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C|給建築師的科學哲學|哲學與科學
導讀
建築學的理論與歷史早在文藝復興之前就已形成的學術傳統,但在工業革命前的建築學知識大都是以實踐而不是理論為基礎。在之後的歷史進程中,建築師作為一項職業,其歷史已經被反覆撰寫,建築學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作為一種思想方式的現代科學的影響,建築師們開始在實踐性的問題中尋找自我認知。由於對於哲學的了解有限,與建築師偏好將問題神秘化的傾向,這種自我認知的尋找對於建築學研究方法的發展沒有任何幫助。但是,如果建築師沒有認識論層面的自覺性,以及評判他人科研工作的能力,知識就會變成不辨是非、無可無不可的東西。要獲得國際的和跨學科的學術認同,建築師就必須在科學哲學討論的圖景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給建築師的科學哲學》一書正是為建築學科的研究者提供關於科學哲學的引導,使對於建築學在科學哲學的發展與現狀感興趣的人士理解並參與到跨學科的關於研究科學性的問題的討論之中。
Philosophy and Science
哲學與科學
文/Linn Mo
譯/王韜 WANG Tao
Linn Mo/挪威科技大學建築學院城市設計與規劃系教授
王韜/清華大學《住區》雜誌副主編
哲學家無法定義自己的領域(Lacey 1996, p252)。「什麼是哲學」本身就是一個哲學問題,而且這個學科也在隨著時間不斷變化,所以永遠也不會有一個確定不變的答案。按字面翻譯,哲學就是「愛智慧」。起初,哲學是對於宇宙整體以及人在其中的位置的認識,因而存在問題比知識更加重要。時至今日,本體論仍然是哲學裡非常重要的分支,以抽象的存在與生命為研究對象。現在,哲學更為突出的特徵是其方法而不是其內容。哲學是純粹的反思,更多地是在運用理性思想而非感官經驗。它不同於神學(以及所有信仰問題),哲學不是規範性的,而是分析性的。儘管有可能從分析中得出規範性的結論,並形成某個人的「生活哲學」。它也不同於經驗科學,哲學置身事外來考察科學,將科學作為一種思想方法進行分析。哲學的目的是同時為神學和科學(以及倫理學、美學和政治學)提供一個理性基礎。哲學中除了經驗性觀察之外還包括各種抽象思想,所以其研究命題可以是無限的。
有三種不同的哲學命題可以作為理解學科中科學思想發展過程的背景。第一,我們不能再忽視什麼是真理和知識的問題,這也是關於科學可能性的最基礎的哲學問題。我們將對這個問題作一個簡單的介紹。然後是對於科學哲學的解釋,尤其是作為科學發展中一個暫時性頂點的實證主義,同時它也是各學科關於科學哲學討論的肇始。最後,這種討論進入了後現代主義時期,後現代主義是一個跨學科現象,因此有必要在後面論述其對於各學科影響之前作一個總體性的介紹。
什麼是真理和知識
真理是科學的最終目標,但是科學永遠不能宣稱尋找到了絕對真理。理論與現實遭遇,永遠處於發展過程之中,而且,對於我們如何觀察現實也仍然存在各種疑惑。
什麼是真理?這是一個需要哲學來回答的問題,主要是哲學中特殊的一支——認識論。關於認識論的書籍和文章都在圍繞三個問題展開:什麼是知識?我們可以知道什麼?如何知道?
哲學家或許會說,這種討論的目的是找到確定性,但是他們一直在問沒有答案的問題,或者分析和修改各種被當作答案的「立場」。每種「立場」自身都帶有疑問,從而導致其他的論點和立場。讀者最終會意識到這是一場沒有終點的討論。
此類書籍的不同組織方式顯示認識論所討論的主題沒有清楚的邊界。同時,認識論與討論其他問題的一些哲學分支相關聯,如認知、直覺、判斷、信仰、理性、以及其他本體論問題。這個領域在隨著對象不斷拓展。和其他學科一樣,認識論如今也包含了後現代主義、女性主義和人工智慧等新的內容。笛卡爾從懷疑一切知識開始,試圖從頭開始建立自我意識的基礎。長期以來,哲學就建立在這種所謂的「基礎」之上。哲學家試圖尋找一個確定的基點,一個「阿基米德支點」,在其上運用理性建構一切。但是,這個基點從來沒有被找到,或者說哲學家們從來都無法達成一致。後來的哲學家承認這個基點無法找到,取而代之,他們提出需要尋找對我們有用的思想體系及其一致性(Dancy 1985)。
對於科學哲學來說,最重要的是了解存在三種所謂「真理」。第一個是符應性(correspondence),即一個觀察、一種宣稱或者一個理論必須與事實相符合。正因為如此,人們潛意識中認為存在一個確定性的基礎。而科學哲學中的「唯實論」立場認為,存在著一個獨立於人的考察和觀點的客觀現實,人們要儘可能努力去了解這種客觀存在。反對這種立場的觀點認為,此種立場的考察充斥著理論的先入為主。我們看到想要看到的東西,而基於同一個事實會有多種相互矛盾的理論。對此唯實論者會反駁,問題在於人們把握現實的能力,而不是客觀世界是否存在。
第二種「真理」是貫通性(coherence),建立在「經驗觀念論」之上。這種觀點認為在我們感知到的「現象」和現象之後的「實在」之間存在著一條鴻溝。任何關於表象之後真實世界如何的問題都是形而上的,難以用經驗證明,因而對於研究者而言沒有意義。我們所知道的,甚至說我們有可能知道的,僅僅是由一些感官經驗在大腦中集合而成的所謂「現象」。我聽到「砰」的一聲,感覺到疼痛,看到一個圓形的灰色物體躺在我的腳上,感受到它的重量和材質,我把這些經驗連在一起,稱之為一個現象——「石頭砸了腳」。在我感知到石頭之前它是否存在,這是一個不相干的問題。我的感官經驗足以告訴我對於這種情況應該怎麼辦。此種認識可以獲得普遍認可,因為我的描述和其他人的類似經驗是一致的。對於知識的這種描述,與研究工作的過程和作為研究對象的假設是相一致的。知識是一個社會現象,建立在經驗之上,運用人的理性思考能力將感官印象系統性地組織在一起。因此,經驗和理論是一起作用的。反對的人認為這種視角墮入了唯我論,認為在自我之外不存在任何事物。實踐會墮入自我證明式的研究,結論事實上在開始「研究」之前就已以得出。作為以此種視角對待「真理」的哲學,「現象學」試圖將所有的實在描述為感官經驗的集合,這已被發現是一條死胡同。
第三種真理是范弗拉森提出來的——能夠成立的就足夠真實。一個來自科學理論、方法和結果的解釋如果在實踐中能夠解決理論和實際問題,這就已經足夠,沒有必要對其提出進一步的哲學要求,也沒有必要給出任何特定形式的解釋。反對這種立場的觀點認為其徹底放棄了哲學分析,僅僅適用於技術研究者。Lambert 和Brittan 稱之為一種解釋模型,但與「假設——推理式解釋」和「統計式可能性分析」都有明顯的差別。這種真理在Dancy(1985)詳盡的關於認識論的著作中沒有提及,或許是因為它是貫通性真理的一個細小分支?
研究認識論的哲學家經常將知識定義為有根據的信仰,然後討論什麼形成了足夠的根據。他們發現並不能給出一個清晰的規則。許多東西都可以作為知識的根據,但是沒有一個是無懈可擊的。有些人支持因果論,認為知識是由知覺或者經驗性觀察所帶來的。這也被稱為「外在主義」或「自然化的認識論」,它又讓我們回到科學來定義知識,讓哲學家將知識作為一種現象而不是概念予以分析。有些哲學家宣稱,科學哲學(或者其中一部分——如詮釋學)就是認識論。反對者則指出,這又再次將我們帶回到科學缺乏確定性這個老問題,因為知覺有可能是虛假的或者錯誤的。
其他一些人反對外在主義,希望維護哲學對於純粹理性和概念分析的專註。此種方向被稱為「內在主義」。它包括了幾種不同類型的討論。一種是對於懷疑主義(認為知識是不可能獲得的)的反對。這種討論是純粹理論性的,因為實際上沒有人會採取極端的懷疑主義立場。於是,他們討論一些假想性的問題,例如:你怎麼知道自己不是浸在瓶中的一個大腦?你怎麼知道世界是不是五分鐘之前才創造出來的,你對此之前的記憶是隨之同時創造的?另一種討論聚焦於知識的結構,例如貫通性理論。我們不相信單獨的判斷,而是有秩序的系統。需要解釋的不是一個判斷的對錯,而是我們為何相信它。第三種討論是對於不同知識的分析,例如知覺、記憶、先驗知識、歸納、推理、道德知識和宗教信仰。第四種是關於各種立場的分析,它們是如何排列和相互組合的。
哲學家從這些討論中得出了哪些結論呢?有些人開始質疑認識論本身,認為應該放棄對於確定性的追尋。對於科學哲學來說,對知識持一种放松態度可能更為實際和有效。知識是人類創造的,依賴於文化以及對於標準和規則的認同。理論永遠是可以質疑的。根據具體情況,我們需要各種不同程度的真理。理性認識需要和實踐與感性認識相接合。我們藉助感官所進行的觀察和我們使用的概念,都需要通過語言來交流,語言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但絕不是一個中立的媒介。如同海德格爾的本體論,這種觀點也可以發展到一個極端,他認為「人」僅僅存在於語言之中,因此關於真理的問題變得毫無意義,不過這也導致科學變得沒有意義。
那麼,我們如何在科學中做到客觀呢?被此問題困惑的研究者們,可以把Dancy 關於客觀性的評論作為參考:「客觀性是實踐的一部分,而不是從下面支撐實踐的東西。客觀性是包含於實踐之中的那些關於檢查、評估、放棄舊立場、批評他人的等等元素。而這些行為並不需要一個基礎來為其背書。」
研讀認識論的意義在於,它讓我們看到這個問題可以有多麼複雜。用這些不同的論點及批評來娛樂一下大腦可能是蠻好玩的事情,但是永遠無法找到一個確鑿的答案。換句話說,如果一個研究者棄船跳入哲學之海,有可能會溺水而亡。
所有的哲學立場都把真理視為說教性的,永遠處於發展之中,永遠需要進一步的研究來驗證。研究者如果有信心事實遲早會發話,那麼儘管存在人的失誤,研究工作仍然是有價值的。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重新爬上船繼續前行。
科學哲學是什麼?
科學逐漸從哲學中分離出來,有了其自身不同的方向和方法。最初,自然科學分離出來,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去認識世界,把世界看作一部機器,從而找到其規律。科學的方法是經驗性的(使用感官和其他人可以驗證的證據),而哲學強調純粹的理性過程。
一段時間之後,科學家開始用批判性的眼光審視自己的工作,開始分析和糾正自己的思考方式。這就是科學哲學的開端。科學哲學從一開始就是規範性的和描述性的。規範性的科學哲學定義了如何進行研究的規則、方法上的總體指導、什麼樣的研究結果是可以被認可的、以及如何展示錯誤。後來,描述性的科學哲學呈現了這些規則與具體的科學實踐之間的差別。此後,兩個分支開始了有趣的對抗,規範性和描述性科學哲學各執一詞。在規範性科學哲學中,有密集地關於規則和方法的討論。有一種傾向認為,對於這些問題一個人必須一勞永逸地選擇其立場,但是愛因斯坦和其他一些頂尖科學家卻在一生中轉換了數次。
當然,這個領域對於哲學家來說也變得越來越有意思。科學哲學成為科學與哲學之間的一個領域,其涉及的問題在兩邊都有所討論,當然哲學家對於那些更為抽象和哲學性的問題更感興趣。
作為一個學科,為了引起注意,科學哲學這個學科的學者必須不斷發明新的立場(規範性的或者描述性的),因而產生了許多不同的學說。其中一些與更為廣闊的問題相關聯,如馬克思主義和女性主義,其內容不僅僅包括如何從事科學工作。對於年輕學生來說,正處於形成其人生觀的時期,在這個過程中,科學哲學將成為其個人世界觀的一個重要來源。而年長的、經驗更為豐富的科學家則僅僅將科學哲學當作一個看問題的角度,有啟發性但是也有局限性。一個人可以選擇適合手頭研究工作的視角,有更為適合的視角時隨時轉換。因而,科學哲學只是一個工具,而不是一種意識形態。
(此專欄刊登於《住區》雜誌
總第63期《設計在他處》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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