇人了，我簡直無法直視他。我在他臉上灑了些水，又給他一些水喝，接著給了他一些白蘭地，讓他躺在草地上。他說：『我完了」，接著就死掉了。

「接著，我又被一位女士拌了一下；她躺在地上，後背靠著一棵小樹，有好幾股血從她頭上流下來，流了滿臉（血是鉛一樣的顏色）。我問她能不能咽下點兒白蘭地？她只是點了點頭，於是我給了她一些，離開她繼續照看別人。等我再經過這位女士的時候，她已經死了。後來，又有一個男人朝我跑過來，求我幫忙尋找他的妻子—我們後來找到她時，她也已經死了。任何人都沒法想像那些被摧毀的車廂的慘象，人們被壓在多麼驚人的重物下躺著，以及在鐵與木、泥和水之間，他們怎樣被死死卡住，無法脫身。」

後來，狄更斯鎮定地爬回車廂，搶救出自己完成一半的手稿—那是他最後一部小說。然後，他迅速帶走了同車廂的兩位女士，用馬車帶她們離開了慘劇的現場。

由於狄更斯的鎮定和救人之功，他成了慘劇現場令人矚目的英雄。然而，狄更斯拒絕談論這件事。「我不想參與調查，被人訊問，」他寫道，「我自己也不想寫這件事。因為無論怎樣做都不好，都會顯得我總是在談論自己，而我當然沒想這樣。我一直保持緘默。我這人——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我想，是頭腦冷靜吧；我當時一丁點兒都不慌張。」

各報印製的插圖，想像英雄狄更斯幫助傷員和瀕死者的情景

不過，狄更斯極力躲避公眾對他在鐵路事故中所作所為的關注，並不僅僅是出於謙遜。他要掩蓋一個秘密。他沒有提及同車廂兩位女士的名字，但他與她們，並非素不相識。其中一位是他的秘密情婦，艾倫·特南（Ellen Ternan），另一位則是她的母親。對外界來說，狄更斯是一位品行端方的已婚男士；而在維多利亞時代英國的道德氛圍下，這種關係是徹頭徹尾不光彩的。於是，他急於讓她們離開現場，越快越好。狄更斯要維持公眾對自己的崇拜，故此不希望有任何曝光。

女演員艾倫·特南，狄更斯的秘密情婦

斯泰普爾赫斯特鐵路事故，讀起來就好像狄更斯自己的小說中的某個極富戲劇性的場景—後來，狄更斯寫了一篇關於隧道中火車事故的鬼故事，利用了這起事件的素材。在現實中，儘管他當時非常鎮定，這起事故卻給他帶來不好的影響。他失聲了兩個禮拜，之後也沒能完全康復。「我受了點驚嚇，」他寫道，「不是因為我所在的那節車廂的碰撞拖拽，而是因為之後把死者和瀕死者弄出來的苦差事——這事真是太可怕了。

哪怕是在回憶中寫這幾個字，我也能感到那種刺激，所以不得不停筆。」在生命餘下的幾年中，狄更斯會盡量避免乘坐高速火車出行，甚至，乘坐慢一些的火車外出時，他也常有突如其來的焦慮感。

那次事故之後，他很少寫作。1869年，他最後一次公開朗讀，有三千人湧進倫敦的表演大廳，聆聽他的朗讀表演。狄更斯走了進來，體態單薄，拄著拐杖。他從前通常站著朗讀。這一次，他坐下了。他聲音虛弱。不過，隨著朗讀的進行，他又重拾舊日的活力，征服了觀眾。結束這一次朗讀後，他便永遠告別了欣賞他的觀眾。

接近生命盡頭的狄更斯

斯特普爾赫斯特鐵路慘劇不僅擊垮了他的精神，也可以說預兆了死亡的臨近。狄更斯於1870年6月9日去世，距離那起事件，整整五年。

【作者簡介】

羅傑·克勞利|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歷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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