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捨不得尊嚴，套不著「秋風」！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越長大，越明白活在人世做為窮人的痛苦。咱倒也不是說怎麼得就要追求名利，那玩意兒，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得到的。只是人活著，總得有點消費吧。於是，在自己能力不到的情況下，適當的時候，向富貴親友討要那麼一點點，也是常情，誰讓他是咱的親友呢。

這個討要，有個名字叫打秋風，有的地方叫打抽豐，意思就是「因人豐富而抽索之」說白了，你吃肉，我喝點湯。《儒林外史》中窮酸舉人范進和張靜齋就常去蹭吃蹭喝，吃相難看，人人厭棄。不過，相較於劉姥姥，他們就差得不是一星半點了。劉姥姥也打秋風，但是打出了一家老小的吃用，更打出了一片天地，闖下了赫赫威名。

劉姥姥是個久經人事的老寡婦，手上有幾畝薄田，跟著小京官的窮後代女婿過日子。窮人家不養閑人，劉姥姥進了女婿王狗兒家後，幫帶外孫，操持家務，樣樣都操心。這不，眼看著冬天來了，家裡過冬的東西卻沒有著落。狗兒心裡煩，喝了悶酒，在家裡就亂嗆嗆，逮誰罵誰。劉姥姥看不過，替他謀划了一個尋錢的法子。

原來她是要王狗兒去賈府打秋風！當年王狗兒的祖上使盡方法成了金陵王家的侄兒，後來王家越發富貴，當年的王家小姐已經成為賈府的二太太。王狗兒家卻越過越差，由京官淪落到種田為生。劉姥姥看女婿沒錢就瞎生氣，給他指了這麼一條道。

王狗兒從小也是嬌生慣養的，哪怕再窮，祖宗闊的優越感仍然在那呢，讓他拉下臉來向賈家討要生活必需品，他怎麼張得開這個口？他老婆劉氏，年輕沒見過世面，還有兩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怎麼出面？說來說去，還是得劉姥姥出手。

劉姥姥不像一個鄉下村婦，更象一個謀劃高手。她具有高手該有的一切素質，看得透，裝得傻，臉皮厚。

王狗兒家和王家連宗，連王狗兒都不是很清楚。金陵王家也只有王夫人兄妹二人知道，但做丈母娘的劉姥姥，卻清楚得很。二十年前的事，說起來如在眼前，什麼「看承你們還好……想當初我和女兒還去過一遭」，只去過一回，就暗暗地記在心裡，「二小姐如今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聽得說，如今上了年紀，越發憐貧恤老，最愛齋僧敬道，舍米舍錢的。如今王府雖升了邊任，只怕這二姑太太還認得咱們……」劉姥姥真的是天生聖人，她生活在鄉下，但對於高層變動，什麼王家升邊任，知道得很清楚。甚至連王夫人的性格都說得真真的，事實上王夫人在外面的形象，的確是憐貧恤老的好人。對於城裡人來說，這也許算不得什麼新聞，但是劉姥姥，這個鄉下老太婆，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不能不說她調查得仔細，至於過程，那肯定是艱難無比啦。

咱中國人相信，一筆寫不出兩王字，王狗兒家與王家雖然相差懸殊，好歹也算是體制中人，認做晚輩，也不算丟金陵王家的份，但終究不算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所以，金陵王家本族裡根本不知道這麼一回事。劉姥姥把女兒嫁給王狗兒，王家歷史摸得清清楚楚也是正常，那會兒不要說結親，就連拜把子都得搞搞清楚。歷史問題擺在那裡，比較好查詢，問問積年的老人，總會知道那些塵封的往事。這不算什麼本事。難就難在多年後的事，賈政的夫人，當年的王家小姐，脾氣什麼的，都被摸得清清楚楚，需要下苦功，否則無從知曉。

在王夫人眼裡，貧困的，老弱的人都應該得到救助。她是個大善人，出手一定不會小氣。這點相當重要。劉姥姥明白，自己應該是符合王夫人施捨的條件，又老，又弱，不是她是誰？何況自己女婿家和王家還有那麼一層子侄關係在，何況二十年前還見過一面，就算沒有大魚大肉的招待，但怎麼著三瓜兩棗的，還是會有的，用劉姥姥的話說就是「或者他念舊，有些好處，也未可知。要是他發一點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粗呢。」要是一點好心不發，她賈家的臉面往哪擱？於是，她決定帶著外孫板兒去試試：不求體面，只求實惠。

劉姥姥賭對了，她得到了意外驚喜。

（網路圖）

王狗兒被劉姥姥一提醒，想起了周瑞，當年周瑞家因為土地買賣，欠下王狗兒父親（時任京官）的一份人情，兩家極好。

劉姥姥先找周瑞，再找王夫人，這法子很對路。憑周瑞這個王夫人的陪房身份，要見王夫人還會很難嗎？劉姥姥帶著五六歲的板兒，勇往直前地往賈府沖了。當然，她雖然膽大，但也架不住侯門奢華的震撼。她當然不敢走大門，而是找了個角門，給守門大爺們納福，陪笑，煩請他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爺。都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國公府的守門人雖然沒什麼了不起，但是得罪了他們，別說想達到目的，恐怕連全須全尾的回去都成問題，世故的劉姥姥一個都不敢得罪，非常謙恭地陪著小心。

或許是老年人同病相憐，手足無措的劉姥姥得到了一個老年人的同情，指點她前往後門去尋找。劉姥姥在一個小孩子的指引下，找到了周瑞家的。周瑞家的是個好人，沒有擺譜說自己不認識這個窮酸老太婆，而是客客氣氣的和她說話。劉姥姥說自己是來瞧瞧周嫂子，也請請姑太太安，話這麼一說，周瑞家的明白了。她對劉姥姥說，這事本來不算是自己份內的事，但是王狗兒家於她家有恩，又請她辦事，少不得要通個信去。這就是周瑞家的聰明之處了，幫人辦事，話說大了，辦成了，自然是好，但萬一要是沒成呢？不得忌恨上？於是，她先告訴劉姥姥，這事，我是承王家的情，但自己不管這檔子事，只管通信，成與不成，可不能賴她。

劉姥姥也明白，當即表態：「阿彌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人家答應幫忙，那是人家的情份，事情沒辦成，怎麼能怪人家呢？周瑞家的派了個丫頭去打探，她和劉姥姥則親親熱熱地，聊著賈府的事，王夫人把家政全交給王熙鳳打理什麼的內幕，都說了出來。

周瑞家的趁著賈母飯後王熙鳳有一點子空閑，趕緊帶著劉姥姥過去。她辦事挺上手，先把劉姥姥安放在倒廳，然後自己去稟告平兒。平兒是王熙鳳的心腹，大小事情都是知道的，自然知道該怎麼安排。

果然，平兒知道後，就讓劉姥姥進了堂屋。劉姥姥進去，恍如進入神仙世界：「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辨是何氣味，身子如在雲端里一般。滿屋中之物都耀眼爭光的，使人頭懸目眩。劉姥姥此時惟點頭咂嘴念佛而已。」「聽見咯噹咯噹的響聲，大有似乎打籮櫃篩面的一般，堂屋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一物，卻不住的亂幌」結果這「愛物兒」噹噹當地響了八九下，劉姥姥想問卻沒開口，她一個鄉下老太，自然是沒見過這東西的，但是劉姥姥沉得住氣，她只念佛。這會兒問得多了，顯得沒見世面，什麼都不說，也不合適，於是，劉姥姥念佛。

富貴人家的氣象是窮人無法想像的。……滿室生香，滿眼綾羅，滿桌雞鴨魚肉一頓飯過後卻略動了幾樣，仍然抬出去了……對於連稀粥都吃不飽的板兒來說，賈府就是天堂，於是，他吵著要肉吃。劉姥姥雖然驚異無比，但是她明白，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鳳姐一貫地看人下菜，她等劉姥姥拜了幾拜以後，讓周瑞家的扶起來，開始談話。她說親戚們因為不大走動，所以生疏了，不是不想來往，實在是也不知道怎麼去走。劉姥姥不敢說自己的來意。鳳姐也不點明，把家裡的事情都安排安排，讓家下管事媳婦回話，吩咐沒要緊事就算了，她這會兒得陪客。

劉姥姥看那架勢，只說：「也沒甚說的，不過是來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親戚們的情分。」這話一說出，周瑞家的趕緊遞眼色給她，讓她有什麼事直接告訴鳳姐，既然來了，總不能只為瞧瞧人就走嘛。劉姥姥忽然明白，自己這會兒裝什麼清高呢？不過是來蹭點東西嗎，裝不得傻還怎麼去實現目標呢？沒有錢的人還會有什麼臉面？所以，她馬上收起飛紅的臉，忍著羞恥說：「論理今兒初次見姑奶奶，卻不該說，只是大遠的奔了你老這裡來，也不不的說了。」

劉姥姥這會兒還沒有完全放下窮人的尊嚴，她很不好意思。想想也是，她對面坐著的就算是一個尋常貴婦，也難張口，何況還是一個掌管著幾百人的大家族的厲害少奶奶，初次見面的所謂親戚，她張嘴就是討錢，該有多難，誰又是天生的乞丐？

幸好這會兒賈蓉來了，是來借屏風的。那「輕裘寶帶，美服華冠」的俊俏公子，說父親打發他來借鳳姐的嫁妝玻璃炕屏，放在家裡撐撐場面，完事後就拿回來。鳳姐假裝不答應，笑罵了一回，東西仍然借了出去。

同樣是有求於鳳姐，但人家正兒八經的兄弟侄兒，東西也不過是有借有還，鳳姐還帶了一句：「也沒見你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不成？你們那裡放著那些好東西，只是看不見，偏我的就是好的。」

句句戳中劉姥姥的心窩。可是，劉姥姥得忍著，不忍還能怎麼滴？家裡已經揭不開鍋了，就等救濟糧了。再難張口也得厚著臉說。等賈蓉走後，她開口了：「今日我帶了你侄兒來，也不為別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裡，連吃的都沒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沒個派頭兒，只得帶了你侄兒奔了你老來。」又推板兒說話，板兒才五六歲，只懂得吃，哪知道這裡面還有他的事。

鳳姐自然是早就明白，幾百年不走動的親，這會兒破衣爛衫的來，不就圖點子銀子嘛。但她畢竟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先讓劉姥姥吃飯，邊細問周瑞家的，王夫人到底怎麼說的，問清楚不過是當年偶爾連宗的假親，也就在心裡有了主意。

她笑著說，「若論親戚之間，原該不等上門來就該有照應才是。但如今家內雜事太煩，太太漸上了年紀，一時想不到也是有的。況是我近來接著管些事，都不知道這些親戚們。二則外頭看著雖是烈烈轟轟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艱難去處，說與人也未必信罷。今兒你既老遠的來了，又是頭一次見我張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我還沒動呢，你若不嫌少，就暫且先拿了去罷。」

親戚之間是該多走動，但是太太上了年紀想不到，我剛接管，也不知道，您不能怨我們；再著，大有大的難處，這其中自然是說了人家也不會信。這幾句話一說，劉姥姥心裡突突的，認為這回十有八九是白跑一趟了。但是，鳳姐還是給了她二十兩銀子。

鳳姐自然精明，深懂人性。如果不訴訴苦，直接給，會讓人以為她小氣巴拉的。她先說難處，再給，別人也不好說什麼，反而容易感激。劉姥姥第一次上回討，肯定得給點，要不然傳出去賈家就沒臉了。只是不能開大口子，萬一給個千百把銀子，那往後就專等著接待窮親戚了。劉姥姥是親不假，但情分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於是，給個二十兩就已經是了不得了，要知道，這可是莊戶人家一年的收入。

果然，劉姥姥高興得不得了，千恩萬謝的。她拿了錢出來，還特地拿了塊銀子要當謝禮，周瑞家的可看不上，劉姥姥感激不盡，回到了家。

仗著這二十兩，妥妥地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劉姥姥是個知恩圖報的本分人，第二次，她再去時，就已經帶著不少土特產了，當然不值什麼錢，卻是人家的心意。第二回進，更是不得了，大車拉東西回來，直接把王狗家給提升為當地富裕人家的行列。

這秋風，打得好。（婉如清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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