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的荒蕪：李紈為什麼摸平兒

儒學 09-09

作者：楊小畜

【按：現代心理學提到愛的幾種語言中，就有肢體語言。但在身體接觸成為禁忌的社會裡，人對自身身體的體認十分匱乏。古代社會對愛的語言的束縛，大概也是愛的荒蕪的原因和結果。作者從這個角度看紅樓，新奇有趣，充滿青春氣息。】

你有沒有某個時候特別想大哭一場，並且還想抱著一個人？你有沒有在氣餒時，特別想讓人來拍拍你的肩膀？你有沒有不知怎麼地就想突然找個人擁抱？

你有，大家都有。人的屬性中有一個是群體性。也許我們不必咬牙切齒地去抗拒它。聖人是孤獨的，他們看到了生命的荒蕪。我不是聖人，我們大多數人都不是聖人，我們不要孤獨。

紅樓夢第三十九回中寫到：

平兒笑道：「多喝了又把我怎麼樣？」一面說，一面只管喝，又吃螃蟹。李紈攬著他笑道：「可惜這麼個好體面模樣兒，命卻平常，只落得屋裡使喚。不知道的人，誰不拿你當作奶奶太太看。」平兒一面和寶釵湘雲等吃喝，一面回頭笑道：「奶奶，別只摸的我怪癢的。」李氏道：「噯喲！這硬的是什麼？」平兒道：「鑰匙。」

這一回中寫出了一種感覺，就是身體的荒蕪。平兒在喝酒的時候，李紈在她的身上亂摸，有好事者就認為李紈性饑渴，對平兒進行性騷擾。我實在不能苟同。

身體的荒蕪：李紈為什麼摸平兒

李紈年輕守寡，在禮教很嚴的清朝大概不能再改嫁的，並且在那樣的豪門中，這輩子可能也觸碰不到男人了。她的生命里是荒蕪的，因為守寡，她的著裝總是素的，如同她的生命，死水一般，彷彿一眼就能看到頭。她的身體也是荒蕪的，沒有人會去擁抱她，沒有人會給她一個肩膀，也沒有人傾聽她。

李紈大概二十一二歲，她的身體卻這麼早就開始凋謝荒蕪，從人的角度來說，是殘酷的。她渴望一種體貼，就是單純的人與人肌膚的接觸，這裡面不牽扯到性。小時候，跟我們很親的人見到我們時總會掐我們的臉蛋，還會搓我們的頭，發燒時母親也會不時摸你的額頭，不是特別親近的人大概也不會這麼做。這裡面就是一種體貼。隨著我們越來越大，我們就忘了這種體貼，或者說體貼變成了言語替代了肢體的接觸。

你有多久沒有抱你的姐姐妹妹哥哥弟弟了？你有多久沒有抱你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了？你有多久沒有牽媽媽的手了？大概現在我們突然去做這件事會感覺怪怪的，你會覺得自己長大了這些事就不要做了吧。戀人會幫你轉移一部分身體荒蕪帶來的焦慮，可是沒有戀人的人就會苦惱。《我們結婚吧》的主題曲第一句「到了某個年齡你就會知道，一個人的日子真的難熬」。恐怕就是我們看到了自己身體的荒蕪，於是恐慌，不安。李紈也是這樣，她也恐慌，也不安。大概我們每個人在某些時候就都變成了李紈。

我曾經在一個小說里看到，女主人公在出地鐵的時候被一個長得還算不錯的男生碰掉了包，他們兩個人同時去撿那個包，然後男生的手就不小心觸碰到了女主人公的手……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於是他們就幸福地在一起了，而是男的就走了，後來再也沒有在小說中出現。重點是女主人公的表現，她到家竟然高興地哭著給自己的閨蜜打電話，說自己終於有人碰了。

藝術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作者要是沒有身體荒蕪的生命體驗，大概也寫不出這種感覺。沒有人不去渴望被愛，被愛的背後又是什麼，我相信並不只是言語，而是體貼，一種終止身體荒蕪的安全感和滿足感。

第五十七回：

（寶玉）一面說，一面見他穿著彈墨綾薄綿襖，外面只穿著青緞夾背心，寶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說：「穿這樣單薄，還在風口裡坐著，看天風饞，時氣又不好，你再病了，越發難了。」紫鵑便說道：「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打緊的那起混帳行子們背地裡說你，你總不留心，還只管和小時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說著便起身，攜了針線進別房去了。寶玉見了這般景況，心中忽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著竹子，發了一回呆。因祝媽正來挖筍修竿，便怔怔的走出來，一時魂魄失守，心無所知，隨便坐在一塊山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

這是寶玉看到身體荒蕪的表現，寶玉大概十三四歲，還沒有太強的性別意識，他看到紫鵑穿的少，本能地去摸一摸，這裡面絕對牽涉不到「調戲」，我們在這麼大的時候也會動一下女生的辮子啊，把肩膀搭在朋友的肩上，甚至會拍他或她的屁股，然後倆人繞著教室一通亂跑。我們覺得特別歡樂，特別正常。

身體的荒蕪：李紈為什麼摸平兒

紫鵑比寶玉大一兩歲，她就不讓寶玉碰她，寶玉就很難過，去桃樹下偷偷地哭，他也許在想這麼做以前都對現在怎麼就錯了？以後再過幾年可能連妹妹們見都見不到了，再也沒有耳鬢廝磨，共同嬉鬧的時光了。好，寶玉看到了身體的荒蕪，也看到了生命的荒蕪。我讀到這一段的時候，突然喚醒了我生命中的某些記憶。

那年的某一天晚上，是春天，不是月黑風高夜。晚自習放學了，我跟暗戀已久的女孩並肩走在校園中，停車的地方離校門口也比較遠，校園內不讓騎車，我們就各自推著車走，倆人離得很近，我記得那天她穿了一個天青色的薄運動衫，裡面還穿了白色的體恤，有領子的，大概就像現在鴻星爾克「你好陽光」系列的體恤。特別美！

她在我心中一直是女神，只不過當時並不知道女神這個名字。女孩感冒了，我就問她吃藥了沒等等。她說嗓子還有點疼，我就下意識地伸出我的左手去摸她的扁桃體。女孩向前看著，我在她的右邊，並沒有看到我的這個動作。當我的手接觸到她的喉嚨時，她明顯地大大地顫抖了一下，並且用那種不可思議的極度驚愕的眼神看著我，從這種眼神里我讀出了別碰我。這眼神我這輩子都忘不了的。我像觸電似的忙把手縮了回來，特別特別尷尬，支支吾吾地說扁桃體沒腫啊，其實當時我的內心是痛苦崩潰的。女孩並沒有說什麼，我就趕忙轉移了話題。

這件小事我現在回憶起來仍然歷歷在目。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會，也不敢輕易去觸碰女孩身上的任何部位了。除非特別親特別親的，勾肩搭背都無所謂的那種。

身體的荒蕪真的很讓人氣餒，我們不能很狹隘地就想到性。如果某一天一個不錯的人給你一個擁抱，不要被嚇到，寬容地伸出你的雙臂吧。

身體的荒蕪：李紈為什麼摸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