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停的安徽歙縣祠堂拍賣:「異地保護」之爭
8月30日,安徽省黃山市公共資源交易中心的網站上,一則轉讓歙縣坑口鄉陽坑村王氏宗祠的部分舊材料和構建的公告引發爭議。儘管拍賣隨即被叫停,但古徽州地區眾多祠堂能否保留、修復甚至使用,背後是一個鄉土社會重建的多重困境。
記者 / 劉暢 攝影 / 張建平
祠堂漸凋零
「如果祠堂能修,我出一萬!」歙縣坑口鄉陽坑村79歲的王大爺得知本族祠堂還有救,當即立下豪言。
坑口鄉坐落在安徽省黃山市歙縣南部,毗鄰新安江。古時,歙縣是徽州府治所在地,新安江順流而下是杭州,此處地理位置優越。本地有兩個宗族,一為王氏,一為姜氏。王氏家族到此繁衍,遷入距河岸六七公里的山中定居,成為陽坑村的村民。他們做木材和茶葉的生意,清朝時修建了如今這座瀕臨倒塌的宗祠。宗祠正面的五鳳樓飛檐朝天,三進五開間,是一座典型的徽派磚木建築。而姜氏家族來此地稍晚,世代為王氏家族的佃仆,種田、木工是他們的活計。清末民初,主家衰落,王氏宗祠旁的36間房子燒毀,姜氏子孫到後山自搬木料,建自家祠堂,但門樓比主家矮一截,體量也小不少。
安徽歙縣坑口鄉陽坑村王氏祠堂
王大爺對早年的宗族生活仍有些印象。他告訴本刊記者,直到解放初,族長都在祠堂中管理村內大小事務;逢年過節,村民也在其中舉辦儀式。他十二三歲時,就曾參加過一次祠堂里的儀式。那年大年三十,全村開始裝點祠堂。除了掛春聯,村民敲鑼打鼓把一世祖的像從族長家掛進祠堂。是夜,祠堂點長明燈。第二天一早,村中所有男丁排隊到祠堂集合。「族長站中間,村裡最有文化的里生站兩側,先念祖宗的名字,然後『認大小』,讀男丁的名字,排輩分。」王老爺子回憶得津津有味,「然後族長為族人分發祠堂餅,有月餅大小,我曾得過兩個。」
「土改」後,宗族解體,祠堂收歸村集體所有。但它並未荒廢,改為學校,姜氏和王氏的後代都在此上學。村中的姜老爺子記得,1975年時,他的表哥操起姜氏木匠的本行,曾將五鳳樓翻修過一次。「文革」結束,村裡實行「包產到戶」政策,學校從祠堂撤出,改做私人茶場。直至2001年,茶場的生意運營不下去,復撤出,王氏宗祠的大門自此緊閉。而姜老爺子告訴本刊記者,「2004年的時候,我和隔壁的人合夥,把茶場搬到我們的祠堂里,在祠堂正門蓋了間小房」。門樓被遮,姜氏祠堂自此不見全貌。
王氏宗祠關閉之初,仍有退休老書記帶人修補、看護,建築結構尚完好。待老書記去世,祠堂徹底無人看管。2010年以後,祠堂開始倒塌。「一刮大風,自己就倒了。」王老爺子回想當年的場景時說,「沒過多久,中進、後進全部倒塌。梁塌下來,享堂裸露的地面上甚至冒出兩棵碗口粗的樹來。」兩年前,上一任書記把中堂和後堂的構件賣了4000塊錢。他本身也是王家後人,但村中100多戶王氏村民毫無辦法。王氏宗祠開始傾頹之時,姜氏祠堂的茶場也停了。幾米之隔,相同的命運重演。今年,姜氏祠堂內部也已坍塌。
王氏後人在已成廢墟的王氏祠堂前
衰頹之狀勢不可擋。如今,王氏宗祠前進的五鳳樓後檐局部倒塌,門樓前堆滿柴火,上面放著用硬紙板做的警示牌,寫道,「注意安全,遠離危房」。整個祠堂大部分牆體倒塌,剩餘前進牆體也岌岌可危。祠堂內部長滿一人多高的雜草和灌木,損壞的構件散落其中,蝴蝶飛舞其間。因修復難度太大,為避免牆倒傷人,且倒塌後文物損失更會大,鄉政府考慮「異地保護」。據歙縣文物局介紹,鄉政府按照規定流程,首先召開村民大會,之後向財政局報告,申請轉讓王氏宗祠地上已拆除的尚存材料,及未拆除的舊材料、構件的產權。財政局報文物局,兩方批准後,鄉政府尋找中介估價。8月30日,鄉政府在黃山市公共資源交易中心網站上發布轉讓公告,競買底價9萬餘元,並規定參與競買資格的人必須為歙縣境內的企業或個人。
長期關注徽州古建築的攝影師張建平得知此事後,立刻給歙縣文物局局長打了個電話。「我跟他們說,如果開此先例,縣內沒有倒塌的祠堂也都會瀕臨被拆除、轉賣的境地。現在祠堂雖破敗,但尚有補救、留存的可能,若全部拆除,未來絕無再恢復的希望,徽州大量未收入保護名錄的祠堂將面臨滅頂之災。」9月2日,他又將此事訴諸微博,引來眾多媒體關注。張建平告訴本刊記者,他這30多年來,一直在與徽派古建築打交道。1998年,他還曾到陽坑來過,坐著拖拉機進村,沒地方住,拍了幾張照片就走了。2000年以來,各地祠堂坍塌加速,他曾做過許多呼籲,在當地有一定影響力。
老人指著藏在王氏祠堂里的石鼓
9月5日,歙縣文物局局長與財政局官員一同到現場考察,認為具有保存價值,若拆除轉賣,無法保證文物構件定能留在本縣,向張建平口頭承諾,政府將叫停拍賣。接下來的兩天,張建平兩次趕往陽坑村實地調研,詢問村民祠堂歷史,航拍祠堂全貌。調研中,他發現姜氏祠堂的存在,依據門樓的高低,他判斷此處是主家祠堂和客家祠堂並置的罕見樣本,能夠反映當時的佃仆制度,具有很高的歷史價值。9月8日,拍賣正式叫停,黃山市公共資源交易中心發布終止轉讓的公告。本刊多次嘗試聯繫鄉政府,未得回復。歙縣文物局告知本刊記者,他們正在徵求專家意見,制訂保護方案。
「異地保護」的前車之鑒
王氏宗祠並不是孤例。9月底,本刊記者隨張建平前往陽坑村,沿途經過同屬坑口鄉的瀹潭村。該村在新安江旁,沿江的村路旁建有亭子、花壇,是新安江山水畫廊景區的一部分。每到春季,遍野的梅花、青翠的山水、黑瓦白牆的古村落吸引遊客前來。然而,只要稍微深入村中,便隨處可見明清民居的廢墟。這裡也有祠堂,新中國成立前有十幾座,現僅有三座沒有全倒,記者隨村民尋訪其中仍有遺迹的一處方姓祠堂。這座清代祠堂也沒有列入文物保護名錄,較王氏宗祠損毀得輕些。牆未塌,門樓較完整。祠堂內雜草繁茂,掉落的水磨磚和構件堆在地上,有人出錢想買,村民沒有同意。「如果轉賣通過,這些構件肯定留不住。」張建平向記者解釋道,「在坑口鄉,隨便一個村都是這樣。全縣的情況可想而知。」
歙縣文保股的鮑股長證實了張建平的說法,他告訴本刊記者:「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後,文物保護名錄收錄歙縣祠堂269座,隨著本縣文物工作者每年的巡查,實際現存祠堂300餘座,許多都像王氏宗祠一樣。」
保存完好的五鳳樓
然而,曾經的歙縣卻不是這樣。據張建平介紹,自祠堂的形式興盛以來的600餘年,徽州地區的祠堂漫山遍野。第一代祖先來此落腳,建的祠堂為總祠,祠堂內有安放故去族人牌位的寢堂。數代之後,這個十幾米的開間便放不下所有族人的牌位。60年要換一次,把除了一世祖、為家族做過貢獻、考取功名的族人之外的牌位撤出祠堂,掩埋或燒掉。但若孫輩發達,祖輩卻默默無名,幾個兄弟就一起為爺爺單建祠堂,是為支祠。「支祠很小,放不下就再建,幾百年間,形成了上萬祠堂的局面。」
「一座祠堂是一個鄉村的社會史,一片祠堂是一個地區的歷史。」他向記者解釋道,集全宗族之力、耗數年之功才能建造一座祠堂。「祠堂的魅力體現在三個地方,從祠堂的體量、雕飾、用料,能反映一個家族的實力;誰為祠堂內的牌匾題字,能看出徽商在當地的政治關係;數數門前有多少石鼓,就知道這個家族曾出過多少任進士。」但是,大部分祠堂與王氏宗祠的歷史相似,新中國成立後,宗族的歷史斷裂了。「土改」以後,大型宗祠作為大隊所在地,或學校、醫院,挪為公用;改革開放後,祠堂又轉作私人承包;隨著經濟發展,公用設施和私人作坊均撤出,連祠堂本身也荒廢了。
為修繕祠堂、民居等古建築,現在歙縣每年有300萬元的古建築保護工程補助。鮑股長告訴本刊,今年上半年,文物局已經修繕近20個祠堂,占以往全年的大半,每個祠堂需要幾千到幾十萬元不等。「像王氏宗祠一處,完全修復需要上百萬元,部分修繕也需幾十萬。」他向記者介紹,這不會是一勞永逸的工程。在雨季綿長的皖南,翻漏是每年必須的工作。一旦瓦被風吹開,或是被上房的貓扒開,雨水滲下去,數百年的木構件很快就會長青苔、腐朽。而潮濕的環境又會吸引來白蟻,有時外面看完好的樑柱,裡面已被蛀空。在這樣的情況下,兩三年之內,一旦雪壓在屋頂上,或是刮大風,瞬間就會倒塌。因此,修好的祠堂若無人使用,很快會再次坍塌,又需修復。
村民在白楊村汪氏祠堂內下棋
面對這樣的局面,一位文物部門的相關人士透露,上世紀80年代,古建築的保護政策主要是所謂「異地保護」,把單體建築遷到新址重建。黃山市徽州區潛口鎮的潛口民宅博物館是最出名的例子。博物館分為明園和清園,是把各地的民居搬來,按照朝代重新組合的產物。然而,張建平卻親眼見證過「異地保護」不到位帶來的悲劇。
2006年,位於徽州區西溪南鎮琶塘村的胡氏祠堂「六房廳」登出拍賣告知,當時,祠堂未垮塌,內部構件也完好。張建平趕往現場,村支書告訴他,他們向上級政府反映多次,希望政府能夠出錢修繕這座明代永樂時期的祠堂,但沒人理睬。如果不維修,將來祠堂完全倒塌,便一文不值。兩年後,六房廳16萬元賣給了一家旅遊公司。得知消息的第二天,張建平趕到琶塘村,為六房廳拍「遺像」。他趕到時,晨光絢爛異常,光線從瓦縫裡擠進大廳,他看到保存完好的梁架,趕快按下快門,卻忽然聽見身後瓦片墜地的聲響,胡家數十位後人已登上祠堂的瓦脊。
然而,拆除工作並不順利。因有村民認為價格不合適,把祠堂門鎖上不讓拆遷。掀去瓦片的六房廳,構件全部暴露在徽州的雨水中。半個多月後,600年歷史的木構件已經發霉、腐爛。張建平給縣文物局、縣委書記打電話,建議用塑料布蓋一下,卻都無動於衷。又過一個月,他聯繫媒體爆料後,當地政府出面干預,祠堂終於拆毀。內院被掏空,村民們在其中種起南瓜秧。兩年後,他故地重遊,老祠堂的外牆如舊,裡面卻已成了垃圾場。
當時規定祠堂搬遷到一公里外「異地保護」,祠堂的構件最終卻出現在文物販子手中,小的材料已成一攤爛泥。過了兩年,西溪南鎮通了高速,琶塘村恰在高速口,村莊開發旅遊,村民想把祠堂買回來。文物販子出10倍於前的高價,村裡付不起,便不了了之。「如果再堅持幾年,旅遊開發興起,六房廳就保住了。」張建平痛悔,「王氏祠堂不能步它的後塵。對它的處理應該得到專家的認可。即使『異地保護』,也要明確知道它的用途和去向。」
原址使用的點點希望
進入21世紀,國家文物局的思路有所轉變。通過多次修訂《文物保護法》,對「異地保護」做了諸多限制。「從原址搬離的建築成了孤立的標本。」相關人士告訴記者,「如今更注重建築在原生環境和原生文化的保護。根據《文物保護法》,除了文物保護單位本身,周圍一定範圍內的環境也要得到保護。」歙縣文物局向本刊記者透露,他們打算把歙縣全境做旅遊開發,以此實現文物的原址保護。
張建平贊同原址保護的宗旨,他認為王氏宗祠也該如此。「尚未倒塌的門樓應當保留、修繕,有坍塌風險的牆面可用耙釘固定。這樣的工程花不了多少錢,祠堂也不會消失。後面已成廢墟的享堂就放在那裡,日後有人出錢再去修建。」他見到陽坑村的村民只能聚在狹窄的村路邊聊天、休息,而村民獲知有保住祠堂的可能後,許多都願意捐錢,便向記者陳述自己的願景,「修成的建築不必非做祠堂。宗族制的傳統已經消失,但公共空間的功能仍可以利用。我希望它能成為村民到此娛樂、休息的一個公共場所。」
本刊記者採訪途中,在坑口鄉內發現了三處鮮活的例證。瀹潭村在新安江的上游部分,有孫氏、朱氏、張氏三個祠堂仍然完好,它們是村民自己出資修繕的。記者到孫氏宗祠一探究竟。抵達時,村民們正圍在宗祠大門前的屋檐下打牌。祠堂中的功德碑上記載,2010年春節,孫氏族人代表提出倡議,捐款修繕即將垮塌的祠堂,孫氏家族每人幾百上千地湊了不到3萬塊錢,加固牆面,替換構件,補牢屋頂。如今,祠堂內雖然簡陋,但再無坍塌之虞。
不過,3萬塊錢畢竟有限,房頂仍會漏雨,過兩年構件又要重換。而因為內部簡陋,村民也未在祠堂里活動,這個祠堂仍未達到張建平理想的狀態。於是,本刊記者奔赴60公里外北岸鎮白楊村的汪氏宗祠。十幾年前,王氏宗祠還完好無損時,這裡已經坍塌了一半,但如今,它完好如初,成為白楊村老年人日常活動的場所。
祠堂內的祭祖儀式
汪氏宗祠在1956年後產權歸財政局所有,使用權在公社手上,90年代以前,做過供銷社,也做過鹽站。90年代後,祠堂前進出租給個人做小賣部,中進、後進荒廢。2000年後,祠堂右側的房間已經坍塌。當村中退休的幹部們在2005年成立民間的老年協會組織,準備在祠堂尋找場地時,那裡已長出碗口粗的樹。幾位退休老人自己出資,義務出工,把祠堂右側的小屋子整飭一新,用做棋牌室,很快便人滿為患。於是,他們打算把祠堂整個收回來。為此,2006年,他們同公社打了一場官司,把祠堂的使用權收回,由他們負責日常的維修和管理。
祠堂拿回來後的六年間,一共大修過三次,共花了5萬餘元。除了縣文物局支持的6000元,幾乎全是老年協會自己所得。他們有自己的「謀生」之道。每年春節初一至初四的晚上,協會組織傳統的舞獅隊到村裡挨家挨戶拜年,村民送上紅包。這些紅包便成為維持祠堂日常維修的經費。「小範圍的修修補補,每年也就花費幾百塊錢。」現年72歲的吳增光老人是老年協會的創始人之一,也是現在的管理者,他帶領本刊記者參觀汪氏祠堂,享堂內明亮、乾淨,桌椅整潔,正門的一側有一排書櫃,牆壁上掛著名人贈予的題字。「如今的祠堂,不但是棋牌室、閱覽室,還為村民提供每日量血壓的服務。」
「他們有地位,說話有分量,又能為村中的公益做事。」在張建平眼中,從南京航運局退下來的吳老就是現代的「鄉紳」。不過,他在村民中的威望是在一點一滴的行動中獲得的。吳老告訴本刊記者,舞獅隊表演是需要夜餐費的,一般情況下,會由村民出。起初有些村民不信任他們,認為協會的人會把紅包中飽私囊。於是,不但夜餐費由老人們自掏腰包,從那時起便定下頭一日收紅包,第二日公布的規矩。漸漸地,不但村民會出夜餐費,紅包也越來越多。民政局也開始支持他們的工作,協會若舉辦活動,提出申請便能得到一些資助。然而,今年正值老年協會換屆,吳老問了一圈,也沒人願意接替他的位子。他向記者表明自己的擔憂:「現在村中大部分人都外出打工,雖然有退休的人回到村裡,但理念不同,總想把協會開成公司,從中牟利,我不敢放手。協會後繼無人,待我再老些,不知道祠堂的狀況還能否維持。」
或許歙縣碧山書局的做法提供了另一種可能。張建平介紹,那裡原來也是老祠堂,租給了書店,吸引外地遊客進來,依然保留下祠堂的形制。「只要數百年祠堂還在,就彷彿能觸碰到祖先的靈魂。」
(感謝鮑峰、夏有優、陳佳對本文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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