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權豪專欄：有「時」，茶事本質探究之旅

茶湯的滋味，如何能夠牽動你記憶深處的曼妙靈光

文/黃權豪

如果茶事曾如破曉中渙浮的薄光向你低語，用細緻如雲卷的語彙描摹它接續之夢境，那麼如旅人般行吟於茶之恩澤中的你，必然曾有過一個令人躊躇的時刻：什麼是衡量茶事作為精神食糧質量的尺度？在身為出色的飲品之外，在矯飾或品味的歧見之間，習茶的最終目的應該指歸何處？

其實茶事未必需要有任何目的，正如心情極佳時輕哼曲調，只不過是生活中快樂境遇的一則腳註，並不需要討論其中有無良好的樂理寓意。但是茶事是何其有幸，當你想要藉著它窺見生命間的桃花源時，落英繽紛的溪岸從不吝於眷顧你如舟的杯盞。

只是自從人類擁有言語能力以來，就自然了解並熟悉了諍論的技巧，所以要討論這個主題必然將有各種見解相互激蕩。不過在諸多觀點中，「時間」是極其動人的切入嘗試。因為人類所有的悲傷與成就，都只能在有限時間的框架中方有意義；「永恆」的概念之所以永恆，「不朽」的憧憬之所以不朽，都根源於生命的時光一去不返以及終有盡頭。因此人們才會註定想盡辦法挽留青春，或是儘力遺忘青春已然流逝。

世人無法長生不滅，不過卻有能力挽留生命長河流逝的速度；這肇因於時間不僅是客觀的物理現象，也同時受到主觀覺知的干涉。尤其人類大腦頗為仰賴自動化處理機能，因此許多生命時光盡被隱藏在這種慣性知覺模式之中。

然而如果有人能夠善巧地「取回」這些曾被「忽略」的光陰，那麼就如同以有意義的方式「延長」了天年。從這種角度來說，無論是著重於茶葉「農產品」風味品評的人們，或是著墨於茶事「美感」發揮者，雖然所依靠的感官有所殊異，但是所追求的其實都是一段終歸於內在的欣悅體驗，而這些正是為愛茶人一次次喚回「具有覺知性時間」的關鍵，人們從而能連綴出個體非凡的茶事生命之旅，並以茶之名潤澤此生的長度與厚度。

但就如同欲提取出花蕊中的甘蜜般，想要體會茶事中有「時」是需要適當技巧與努力的：其中一種是「賞讀」，另一種則是「游思」。

「賞讀」針對的是茶葉的農產品本質；其實在品茶習慣之外，愛茶人更必須深思茶飲之於人類的魅力秘密；踰越軼事傳說與功利性用途的限制，超越過於個體化內省經驗與銷售辭彙，然後純粹回歸於茶的獨特性。

在穿插於人類歷史長河的眾多飲料中，在同樣是天時、風土、人工揉合為一的飲品里，茶是少數同時擁有咖啡因與茶胺酸兩種具有互相拮抗作用成分，且一身兼具曼妙眾風味的神聖植物，這種特質就彷如人性中矛盾一般的屬於天賦的驚喜。於是愛茶人在亢奮與清明間為香氣、口感物質所擺渡，進入與記憶相接壤的內在覺知灣岸。不過這旅程的長度與景緻，卻端賴品嘗者的努力。

正如前述，茶的香氣與滋味，是數百種化學成分齊奏的交響詩篇，因此若只用「果香」、「花香」、「韻味」之類的形容詞冰冷評述，就如同在聽完德弗扎克(Antonin Dvorak)的《新世界》後只獻上「好聽」二字般的有些令人扼腕。

但是也請莫只是起身拿出茶葉化學分子一覽表，朗誦諸如苯甲醇、苯乙醇、茶多酚、天門冬酸……之類的科普知識以體現專業，因為要能賞讀茶品的美好與探身進入「美好」之後的桃源世界，其實更在於你有無留心日常，並且通過專註品味養成賞讀能力。這是因為茶湯內含數百種風味成分，兼括了生活中各種動人的味道，因此有時透過邊緣系統的作用，能夠牽動起記憶深處的曼妙靈光。

但是很多人卻誤解為只要將茶倒入喉嚨，就能如同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一般自動追憶起似水年華，言及各種感受風景。然而很可惜的是，你必須先以前述的日常賞讀之功建立大腦內的生動「經驗辭庫」，這樣才能猶若與老友重聚般的感受茶湯風味分子在口腔與鼻腔間的徘徊吟哦，才能感知到過去與當前體驗交會時的「有時」，並且駐留在這種類似「三月不知肉味」的微明境界。

透過這樣的努力，茶葉化學分子的作用機轉才有了鮮活的意義；例如苯甲醇，它是種具有類似蘋果味的香氣分子，啜飲紅茶時常能發現到它的芳蹤；但是如果你還記得曾與戀人共享過蘋果的沁甜清香、年幼時與母親共相攜手採摘的第一個蘋果風味、春天時蘋果花灑落在你的肩膀、上次去超級市場時奮力搶得的打折蘋果滋味……，那麼，你對這種氣息的感知「厚度」會比他人更多一點。

這不是說你一喝紅茶，腦海中就戲劇化地自動出現與蘋果相關的「人生精選影像」，也不是要你端著茶盞侃侃而談個人過去的悲喜，而是這些一再融入靈魂中屬於詩意世界的生命段落，會讓你品茶時「微覺清思」，讓你用更細膩的方式賞茶，也為你挽留住更多隱藏在細節中的驚奇時光。因此，不要單方面的苛責茶葉要努力達成你的期待，也許你賞讀茶的角度及深度更是值得且的確要努力的關鍵。（未完待續）

本文發表於罐子茶書店茶雜誌＜Tea＞，經作者本人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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