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次救了他的命，扣了我的錢

2000年，我們醫院1200多號人，一年的財政補貼不夠發一個月的退休職工的工資。雖然號稱是三甲公立醫院，其實醫院自負盈虧。如果有人欠費逃走，那費用全是醫院掏。醫院由職工組成，欠費還是平攤到每個職工頭上。如果聽任大家的病人欠費，那麼大家都會被欠費，醫院根本無法維持。所以，醫院規定，如果一個病人欠費，費用的50%由醫院承擔，30%由科室承擔，20%由主管醫生承擔。

他是貴州人，在金華打工。他自己說，他騎自行車撞傷了2個人，對方要他陪100元錢，他不肯，對方就把他打了一頓，揚長而去。他隨即感到腹痛，帶了100元錢，來我們醫院急診室就診。

醫生給他查了B超，明確是脾破裂，但出血量並不大。醫生讓他回去拿錢住院，同時給他掛了1500毫升的平衡鹽水。他掛完瓶就在醫院急診室門口坐著，不去拿錢，也不肯離開。他也許知道，如果有危險，醫院不會不管。

這樣，拖到了第二天。晚飯後，我在病房接班。他和急診室醫生說自己肚子痛，要求給他看病。急診科請我去會診，要求收入病房治療。

我一再問他，他有沒有親戚家人在金華，可以幫助籌錢，他一口咬定沒有任何親戚。老家人也沒有電話，無法聯繫上。

這個時候，他的脾破裂出血開始加劇，已經出現了休克的癥狀，如果不馬上手術，可能就會因此死亡。但是他明顯沒錢，如果手術了，欠了醫藥費，自己承擔一筆不小的費用，還要連累科室同事出不少錢。

到底要不要救？

如果不救，他很快就會死，我真於心不忍。而且如果見死不救，那麼第二天的報紙、電視會有大量的報道：《缺德醫生見死不救，病人慘死醫院急診室！》的報道。會對醫生進行道德審判卻沒人出錢，沒人去看這背後的原因，是大量媒體人的通病。

如果拖延了時間，由於我的原因，病人死了，我還可能要賠錢。

那時候，我不知道還可以介紹他到另外的醫院去治療。其實，現在很多縣級或者更高一級的醫院，為了防止沒錢的危重病人欠費，往往會告訴病人：你的病我們真的治療不了，建議你馬上去xx醫院！我不給他不治療，就不會有欠費扣錢啊。

那時候，我真不知道有這個辦法。即使有這個辦法，病人病情危重，也沒有時間轉到另外一個醫院去了。何況，我們是三甲醫院了。

幾分鐘內，想來想去，咬咬牙，救吧。畢竟是一條命！再說，被欠費總比被罵缺德好，中比死人了要賠錢好吧。

我馬上準備急診手術。配血，備皮，插胃管等一系列工作。他沒有家人，我們醫院當晚的行政總值班代他簽字手術，同意手術。

準備手術的時候，我把我們的老主任請來了。其實我的想法很簡單：反正要賠錢，主任你陪我一起賠錢吧！說到這裡，大家別笑，當時就是這麼個想法！

手術中，從他的腹腔里吸出3000毫升的積血，像他這樣的人，全身血液也就4000毫升到5000毫升，如果再遲點手術，他真的會死。手術台上，為了救他，必須輸血，輸血費用，又是一大筆錢。

手術很順利，他也得救了。

手術後第一天，來了一個女人，帶了2個孩子來看他。他用當地的方言對孩子說：不要叫他爸爸！但是孩子沒有明白他的意思，還是回答他說：「爸爸，為什麼不許叫你爸爸啊？」

他沒有想到，我的老家鄰居，有2個從貴州嫁過來的媳婦。我能夠聽懂一部分貴州方言。

手術後第二天，我可以吃東西了。但是他說沒錢買吃的。他的老婆孩子，也說沒錢買吃的。他們向我借錢買吃的東西。我一直掏了錢給他們一家買吃的。(掏了多少現金，我忘記了。）

自從他手術蘇醒後，我就一直沒有忘記催他繳費，天天催錢，一天4到5次，催到自己都不好意思。但是他沒有不好意思，他就一口咬定沒辦法，現在沒錢，以後一定會還給我！

到了這個程度，我還能做什麼呢？哎，還是早點放他逃走吧。

手術後第3天，我給他拔掉了腹腔引流管。告訴他已經脫離了危險。我還和他聊了什麼時候可以拆線，可以去什麼地方拆線，可以去社區醫院拆線等一系列問題。

手術後第4天，我夜班。晚上9點，他老婆把一部分東西從小門悄悄地搬了出去。我知道他們準備今晚逃走了。我反正也討不到錢，他逃走就逃走吧。他們全家住在這裡，我還得給他們買吃的呢。我悄悄地告訴夜班護士，他如果逃走，不要攔住他。

晚上10點，他老婆一直在他的病房門口四處張望。我懂她的意思。我高聲叫上護士到醫生辦公室對醫囑。我們經過她旁邊的時候，告訴她：我們在辦公室忙，大概要15分鐘，有事情可以來辦公室叫我。

15分鐘以後，我去他住的病房看看。他們一家4口全走了。順手，還帶走了醫院裡的那把熱水瓶。

這是我第一次被欠費。他手術加用藥加輸血的費用，大概用了8千多。按照比例，我承擔20%，我的科室全體人員承擔30%，醫院承擔50%的費用，也就是說，我一起承擔了23%，近2000元的費用。

外科醫生能夠獨立開展工作的時候，意味著開始會有欠費。醫生就那麼一點收入，病人欠費，真不應該是醫生來承擔。但是如果全部讓醫院承擔又怎麼樣呢？讓醫院承擔，不過是讓全院的醫生來承擔而已。

目前，據我所知，醫院對於「三無人員」的救治費用，在填寫申請後，可以向市政府要錢，但也是打過折的錢，大概打七折，醫院沒什麼可以賺，但也虧不到哪裡去。但是像他這樣的人，有名有姓，有家有室，不是三無人員，像他這種人搶救後的欠費，至今還是醫生或者醫院在承擔。

16年過去了，醫改一直在改，我們都不知道會改成什麼樣子。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一切讓醫務人員給病人花錢的醫改，都是對醫務人員耍流氓！

做醫生，我們心存善念，我們胸懷悲憫，同時我們也要養家糊口。類似這樣的救了病人，病人欠費逃走，然後扣醫生錢事情，在神州大地上不斷上演。

醫生一次次被欠費扣錢，善念就一次次被蠶食，悲憫就一次次被掩埋。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一直善良下去。善良，真的需要足夠的金錢做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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