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掩埋的巨人》：奇幻外衣下的記憶母題
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花落英籍日裔作家石黑一雄。石黑歷來與奈保爾、拉什迪並稱「英國文壇移民三雄」，平心而論，石黑與後兩位作家在創作上是有些差距的。但另一方面，石黑又是非常特別的一位作家，即其身為移民卻別具一種難得的國際主義情結。身份認同和種族融合從來不是他作品的主題，而精神原鄉的探求與追索更是與之絕緣。他自嘲為「一個不知家在何處的作家」，而實際上處處有家。從早年初試啼聲的《遠山淡影》，到令其大紅大紫的《長日留痕》，石黑在切入一鄉一土的人文風景的同時，又能脫出家國族群的地理界限，於縱橫東西的跨文化書寫中，繪製普世意義上的人類生活圖卷。我想，這正是評委將諾獎頒發給他的一個重要理由。
石黑於2015年發表的新作《被掩埋的巨人》延續了他一直探討的主題：記憶。如果說《浮世畫家》《長日留痕》等作品立足於對遮蔽戰爭罪行的批判上，那麼《被掩埋的巨人》則把問題推到了一個更為尖銳的層次：假如歷史應該被清晰呈現——呈現之後怎麼辦？
石黑將故事偽托於英國亞瑟王時代的傳說。不列顛人埃克索夫婦出門尋子，路遇兩位屠龍騎士：不列顛亞瑟王麾下的騎士高文，以及撒克遜人維斯坦。他們所要討伐的母龍魁瑞格常年噴吐一種能致人失憶的迷霧。旅途中，眾人的記憶開始復甦——原來亞瑟王留下的兩族和諧共存的歷史遺產全系假象，真實狀況是不列顛人通過迷霧掩蓋了屠殺撒克遜人進而取得統治權的血腥事實。於是眾人在屠龍問題上產生分歧，最終以拔劍相向收場。
《被掩埋的巨人》
[英] 石黑一雄著
上海譯文出版社
以高文為代表的反屠龍派認為，遺忘能讓這片國土遠離仇恨。如今，「仇敵變成了兄弟，年輕一代對他們（死者）一無所知。讓魁瑞格的作用再發揮一段時間，也許就足以讓舊傷口癒合，讓永久的和平降臨在我們中間，讓這個國家在遺忘中平復。」歷史真相呢？高文未必要把它們全部抹去，而是將其留在少數人的記憶、或者修道院的悔罪儀式之中。
主張屠龍的維斯坦激烈反對：「希望過錯被人遺忘，犯錯者逍遙法外……和平建立在屠殺與魔法師的騙術之上，怎麼能夠持久？」他對用宗教儀式來洗涮罪行嗤之以鼻：「給最邪惡的行為罩上面紗，怎麼就可以稱之為懺悔呢？難道你們基督教的神，用自我施加的痛苦和幾句祈禱詞，就能輕易收買嗎？」他主張銘記，要求對罪行實施正義的懲罰。
埃克索則在猶豫。他反對屠龍，是從愛情的角度出發的。他吃不準妻子比特麗絲在記憶恢復之後，還會不會愛他。比特麗絲則自信滿滿，說我們夫婦現在對對方的感情，完全經得起考驗，「這就像一個結局幸福的故事，過去經歷的曲折不必害怕。」
埃克索轉變立場，完全是因為高文讓他想起了自己的過去。亞瑟王曾派他實行兩族親睦政策，但最終，亞瑟王背叛了這個政策。高文為亞瑟王的背叛辯護說：「那些小女孩的子宮裡將孕育更多武士」，為今天喪生的父母報仇，因而只有斬草除根，才能一勞永逸地贏得和平。埃克索為其政治道德淪喪痛心不已，更反感高文籲求和平歸根結底乃是在犧牲萬千無辜者生命的基礎上，維持不列顛人統治的合法性。
但埃克索同樣無法衷心支持維斯坦，因為他已看清後者和高文一樣，欲借屠龍實現復仇和征服不列顛人的偉業。在此，石黑慢慢引出了一個和迷霧一樣可以致人失憶的東西：種族主義。當迷霧驅散後，埃克索向曾給予悉心照顧的撒克遜男孩埃德溫告別，請求他「記住我們，記住你還是個男孩的時候，我們之間的友誼」。但內心已然為復仇之火燒旺的男孩，只是一臉漠然地站著。這是全書最令人心碎的一幕。
石黑自陳盧安達大屠殺等事件對他創作《被掩埋的巨人》的影響，「鄰居與鄰居反目成仇，就像是某種埋藏的記憶被人刻意地喚醒了」。他寫這本小說的目的，即是「做一件15年來，我一直想做而未做的事，也就是寫一部圍繞那個問題的小說——何時應當回憶，何時不如遺忘——並將之擴展到一個更大的層面上：一個社會，一個民族，一個共同體」。
不過，正因為石黑清醒認識到歷史、種族、正義等諸多主題糾結交纏之下問題的複雜性，他面對「何時應當回憶，何時不如遺忘」，才終究顯得那麼無措。他隱隱暗示，如埃克索那樣懷揣滿心的愛，像愛自己的愛人那樣去愛他人，就能稍許撫平記憶與遺忘之間的傷痕，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然而，愛實在太脆弱了。列夫·托爾斯泰在《復活》中寫道：「只要承認有那麼一種東西，不論是什麼東西，比愛人之心更重要，哪怕這種情況只發生一個鐘頭，那麼任何一種損害別人的罪行都可以在自以為無罪的情況下干出來。」石黑無法在如此艱難的危局下為主人公覓得一線生機，只好讓夫婦倆逃往某個化外之島。或許，石黑止步的虛空之處，正是我們思考現實的起點。
「我希望人們能夠領會到記憶與慾望是何等難以把握的問題，」他對《赫芬頓郵報》如此說道。「我希望強調人類所身處之困局的複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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