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念外婆

暮色降臨之際，我們在魚塘邊的院壩里，圍繞在外公身邊，擺開了中秋團圓飯。四散覓食的雞鴨鵝紛紛歸來，徘徊在院壩周圍，嘰嘰嘎嘎的喧鬧著，彷彿在互道晚安。

「媽，開飯咯。今天中秋了，這滿大桌子菜，您愛吃哪樣，自己撿哈！」姨媽舅舅們熱鬧的喊著。

「婆婆，吃飯咯」孫子們喊著。

「外婆，吃飯咯」外孫們附和著。

我的外婆三歲便沒了父親，八歲，母親改嫁，隨母親入住繼父家。失去父愛的外婆，在寄人籬下的成長過程中，心智早熟。懂事勤快的外婆自小善解人意，助母親勤勞持家外，以感恩之心相待繼父家的幾位兄姐，獲得了幾個兄姐摒除隔閡的手足之情。待二八年華，嫁與比她自己更孤單的父母雙亡的孤兒、我的外公後，生兒育女、持家種地，任勞任怨，家裡家外操持得妥妥帖帖，成為外公的賢內助，讓身為鐵路工人的外公無後顧之憂，全力投入鐵路建設。生性樂觀積極的外婆沒有上過學，卻充滿智慧、樂於助人，常以悲憫之懷幫助鄰里，看待世事，凡事處處謙讓包容，遇事冷靜沉著，給人以力量。鄰里鄉親，不管誰家出現了麻煩事，都會找到外婆幫忙或請外婆拿主意。孤寡老人更是外婆常接濟的對象。村裡有個受族人冷落的聾啞人，一生孤苦伶仃。從外婆嫁給外公與啞巴做了村鄰後，就一直受到外婆的照顧，三四十年後，連啞巴的後事，都由外婆一手替他操辦了。外婆一生積善行德、惠澤鄉親，人前人後無不受人尊崇，我們做晚輩的也因此廣受禮遇，繼而做人處處自省，凡事以外婆為楷模，但求不給她老人家蒙羞。

今年六月，外婆走了，送外婆魂歸故里的消息一經發出，改革開放後遠走他鄉各自分散的舊日鄉鄰，有條件允許的，不遠千里回鄉為外婆送行，不便返鄉的，紛紛發來弔唁。院里當初受外婆呵護照顧的孩子們如今已人到中年，他們紛紛齊聚網路，滿懷深情的回憶小時候備受他們心中樂觀善良、幽默風趣的唐阿姨或唐奶奶疼憐呵護的快樂時光。

今天，過節了，中秋節、團圓節，看看外公身邊那副空飯碗，我們喊著外婆，肉眼凡胎，卻誰也不清楚外婆有沒有聽到我們的呼喚，有沒有來到我們身邊，與我們一起共度佳節！

從我有記憶開始，每年端午、中秋，母親都會領著我們全家去外婆家過節。由最初的為我們慰勞飢腸、讓我們大大吃飽一頓，到除了滿足吃飽的慾望外，餐桌上更略見盈餘，到雞鴨魚肉應有盡有的豐盛，外婆籌備的節日大餐總是我最嚮往眷戀的宴席。待其餘的姨媽們逐漸出嫁，也都同樣全部回外婆家過節，我們的節日大餐更其熱鬧起來。齊刷刷歸來的兒孫們得圍上幾大桌，除了準備幾大桌豐盛的飯菜外，外婆還會不眠不休的忙碌著準備應節必備的代表性食品，諸如元宵、粽子、胎蛋（這是家鄉習俗，每逢端午，外婆都會按晚輩人數準備好雞蛋，每人一個，寫上各自的名字，然後纏上紅線，放進炭灰里烘熟，以此預測孩子一年的平安，被烘熟的雞蛋在炭火里炸裂得越開，就預示那個孩子一年越順暢，反之，就覺得不太如意。就會因此讓大人格外留心注意孩子的動向）、糍粑等食品，另外還會曬些紅薯干、炒些蠶豆、花生核桃等乾果小吃，豐富我們的節日。

記憶里，外婆做的任何飯菜都是我唇齒間繾綣依戀的美味。長大後，在外面工作，吃什麼都覺得不如小時候的感覺，思量間，我知道，那是缺了外婆的味道。外婆舂的糍粑又香又糯，蘸上白糖，能甜進我的心窩。記得第一次獨自在外面過中秋，我捧著一盒像月亮一樣圓，包了各種餡料的月餅，驚嘆出聲。第一次知道中秋應節食品代表除了糍粑，還有那樣豐富的被稱為「月餅」的東西，我多想捧一個給外婆，讓她跟我一起領略世間更多的精彩。不過，世間縱然百般滋味、精彩紛呈，我依然最是留戀外婆的味道，依然留戀外婆舂的糍粑的甜香。踏入社會後，奔波於生活，享受外婆準備的節日大餐的願望，一年一年被千山萬水拉得老長老長，直到十多年後，生活際遇的安排，我來到了外婆頤養天年的城市工作。雖然年屆耄耋的外婆，不能再為我們準備豐盛的節日大餐，但，能在外婆慈祥的目光里感受節日的快樂，於我，仍是一種極大的幸福。只是，好景不長，兩年後，為我們忙碌一生的外婆，一跤跌成了中風，從此終年以輪椅為伴，成了必須靠我們呵護的「孩子」了。雖然歲月的魔力，將被呵護的對象調換了個個兒，但是，於我們，團聚，有外婆在，那份享受天倫的歡樂就在。每逢過節，我們哄著外婆開心，外婆抿著癟下去的嘴，開懷的慈笑融化著我們生活和工作上的諸多失意，那份快樂那份安然，悄悄彰顯著歲月的靜好。

而今年，外婆撇下我們去天堂了。我們的節日里，不僅再也見不到外婆忙碌的身影、吃不到外婆為我們準備的美食，連外婆慈愛的目光也看不到了，更聽不見外婆對我們生活狀態的問詢了。這個中秋，是我們對與外婆共度佳節沒有盼頭的第一個節日。那麼，今年的中秋之夜，月亮還會像外婆在的時候一樣圓潤嗎？我抬眼四下尋覓，黃昏的天空，目前還沒有任何動靜。我想，月亮看不到外婆，是不是有些兒悵然，有些兒糾結，有些兒猶疑著不肯痛快露面了呢？柔腸百轉間，我將目光收回了飯桌上。

年近九十的外公，吃一塊三姨為他夾的燉肉，再用他那被歲月吸盡脂肪、如枯枝一般的手，顫巍巍接過大舅遞上來的酒，抿一口，抬起老眼環顧一下兒孫，慢慢發話了：「大家都記著，老太婆不在了，還有我。我還是那句話，希望你們在外工作勤勤懇懇為人、踏踏實實做事、遵紀守法，不犯政治錯誤（大家樂了），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回到家來，見得我！一家子要常聚，有吃沒吃，在一起說說笑笑就快活！」

「我們這裡除了鋒哥，誰也不可能犯什麼政治錯誤，外公，您擔心太多啦！」陽表弟瞅著身為警察的鋒表弟，嘻嘻哈哈的戲謔道。

「老爸一輩子以身為黨員為榮，雖然從鐵路上下崗後就本本分分做了一輩子農民，卻終身謹記黨的教誨，生怕自己及親人做出有違他黨員身份的事，一生行事剛正不阿、一板一眼慣了，現在老得快走不動了，還不敢有半點疏忽！」大舅笑著解釋。

「我的老爹呀，好好吃飯吧，媽這輩子聽你條條款款的大道理，大概耳朵都起繭子了，這會兒在天上陪我們吃頓團圓飯，您就讓她耳根清凈清凈吧！」小姨湊上來為外公夾上些軟爛的燉肉，逗笑著。

從小在我眼裡不怒自威，嚴肅凜然得令人不敢親近的外公，此時已形如枯草，卻用他一貫的家長派頭，依然板板正正發完了他的話。然後便像個孩子，在兒孫們的嗔怪里，看看這個，望望那個，聽任孩子們的戲謔、抗議，兀自滿足的淺笑著，不再用一個威嚴的眼神或一聲呵斥，讓我們噤聲。

我看著外公，又想起外婆，一抬眼，居然就見一輪圓月不知道什麼時候，悄然掛在了天際。仔細端詳月亮，它依然那麼圓，我忽然固執的相信，外婆或許已經坐進了月宮裡，正一邊陪嫦娥嘮嗑，一邊用慈祥的目光隨月兒一起，溫柔的擁抱著她的每個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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