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經常在大銀幕上看到從貧民窟中成長出百萬富翁的故事，卻鮮少看到上流社會精英跌入貧民窟的故事，這大抵是因為前者能給生活帶來不小的希望，而後者只會帶來更深的絕望，而人們走入影院，總不是為了尋找絕望的。講這樣一個與人們心理期待相悖的故事並不容易，既要透過這層濃厚的絕望，設計出一條與慣常電影相近的敘事曲線以維持觀眾的觀影動力，還要在這一過程中，以嶄新的角度納入許多在過往電影中極少涉及，甚或刻意迴避的主題。伍迪·艾倫 (Woody Allen) 憑藉這部 2013 年的新作，不僅讓自己拿下了第三座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獎，兩位主要演員凱特·布蘭切特 (Cate Blanchett) 和莎莉·霍金斯 (Sally Hawkins) 還分別捧回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桂冠和最佳女配角的提名。影片的全球票房接近一億美元（9750 萬美元），這對一部沒有任何特效特技，完全依靠演員表演與劇本制勝的都市喜劇而言，實在是一個相當不錯的成績。那麼，這捧得最佳原創劇本獎的作品，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影片名稱的後一半得名自布蘭切特飾演的茉莉 (Jasmine)，現已接近中年的她在大學畢業前就嫁給了商人哈爾 (Hal)，並由此進入上流社會，過著衣食無憂，整日以聚會購物為樂的日子。影片以茉莉自紐約飛抵舊金山開始，分出了兩條敘事線索，分別敘述茉莉在哈爾因詐騙入獄自殺前後的兩段生活，在時間序列上可以「現在」與「過去」區分，這兩條線索在整部影片中交替出現，各自推進，並最終合流，揭示出哈爾入獄的真相。「現在」的茉莉，全部家產被政府沒收，也失去了在紐約的別墅，隻身一人來到妹妹金傑家暫居。為儘快從低谷中振奮，她希望可以利用自己在上流社會生活中培訓出來的審美能力，成為一名室內裝飾設計師。為此，她必須先上電腦課學會上網，再通過學習在線課程取得證書，而實現這一切的前提自然是要投入不菲的課程費。茉莉嘗試在牙醫診所當前台積攢學費，卻不斷遭到醫師的侮辱並不得不放棄了這份工作。正常的事業發展路線失敗後，她收拾打扮，重新通過聚會朝上層社會的男士進發，並憑藉自己在上流社會生活的經驗俘獲了一名有志從政的富家公子德懷特 (Dwight) 的心。與此同時，妹妹金傑也在茉莉的慫恿下，與現在的工人男友奇利 (Chili) 分開，與錄音師阿爾 (Al) 廝混在一起，以為自己可以由此脫離貧民生活，進入上流社會。影片至此，發展方向都頗似一部底層女性奮鬥史，孰料茉莉與金傑的夢想幾乎同時破滅了。金傑的前夫奧吉 (Augie) 碰到了準備購買婚戒的茉莉和德懷特，道出了茉莉向德懷特刻意隱瞞的過往經歷，；阿爾在玩夠了金傑後，則告訴她自己其實已有家室。最終茉莉被德懷特拋棄，而金傑則重回奇利懷抱。「過去」的茉莉，在看似無憂無慮的生活中，與丈夫哈爾迎來了金傑與奧吉的來訪，兩人剛中了一筆彩票，想要建立自己的公司，前來徵求哈爾的意見。在短暫的停留期間，金傑發現了哈爾的出軌，哈爾勸說奧吉將獎金投入他的項目中。最終奧吉血本無歸，與金傑離婚。茉莉則發現哈爾不僅在生意中存在各種違規操作，還不斷與身邊的各個女性出軌。在哈爾最後一次出軌後，茉莉將他的全部違規操作通報給警方，最終導致哈爾被捕，於獄中自殺。「現在」與「過去」在此處終於匯合，並迎來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導致茉莉陷入如此境地的罪魁禍首，竟正是她自己。茉莉憑藉奧吉所給的線索，最終找到了自己的繼子丹尼 (Danny)，卻發現他已永遠無法原諒茉莉摧毀自己生活的所作所為。影片以茉莉重新陷入了影片開始時那不斷自言自語的半瘋癲狀態結束。嘗試只用一個詞來概括《藍色茉莉》這部影片的主題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這個劇本涉及了形形色色的社會問題：階層流動、兩性關係、性別歧視、社會公平等等等等。在討論這些問題時，影片層次較為明晰，圍繞著茉莉這名女性角色，我們可以看到一條與故事情節相符，自淺至深的以個人生活與社會生活交織而成的脈絡。統領這兩部分的元素，正是上述各個社會問題。茉莉的性別是整部影片中最為重要的元素，她自始至終一直在掙扎的，也是找到自己這個性別在這個社會中的位置。大學尚未畢業即與哈爾成婚，是她在這一過程中所做的第一個選擇；為生活所困後，以室內設計師為目標打工上課是第二個選擇；為重返上流社會選擇欺瞞德懷特則是她的最後一個選擇。艾倫鏡頭下的茉莉，懷著對浪漫愛情的幻想，進入了哈爾所締造的美夢；在生活邁入谷底之際，曾經嘗試過一段自力更生，尋找自我價值的生活；但在面對整個社會的男權架構時，她最終臣服，以綁定男人重返上流社會為最終目標，並在失敗後陷入了崩潰。女權主義這個詞，在被反覆不斷的使用中，似乎已經失去了其原本的含義，從保障女性社會權益的抗爭變為了挑動兩性間相互歧視的代名詞。影片中對社會男權現狀的描繪是通過社會意識、社會架構兩個維度進行的。社會意識可以從兩個性別上分別展開：男性方向的代表毫無疑問是哈爾，他以富有的生活囚禁了茉莉，自己卻無法從這段關係中得到真正的滿足，面對只知消費和娛樂的妻子，他也只好四處尋歡作樂；德懷特同樣如此，他看中茉莉的，是其浸淫上流社會多年的品味，拋棄她也是因為其過去生活可能會給自己從政的未來帶去的污點；女性方向的代表則有許多，除卻茉莉外，她的電腦課同班同學也同樣認為真正可以帶她們走出困境的，是聚會上所結識的上流社會男性；金傑也曾一度被茉莉所煽動，拋棄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奇利，意圖通過攀附阿爾進入上流社會；不論男女，不論富有貧困，社會意識中的男權成分都包圍著茉莉，影響著她的判斷，茉莉也在通過自己的男權意識，影響著身邊人的個人生活。社會架構這一維度的描繪則集中體現在茉莉在短暫的追尋自我過程中所遇到的各種困難上。茉莉要實現室內設計師這一自我身份，必須要邁過三關：錢、基礎教育、專業教育。首先，她需要積攢足夠的學費來負擔電腦課與裝飾課；隨後，她需要完成電腦課程以具備網上學習的能力；最後，還要通過自學考取室內設計師的證照。隨著不堪醫師性騷擾，她倒在了第一關前，決定她失敗的，正是自己的女性身份。男權意識在我們社會中的實現，並不依賴強權，而是透過每一個人的潛在意識來運作。不論是哈爾、女性同學還是那名醫師，都沒有足夠的權力來決定茉莉的選擇，但是他們卻以自己手中僅有的力量，共同締造了茉莉的悲劇，自社會生活與個人意識兩個層面摧毀了茉莉覺醒的物質條件與獨立精神。「這個世界就是如此運作的，我一個人又能改變什麼？」茉莉對哈爾的舉報，看似是她對男權制社會的反抗，其實剛好相反。茉莉舉報的目的並非意圖摧毀哈爾締造給她的美夢，而只是一種在這美夢即將降臨到他人身上之前，將其奪回的徒勞努力。更何況，以社會生活來干預個人生活，茉莉所採取的報復方式，恰恰是極為男權化的處理模式。茉莉雖然清楚自己要脫離從前的生活重新開始，必須擺脫依賴男性的做法，卻無法在精神層面與過去的自己割裂，最終陷入對往日的追憶不能自拔，徹底變成了一個廢人。「過去」這條敘事線中的哈爾茉莉夫婦相對於奧吉金傑夫婦，以及「現在」這條敘事線中，茉莉德懷特與金傑奇利的對照，既是富裕與窮困家境的對比，也是投機與實幹理念的對照、勤勞生活與一步登天之間的對照，其背後蘊含著上流社會與底層社會的衝突。墜入底層社會的茉莉，與周遭生活的格格不入，正是對兩個社會階層之間隔絕現狀的最好描繪。上層社會的做派早已深入茉莉的骨子裡，她已經無法放下架子，做一個簡單快樂的人，對她而言，室內設計師固然是獨立求生的方向，也不免同時是重回上流社會的方向。但嫁入豪門自然是更加輕鬆的辦法，若非偶遇奧吉，茉莉也幾乎成功藉此翻身。透過茉莉進入上層社會的路徑（欺騙德懷特），以及哈爾聚斂錢財的方式（欺騙奧吉夫婦），艾倫點出了影片最重要的一個主題：社會階層之間的流動固化與社會公平的不復存在。除去婚嫁，這部影片中我們難以看到任何由底層社會躋身上流社會的路徑。即使如奧吉那樣曾經憑藉自己的運氣中了彩票，最後的結果也不過是被哈爾這種上流社會的富人以各種「合法」手段吞併強佔，而像奇利這種底層社會成員，更是非常清楚自己永遠無法鯉魚跳龍門，因而明智地安於現有雖然辛勞卻快樂的生活。若非茉莉為維護婚姻舉報哈爾，他也許永遠不會入獄，繼續過著自己驕奢淫逸的生活。而茉莉之子丹尼在面對茉莉時，所表露出的仇恨更多地在於茉莉毀了他曾經富足體面的生活，而非反思自己父親的所作所為有違道德，這個社會下一代的價值觀仍然沿襲自上一代，並無任何改善。社會各階層之間已基本喪失了正常的雙向流動，分工也逐漸固化，底層民眾出賣體力，上層民眾則以巧取豪奪為能事，富者益富，貧者恆貧。男權與社會不公兩個主題之所以可以結合的如此之好，一方面自然要歸功於艾倫本身的妙筆，另一方面也源自兩者內在邏輯的一致。不論男性對女性的歧視，還是富人對窮人的壓榨，其本質都是人與人之間不平等的體系化制度化，只不過維繫這一體系／制度對人類進行等級劃分的標準，一為性別，一為財富罷了。兩者對人類的物化，形式雖然不同，結果並無不同。在哈爾、德懷特甚至牙醫眼中，茉莉不過是他們滿足性慾與佔有慾的物品；在哈爾眼中，奧吉也並未作為一個人存在，而只不過代表著那筆意外得來的彩票獎金；同樣，茉莉眼中的哈爾與德懷特，以及金傑眼中的阿爾，甚至奧吉眼中的哈爾，也不過是進入上層社會的鋪路石。人類在這一藉助外物評斷彼此的體系中，完成了對彼此的物化，在其間所失去的，是整部影片中唯一堅決立於這一體系外的奇利所擁有的，作為人類而言，最基本的快樂。兩條線索交織的敘事模式是這部影片最大的特色，時間序列上的分隔並未影響敘事邏輯的推進，觀眾在知曉茉莉過去的同時，也在對照她的現在，逐漸了解她的墮落之途。「過去」是從高峰至谷底的推演，「現在」則是從谷底至高峰，再至谷底的推演，兩者最終匯合於茉莉失去自己繼子的一幕，以人際關係的徹底崩潰，為這一可悲的社會體系划下了休止符。布蘭切特的表演在這部影片中大放光彩，她將茉莉那時刻繃緊的神經質、陷入過去不能自拔碎碎叨叨的可悲、墜入凡塵後的格格不入、志得意滿時的傲慢自信拿捏地恰到好處。在她的演繹下，茉莉那在不知不覺中失卻本心的悲劇人生，變得真實可信起來。茉莉並非她的本名，其對原名的修訂，既代表了她意圖拋棄自己出身階層的努力，也象徵著在這個社會體系中，人們為了更好的生活，往往會付出拋棄自我的高昂代價。在對美好生活這一幻夢的追逐中，這一朵藍色的茉莉，也終究謝了。對於何謂真正的美好生活，影片並沒有試圖給我們一個正確答案，但看到金傑和奇利臉上幸福的表情，也許每一個人都有了屬於自己的答案。而你，又是否在這體系之中，保住了本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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