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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愛的與可信的

可愛的與可信的



龔先生部分作品,2015年,東方出版社

西方哲學家的清晰,多半建立在呆板上,用王船山的話來說,就是「立理以限事」。亦即自己設立一個架構,然後把事情塞進去討論,然後引得一幫獃子讚歎道:「好有系統呦!」。


比方孟德斯鳩的《法意》,把政體分成三種:共和、君主、專制。然後說這又可歸為兩類:自由與奴役。於是說東方雖亦有君主,但屬於君主專制;而西方不論君主制或共和制,總體上說仍是自由的。因而自由與奴役又可稱為「自由歐洲」與「專制的亞洲」,以相比較。他整本大書就以這樣的框架展開,再舉若干事例以坐實之。


但是共和制與君主制是指政治體制;專制,則其實指的是權力之運用,像君主制就也有可能出現君主專制。共和,雖然在定義上可與專制分開,但在共和國體制中出現一人專制的現象也比比皆是。故專制與共和制、君主制並不全屬同一層面的事。而且在這三種之外,難道就沒有其他政體了嗎?但哲學家不管,只依一套幾何學的方式,先自設定義,再依之演繹推理下去。故其妄謬,往往匪夷所思。


孟德斯鳩具體如何錯誤,我另有長文《畫歪了的臉譜:孟德斯鳩的國觀》介紹。這裡要談的,是深受孟德斯鳩影響的盧梭。

盧梭寫過一本《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把人類分成原始人、野蠻人、文明人。這種區分,即本之孟德斯鳩。原始人指一種分散的小民族,野蠻人指一種聯合的小的民族。這兩種人,生活都建立在道德、習俗和傳統上。文明人則生活於公民社會,依法維生。這種「禮俗生活「與「法治生活」之分,也是孟德斯鳩著名的辦法,用以說明中國和歐洲的不同。


盧梭《論語言的起源》也有類似情況。該書八、九、十、十一章論南北語言之差異,篇幅約佔全書三分之一。其中便沿用了上述原始人、野蠻人、文明人之分,謂原始人是獵人,野蠻人是牧人,文明人是農人。但三分之後,講來講去,仍又分為兩類:南方與北方。猶如前文所說的東方與西方。


南方語言生動、渾厚、雄辯、抑揚頓挫、模糊,北方粗魯、清晰、生硬、單調、明確。這麼說,在以地理氣候決定人生活方式及人文成果方面,固然完全依循孟德斯鳩;三分後再分兩類之方法,也仍本於孟德斯鳩。


孟德斯鳩並沒討論語言,這是盧梭不同於孟德斯鳩處。他這本書還有個副題,叫「兼論旋律與音樂的模仿」,第十二至二十章,講的就是這個。而他之所以這麼做,自然是因他覺得語言和音樂有相同的狀況。


依盧梭之見,語言起於激情而非需要。因為其他許多種表意方式,例如繪畫、姿勢、對象等都可以滿足我們達意的要求。故人本來不需要語言,語言只因它最能激發我們的情緒,所以才為人所使用。因此最早的語言必是詩或詩性的,有比喻、有象徵、有音樂,或者它本來就是歌。可是發展日久,語言竟越來越詞語化、文字化、語法化。越來越精確,故少了激情;越來越觀念化,故少了感情;越來越訴諸理性,故少了訴諸人心;以致清晰準確了,卻也遲滯了、冷漠了。

看到這兒,你就明白了,他正用著語言/文字、重音/音節、感性/理性、南方/北方等一系列二分法來說語言的問題呢!


但三分法也不缺席。他在解釋語言如何變成文字時,說原始人(墨西哥人、埃及人那樣)是用形象描繪對象的方式。中國人是用約定俗成的文字來表示詞語和命題,此種方式適合野蠻民族。把語言切分成一些元素,如母音輔音,予以組合之,形成字母文字,則適合文明人(如腓尼基、希臘人等)。


不過,這麼分,也就是照著他固定的思維框架分之罷了,我們不必在意。因為他根本上認為文字都是不行、不對、不好的。無論哪種文字,都閹割了語言,以其精確取代了表現力。語言表達情感,文字卻只傳達概念。


音樂的情況完全相同。音樂主要是旋律。旋律是聲音的模仿,可是後來音樂家偏要搞什麼和聲,和聲就使旋律喪失了活力與表現力。所以他也做了一堆區分:希臘人的音樂/我們的音樂;旋律/和聲、和弦、合唱、對位法,音樂/繪畫、激情/理性、內在情感/物理(空氣之振動與弦的波動等)。利用這些,他大力抨擊當時的音樂界正如何一步步把音樂拉離語言的藝術。他之所以把論音樂這一大段放在論語言之後,原因即在於此。都唱著輓歌呢!


盧梭所批評的音樂,就是現今喜歡聽西洋古典音樂的朋友們之最愛,對位法、和聲、和弦、合唱,儼然森然,法度井井,影響迄今。但這種音樂確實是裝腔作勢的,與活生生的、自然的音樂相去甚遠。因此你也不能說盧梭的偏見沒道理。

管弦樂發展為交響樂、人聲逐漸退位給器樂、旋律讓位給規則,音樂便不再是語言藝術,是數學或是機械使用了。


中國古代也說「歌永言」,把歌放入言的體系中;又說「絲不如竹,竹不如肉」,音樂畢竟要以人為主。西方近代音樂的發展,背離了這個原則,遭致盧梭之抨擊,看來咎由自取。


語言方面,事實上也確有他說的毛病。情緒、詩性之語漸少或漸不受重視,越來越要求邏輯化定義化,要求清晰、穩定。其進展,是與人類理性化活動越來越強有關的。魯索對此提出呼籲,期望重新注視語言的激情一面,也非無的放矢。


尤其西方自啟蒙運動以來,理性精神日益囂張,盧梭從語言與音樂上提出反省。公然復古,追溯到語言音樂創造之源,為爾後非理性思潮開出一個新視野,居功不可說不偉。此雖當時之異端,但回聲不絕,不可忽視。

也就是說,他的講法頗有洞見,很有價值。但他推論的方式,無論怎麼看,都仍不免是立理以限事。三分兩類,對比而說,十分機械。


其次,所分多屬獨斷。原始人指誰、文明人指誰、野蠻人又指誰,南方如何,北方又如何等說,我們若追問下去,往往不堪究詰。


二元對立則又對立得太斬截。語言只表達感情,文字只表達觀念嗎?和聲出現後,音樂就沒了旋律嗎?若其對立並不那麼絕對,由之推衍出的一些論點也就可以不那麼堅持。


換言之,他把語言與詞句語法、感性與理性、旋律與和聲等,都處理成了A與非A的關係,猶如地理上的南方與北方,分疆畫域。而其實它們可能是陰陽關係或比較級的關係。例如語言可能較文字更多情緒性,文字可能較文字更為精確些,如此而已,非截然對立的。


何況文字與語言本身也很複雜。文字體系中便有詩歌、有戲文、有辭賦,都是善於言情且具有音樂性的。語言體系中也有論辯、有講史、有描述,而且打一開始有語言就會有這些說理性、敘述性、描述性之性質。絕非如他所說,語言起源時僅表達激情。


因此,整體看,盧梭這樣的論述其實是失敗的。從前王國維曾說哲學家之言,往往可信而不可愛;詩人之言,則可愛而未必可信。我這篇小文以盧梭為例,卻是想告訴王國維:哲學中其實可愛而不可信者更多,他熱愛過的西方哲學,多的是這類事例。康德、黑格爾,或後來的塗爾干、斯賓賽、帕森斯等等等,不都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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