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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連學:走出金場

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龍王山下,一個被稱之為石窩的地方,有一位孤獨的老人,整天在石窩灘里的那些亂石中穿行駐足,躬著不能再躬的軀體,用一根拄著的棍子敲敲這兒,又打打那兒,彷彿尋覓一件遺失其間的寶物。

其實,這個老人在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干散人。只是他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亂石灘里尋尋覓覓,使得他的背也在不知不覺中駝了起來。人們似乎早已忘記了他的姓名,或者壓根兒就不知道他還有名字的。

——人們只因他是招贅來的,所以實在的稱他為「招貨」。

招貨年輕的時候,年年跟著掌柜的走金場,春天去,秋天來,吃盡了苦,受夠了累,可一家三口人的日子還是過得緊巴巴不見起色。所以這一年,等兒子長得也有一鞭桿那麼高了,招貨就跟媳婦好說歹說,最後領著自己未成年的兒子又上了金場。他想,如果老天開眼,一年下來,有了兒子的那一份辛苦錢,一家人的日子就會好起來的。

天可憐見,那一回,招貨和他的兒子真的奇蹟般地得到了一塊重達四十六斤的金子。

俗話說,錢多了累人,金子也一樣。又說,過了塔拉,兒子認不得大大。走到半路,招貨真的就在一個叫作苦海的破地方,把自己生病的兒子當作累贅「遺棄」在一個山洞裡,自己走出了金場。然而,招貨沒有想到,自己還是沒福消受那塊金子。儘管他為此吃盡了苦頭,甚至搭上了兒子的性命。

招貨提著心吊著膽,失魂落魄地翻過了日月山,方才沉重地鬆了一口氣。然而,這一口氣松下來,招貨渾身的勁兒剎那間便被抽走了,兩腿像灌了鉛,一步也挪不動了。

走了大半輩子的金場,這一回,招貨卻像走了整整一輩子,生生把人都走老了。

招貨再回頭看了看自己來時的路,渾濁的眼裡立刻涌滿了辛酸和淚水。他想起了兒子,想起了兒子那張憨墩墩的臉,那雙清澈而又水汪汪的眼睛。他幻想著兒子還和以往一樣,在家裡和他的媽媽在一起。——他壓根兒就沒有帶著兒子到金場里去。兒子會在他回家的時候被媽媽牽著小手迎出了村口。他看著她們母子笑了笑,然後叫著兒子的名字,緊走幾步,然後蹲在地上張開雙臂等著。兒子也張開著小臂膀,撲進他的懷裡。兒子撲的太猛了,把他撲了個尻坐墩,父子倆就笑著滾倒在路邊的草叢裡。他的媳婦麻嘹兒也笑著走上來,拉起兒子,又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撿起了他裝滿金子的沉沉的包裹,跟著抱著兒子的他,在兒子回家了、回家了的吆喝聲里風光地走進村子,走進家門……

招貨的幻想就像日月山上的雲彩,一會兒工夫便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吹得蹤影全無。殘酷的現實再一次活生生地呈現在了他的眼前。——不遠的地方有一頂藏民的帳篷,這使他不得不想起幾個月前和兒子一塊兒西過日月山的情景。那天,晴空里突然來了一場風雪。為了躲避,他領著兒子就鑽進了這家牧民的帳篷,五十多歲的女主人用香甜的奶茶招待了他們。又聽說他要領著兒子去星宿海挖金子,就一迭連聲地念著佛,還為他們父子誦了一段平安經文。那時候招貨有使不完的勁兒,不管是過河還是兒子走不動了,他就把兒子背在背上,兩個人有說有笑的,臉上寫滿了幸福,也寫滿了憧憬和希望。可是,幾個月後的今天,從金場出來,牧民的帳篷依然在那裡,可是自己的兒子呢?兒子真的沒有了嗎?不錯,自己的懷裡是如願以償地揣滿了金子,但形影相弔,死氣沉沉,再也沒有兒子的身影……

兒子,我的兒子!招貨又哭了起來。

招貨不知道自己已經哭過多少回了。一路上,他強迫自己不去想兒子。兒子的影子一冒出他的腦袋,他就從懷裡取出那一疙瘩金子,放在面前,看罷了就哭,哭罷了再摸,摸罷了又揣進懷裡。可是今天,他看著眼前的金子,再也趕不走兒子的影子了。兒子就是兒子,金子就是金子,金子再多,也替代不了兒子啊。

招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聲嘶力竭地嚎了起來,嚎著嚎著,突然看見那一疙瘩金子,突然變成了一個吞吃了他兒子的魔鬼。招貨恨死了,狠狠地一腳蹬了出去,魔鬼沒有了,金子被他蹬出了老遠。

天氣又變了,變得陰沉沉的,像要下雪的樣子。招貨已經沒有力氣嚎了,只剩了無聲的嗚咽。

招貨把心裡的委曲和辛酸哭完了,再哭出一點兒力氣的時候,天已近黃昏,也順便飄下來幾片雪花。招貨抬眼望望西山的那一抹光亮,就去撿拾被自己蹬在一邊的金子。可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此時他的金子被一隻殘破的靴子踩著。招貨兩手走了空,心就有點不踏實地跳,慢慢而又惶惑地抬眼看去,卻是他甩了一路終究還是沒有甩掉的陰影似的那個白板皮襖的搭幫。

看啥,不認得了?白板皮襖的搭幫冷笑一聲,一腳就把招貨踹了個仰絆,然後從容地撿起那一疙瘩金子,狂笑著在衣襟上擦了擦揣進自己的懷裡。臨了,白板皮襖的搭幫嘲諷地對招貨說,你連兒子都不要了,還要金子做啥?說完就走,沒走兩步又迴轉身來,從懷裡摸出一個裝了十幾塊銀洋的麝皮袋子,扔給了招貨。

你連兒子也不要了,還要金子做啥?

白板皮襖的搭幫的話如一聲悶雷擊在了招貨的頭頂。我要金子做啥,我要金子做啥?招貨喃喃地念叨著,眼睜睜地看著白板皮襖的搭幫越走越遠,直到看不見他的白色頂子了,也沒有鼓起再要回金子的勇氣。

後來,白板皮襖的搭幫把那塊金子輾轉獻給了馬步芳,換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做。馬步芳以為祥瑞之兆,為其做琉璃罩,當神物供奉於「馨廬」,炫耀於人,以示其德政。

招貨用自己親生兒子的性命換回了十幾塊銀洋,同時,也換回了半生的凄涼、冷清、潦倒和孤獨。從此以後,他再也沒上過金場,甚至沒離開過石窩一步。

傳說招貨的媳婦長得很美,鵝蛋臉兒,說有多俊就有多俊。只是臉上有幾點淡淡的雀斑,卻越發地襯托出她的嫵媚多情。她是一個唱「花兒」的能手。優美嘹亮的歌聲在她的嘴裡纏纏綿綿地吐出來,聽得蜂兒迷了本性,蝶兒找不到家了,在她的頭頂追逐嬉戲。人們給她起了一個形象的名字——麻嘹兒(百靈鳥)。其實,最美的還是她那副窈窕的身段,被一雙纖纖小腳載著,走路的時候彷彿一隻打燈蛾兒(蝴蝶),翩躚蹈之,風情萬種。

那一年,招貨一回到家裡,麻嘹兒見不到自己的兒子就哭開了。她如泣如訴的哭聲,彷彿一首失傳了幾千年後又被突然唱出來的古老而新奇的歌謠。感動得那年的老天爺下了整整四十天的連綿淚雨,使長在地里來不及收割的莊稼的穗果上萌生出黃綠的嫩芽。

不久,麻嘹兒失了蹤。人們再也沒見過她如花的面容,窈窕婀娜的身姿,也沒聽到過她如潺潺流水般的歌謠……

直到招貨死的那一年,人們忽然傳說,見過麻嘹兒領著一個半大不小的女孩兒,在石窩灘里走過。還說那女孩兒是她的女兒或是孫女。可是人們只把它當成一個傳說,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誰也沒有相信。

招貨從石窩灘里溯著泉水的源頭滾雪球似的滾下一個渾圓的石頭,並沿著村巷一路滾過去。那一刻恰是娃娃們放學的時候,他的後面就跟了一群背著書包的娃娃們,彷彿追逐嬉戲著一個從遠古走來,尚未完全直立起來的人猿。

招貨,你滾石頭幹啥?

不會是石包金吧,把它給我吧!

啊……不、不……

招貨滾著那個渾圓的石頭,經過村子裡的十字路口時,人們看著他汗流浹背、慌張失措的樣子,不禁有些奇怪,於是半開玩笑地問他。誰知這一問,卻把招貨嚇得幾乎就要伏在那塊石頭上,生怕被人搶走了他的寶貝似的,滿臉的驚恐和不安堆撮成一個剛出籠的青稞麵包子,顫巍巍、怯生生地望了一眼跟他開玩笑的人們。

招貨,你的石頭裡有金子嗎?

招貨,原來你是在石窩灘里尋金子啊,我說嘛!哇哈哈哈……

招貨,我看見麻嘹兒了。那天在石窩灘里,她是來看你的嗎?你看見她了嗎?

招貨,你兒子呢?他還活著嗎……

招貨,你連兒子都不要了,你還要金子幹啥?

……

我要金子幹啥,我要金子幹啥……

招貨自言自語著,沒完沒了地自言自語著,驚恐、不安和惶惑寫滿了他的臉。尤其是人們那種變幻莫測、抑揚頓挫的笑,在招貨聽來無異於魔鬼索命的叫聲,足以讓他失魂落魄。如果用落荒而逃這個成語來形容招貨滾著石頭逃離十字路口時的樣子,顯然是不確切的。但用來形容他此時此刻急於逃走的心情是再好不過的了。

從此以後,石窩的人們再也沒見過在石窩灘的那些亂石崗子上尋尋覓覓的那個駝背的影子。

招貨把石頭滾到家裡,喘著粗氣,用駝背靠著門板就癱坐在地上。然後「噗——」地吹了一口氣。招貨這口氣還沒有吹完,一個女人的聲音就劈頭蓋臉地向他砸了過來。

我的兒子呢?還我的兒子,還我的兒子!

招貨知道這聲音是他的媳婦麻嘹兒的,他太熟悉這聲音了。但是,他還是被嚇得愣怔怔打了個激靈——他已經有幾十年沒聽到過這聲音了。招貨搖了搖頭,使勁地閉上了眼睛,因為,他不僅聽到了聲音,彷彿還看見了什麼。他以為就是自己的媳婦。他太愛她了,愛她的美,愛她的歌聲,甚至愛她的風騷。他走了十幾年的金場,每一次他都幻想著掐(揀並且偷藏)上一疙瘩金子,回來的時候在西寧城裡給媳婦買一對翠綠的吊耳墜兒。他想媳婦的臉形再配上這麼一對耳墜兒,就會顯得更加美麗、更加迷人的。這種想法在他招贅過來的那一年走金場路過西寧的時候就有了。也就是那一回,他在一個賣首飾的鋪子裡面看到了一對綠耳墜兒的,那是一種多麼可愛的綠啊。於是,每一年進場的時候,招貨都要去看一眼那一對綠耳墜兒。他已經跑了十幾趟了,那家鋪子的主人也好似認識了他,把那一對綠耳墜兒一直給他留著。可是,每一次從星宿海出來,捏捏羞澀的行囊,招貨再也抬不起腳走進那間鋪子……

招貨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的不是他的媳婦麻嘹兒,而是在落日的餘暉里,一個脖子上用繩子吊著半截綠玉鐲的半大孩子歡快地向他跑來……

大……招貨彷彿聽見了兒子的叫聲。

兒子?我的兒子?!

招貨含糊且欣喜地叫著,一陣喜悅湧上他的心頭。他情不自禁地張開了雙臂,等待兒子投入到他的懷抱。可是,他什麼也沒有等到。他的眼前不僅僅是他的兒子,還有一對滾動的綠燈籠,而且在不停地變多,漸漸地變成了燈籠的洪水,閃爍著寒人的光芒,向他的吊著半截綠玉鐲的兒子漫過去、漫過去。招貨不知道眼前的情景到底是什麼,一道閃光——確切地說是一道忽啦啦划過天空、照亮了夜晚的星宿海的流星告訴了他答案——那是狼。一隻灰黃色的瘸腿母狼,不,是一群,像拖著長長的影子,數也數不清……

啊——

招貨抱著頭,聲嘶力竭地大喊了一聲,接著渾身像篩篩子似的抖起來。尿也禁不住流出來,濡濕了他臟跡斑駁的大腰褲子,濡濕了他家門口的那一塊黃土地。

不、不會、不會的……

招貨「嗚嗚嗚」地哭起來,他從來也沒有相信他的兒子會死掉,他只是把兒子放在了那個山洞裡,而且,那個山洞裡先前曾有人住過。他放下兒子的時候鋪在地上的草還是溫熱著的。他會把兒子接回來的,只要以前跟隨過的那個掌柜再來叫他,他一定會再去星宿海把兒子接回來,不管掐上掐不上一疙瘩金子……

招貨的思緒(這是他幾十年來第一次回顧他的往事)如夢般飄浮不定,他夢見掌柜的還活著,沒有被綠茵茵的燈籠的洪水淹沒,又來叫他……

招貨看見自己又回到了星宿海。他找到了寄放兒子的那個山洞,他看見兒子高興地一下子撲進他的懷裡,他甚至於感覺到了兒子的體溫……

兒子在他懷裡的蠕動驚醒了睡夢中的招貨——在即將來臨的暮色里,招貨的眼前卻是一片灰色。而且,他在這灰色的寒光里清晰地感覺到有一股清新的腥膻。他明白那是人肉的味兒,而不是兒子的味兒。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沒有死,沒有被狼吃掉。他不再覺得怕了,怕對他來說已是很遙遠的事了……

惱人的是招貨看見兒子痴痴的、獃獃的,嘴裡不停地叫著「狼、狼」,而且兒子變得越來越小,直至他的孩童時代,他還看見兒子向一個沙娃們棲身的洞子跑過去……

招貨為兒子擔心,這種擔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上……

招貨聽見兒子扎嘛古怪的叫喊聲,穿越了時空、穿越了山川草地,鑽進他的耳朵里。同時他也看見兒子沒跑幾步就跌了一跤……

在招貨的感覺里兒子跌倒了再也沒爬起來。因為兒子的身後滾出了那對綠茵茵可怕的燈籠一樣的眼睛——那隻灰黃色瘸腿地吊著兩行奶子的母狼……

接著那狼又變成了一個人,那人穿著破舊的白板皮襖。招貨看清了那是他的掌柜的搭幫,那刺眼而又破舊的白板皮襖以及他頭上的白色頂子,就像鬼一樣附著了他的軀體、他的靈魂、他的命運……

狼吃了人,卻留下了所有人的金子……

一想到金子,招貨的眼裡就有了光亮,思維也變得清晰起來。

……白板皮襖的搭幫收斂了滿臉的驚駭。他看了看眼前的招貨父子,眼睛裡露出難以捉摸的笑影。他也忘記了感謝他的真主再次保佑和賜予他生命,就急急忙忙地翻遍了每一塊血淋淋的撕碎的衣衫,翻遍了每一根死人的骨頭。一時三刻,黃澄澄的金子就裝滿了他滿是污垢的白色頂子。白板皮襖的搭幫踢開了自己翻撿過的最後一塊骨頭,看了一眼木然地望著他的招貨就拉下了臉。

豬日的,你看 。你撿了一條命就夠便宜了,還不快去給老子做飯。白板皮襖的搭幫呵斥道,那語氣彷彿招貨的命就像他撿起來還給了招貨似的。

金子的光澤照亮了白板皮襖的搭幫的眼睛,滋潤了他嚇成土黃色的臉。

招貨眼巴巴地看著白板皮襖的搭幫懷裡揣滿了黃澄澄的金子,然後嘴裡喊著爛攤子,舒舒服服地躺在陽窪兒里曬著太陽。招貨恨不得過去宰了他,最少也該踢他兩腳。但是他不敢,他只好極不情願地喊來嚇得傻乎乎的兒子,幫自己在那三塊被熏黑的石頭上支鍋做飯。

吃了飯,白板皮襖的搭幫又命招貨烙了一個禮拜的乾糧,然後就說出一個鐵板釘釘的字眼——走!而且叮囑招貨砸爛那口鍋。他要面對著西方的聖土發願——再也不會到這個豬日的鬼地方來了。星宿海再也沒有他扯心的了。

招貨並沒有砸那口鍋,他想把它背回家去,因為家裡的那口鍋早已爛得沒辦法用了。哪怕向白板皮襖的搭幫求求情也可以,他想,看在這一回「生死之交」的份上,小小的一口鍋,白板皮襖的搭幫一定會答應他的。

然而,白板皮襖的搭幫虔誠地發完了願,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回頭髮現那口鍋不僅沒砸爛,反而叫招貨給背上了,就來了氣,瞄準招貨的屁股狠狠地踢了兩腳,惡毒地罵道,狗日的,沒有出息,千里的路,你當是耍的,背一口破鍋。說著,從招貨的背上扯下行李,對準那三塊做過飯被熏得黑不溜秋的石頭就摔了下去,然後揚長而去。

招貨沒來由挨了白板皮襖的搭幫幾腳,心裡說不出的冤枉。又看那鍋早已爛了,氣就有點兒不順,又不敢撒向白板皮襖的搭幫,就抬起那三塊熏黑的石頭,先後向那頂還沒完全爛碎的鐵鍋砸去。

只因這一砸,招貨的眼前便晃過一道金色的光亮。幾乎同時,他的兩腿便如抽掉骨頭似的軟軟地跪了下去,而且,渾身的血液頃刻間湧上心頭,使他的全身止不住地哆嗦起來。

金子!招貨輕輕地叫了一聲,虔誠地伏下地去。

招貨趴在地上,費了好大勁才把自己鎮定下來。他從褲襠里看見白板皮襖的搭幫還沒走遠,白色的頭影正在他那個地方上下晃動招貨不敢在地上趴太長時間,就顫巍巍的捋下褲子,把自己的身子轉過來,蹲在那三塊石頭的邊上,裝成了拉屎的樣子,一邊眼盯著白板皮襖的搭幫,看他在高低不平的草地上走路的樣子,像一個舞蹈的魔鬼一樣地漸漸遠去。

白板皮襖的搭幫回頭看了看招貨,不禁皺起了眉頭,「呸」了一聲,自言自語地罵道,這狗日的……

招貨眼巴巴地看著白板皮襖的搭幫只剩下一個頭影兒,在遠處的地平線上閃動,方才像剝煮熟的雞蛋似的把那個石頭裡的「蛋黃」取出來。他不敢站起來,依然蹲著,慢慢地把那塊金子裹好,然後小心翼翼地要往懷裡揣。

正當招貨做這一切的時候,他那個丟了魂的兒子卻推著自己的影子悄然無聲地向他走過來。

兒子的影子慢慢地籠罩了招貨,也籠罩了他的心。招貨的心裡一悚,兩隻抱著包了金子的包裹的手觸了電似的立刻僵住了。——他以為是那個該死的白板皮襖的搭幫又回來了。

招貨慢慢地抬起頭。當他看清剛才的那個影子不是白板皮襖的搭幫,而是自己的兒子的時候,心裡就躥起了火。招貨把金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一邊,提著褲子一個蹦子就跳起來,照準兒子稚嫩的臉就搧了一巴掌。

松娃,你嚇死老子了。

招貨打過之後就後悔莫及,但兒子已經在哭了。招貨摸了一把兒子的眼淚,又摸摸他的臉,嘴裡說著不哭不哭,我的兒不哭,都是大的不是,大對不起你。招貨心裡一痛,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而且打兒子的那隻手也麻酥酥的,一整天也不得勁兒。要知道兒子長這麼大了,招貨連一個指頭也沒有動過。但今天這是怎麼了啊,手這麼賤。

招貨心裡愧疚著,在兒子的哭聲里把包裹揣進了自己的懷裡,試著走了幾步,覺得不行。肚子太凸,一看就知道懷裡揣著一疙瘩金子。招貨想了一想,又把它別在褲腰裡,用褲帶勒緊了,方才放了心。可是沒走幾步,那金子就要掉進褲襠里一般。招貨就像直腸里夾著一坨稀屎似的連忙解了褲帶蹲在了地上,只差了沒把褲子扒拉下來。招貨沒別的辦法,只得小心翼翼地把那勞什子解下來,然後跪在地上,系好了褲帶,又把金子揣進了懷裡。這回他再也顧不了許多,站起身來掄起自己的行李斜挎在肩上,一把牽了兒子的手,望著白板皮襖的搭幫那白色的頂子攆了去。

在溝溝坎坎的草地上望著藍瑩瑩快要溢出草地的鄂陵湖走了一天,招貨覺著彷彿是一年。那塊四十六斤重的金子像一座山一樣壓著他的軀體,也壓著他的心,使得他那早已麻木的腦袋,也不得不跟隨他的雙腿不停地運轉起來。他知道要把那塊金子瞞著這個精得跟猴似的穿白板皮襖的搭幫,那要比登天還難。但是,自己又不甘心把金子乖乖地交給他,交給那個東西(招貨心裡這樣罵),因為這畢竟是他十幾年的夢啊。這裡面有他的汗水、有他的運氣,也有他的未來。還有,還有他的妻子麻嘹兒美麗的笑臉和那對在那個小首飾鋪子里靜靜地躺了十幾年的翠綠的吊耳墜兒。對,金子是上天可憐他而賜予的,無論如何也要把它帶出去,帶到家裡。還有,他要讓媳婦看看金子的樣子。男人挖了十幾年的金子,但他的媳婦卻沒見過金子,叫人聽了笑話,自己也覺得汗顏。

可又怎麼帶出去呢?這是招貨想了一天也沒有想好的問題。他想了一千種辦法,但一千種都不行,都被他沒走幾步就否定了。眼下唯一可行的辦法只是跟在白板皮襖的搭幫的後面,誠惶誠恐地躲著他的眼睛,避免跟那個白色頂子底下的面孔照面。因為招貨害怕自己哪怕是瞬間的表情也會不經意地把自己給出賣掉。可是,不行,特別是在打尖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在白板皮襖的搭幫面前晃來晃去,就像是一個玻璃人兒,啥也遮不住,特別擔心那塊金子就要從懷裡跳出來,再在陽光下劃一道燦爛的弧線,然後掉落到地上,順便也把他的腳給砸一下。

這不是個辦法,不是長久之計,怎麼辦呢?

夜,已經很深了。阿尼瑪卿雪山像一條伏在地上靜待獵物的蟒蛇,時時準備著要躥出去一般。幾隻狼在遠處的嚎叫和不遠處兩隻鼠兔肆無忌憚調情的聲音,更增加了夜的靜謐和恐怖。

招貨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儘管天依然很冷,風又一陣陣「嗚兒嗚兒」地吹,而且還吹進洞子里來,針似的刺骨。但是,招貨一點兒也沒感覺到冷。倒是他看見兒子蜷縮著瘦弱的軀體,不住地咳嗽。他盡量靠近兒子,替兒子擋住吹進洞子里的風。他想把自己的破皮襖脫下來,蓋在兒子的身上。可是不能,因為破皮襖里還揣著金子。招貨感觸到了兒子在冷得發顫,但他只能盼望著天快些亮起來,暖洋洋的日頭快些升起來。那樣的話,兒子就不再挨凍了,兒子的臉龐上又可以有燦爛如陽光般地笑了……

大,你用皮襖裹著金子,可把我快凍死了。兒子的囈語雖然迷迷糊糊的聽不清,卻不亞於驚雷一般,把招貨從美夢中驚醒過來,嚇得他脊背發涼,冷汗直冒。

招貨趕緊捂住兒子的嘴,再看白板皮襖的搭幫依舊酣睡如故,這才吁了一口氣。兒子的話提醒了招貨,他想,這一路走出去,就是兒子不說,自己也難免不露出馬腳。那時,不說是金子,恐怕連命保住保不住也說不定……

招貨越想越怕,越怕就越想,心裡就越亂。等到天亮了,他也沒想出法子。

這一天,招貨走得更加艱難。他的神經系統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這不僅因為他的不可告人的心事,更要命的是他的兒子又發起高燒了。

對,兒子發高燒了。招貨把兒子用皮褂裹好了抱起來往下莊裡的先生家跑,麻嘹兒在後面攆著,她說你不要裹得太緊,兒子已經燒得很厲害了。招貨說,你知道啥?不裹緊點,兒子受了風,病就會越重的。一路上招貨看兒子的小嘴乾巴巴的,媳婦是小腳走不快,隔得遠,他就用唾液抿兒子的嘴。他一口氣跑到先生家,「撲通」一聲就跪在地上,先生爺,快救救我的兒子吧!先生一邊喝著茶,一邊慢條斯理地瞭了他一眼,算是問詢。他趕緊說,我兒子燒得快要點著了,您老看看。先生用手摸了摸他的兒子的頭,說,裹得太緊了,你想把兒子捂死啊。先生把招貨的兒子接了過去,放在旁邊的床上,然後揭開裹著的皮褂,又看了招貨一眼說,還戳著幹啥,去尋兩個石頭。招貨正不知該尋兩個多大的石頭,他媳婦麻嘹兒也像一隻蝴蝶似的飄進了先生家的門,手裡正拿著兩個拳頭大小的卵石。這時候,先生已將他們的兒子剝的只剩了一個鑽鑽(棉背心)。麻嘹兒給先生行了禮,然後把石頭用衣服包好了,夾在兒子的腋窩裡。招貨看了大惑,說了聲你幹啥,就想把兒子搶過來抱在自己的懷裡。先生髮話說,你媳婦做得對,照你的樣子看兒子,當真會把兒子看沒的。去那個碾槽里碾葯去,等你把葯碾細了,你兒子的燒也退下去了。招貨聽了先生的話,只得去碾葯,一邊看著媳婦把兒子抱在懷裡,解開自己的衣扣,用大襟子把兒子草草地裹了些,再把那個白白的奶子拉出來給兒子餵奶……

招貨一會兒背著,一會兒攙扶著他的發著高燒的兒子在白板皮襖的搭幫的怨聲和罵聲里,走一陣又歇一陣。他的心裡老是出現兒子以前生病時的情景,他想如果這是在家裡,該有多好啊,有他媽媽,還有先生……

招貨邊走邊想心裡倒也漸漸地有了主意。他索性磨蹭起來,他想著要使白板皮襖的搭幫不耐煩了撂下他和兒子,獨自一個人走了就好了。可是,白板皮襖的搭幫好像明白他的心事一樣,儘管怨聲載道、罵罵咧咧,就是沒有獨自要走的跡象。招貨又恨又急,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在不到住宿的地方,黑夜總算姍姍來臨,招貨的心裡又鬆了一口氣。白板皮襖的搭幫看招貨的兒子病成這個樣子,雖然不痛快,但也不好硬說什麼。在這荒山野嶺,有個同伴總比沒有的好。何況是一個由自己任意擺布的「務拉子」(奴隸)。幸好,一路上有的是沙娃們進出時留宿的洞子,所以也不難找到歇宿的地方。於是三個人吃了點乾糧,就睡下了。

招貨擁抱著兒子,滿腹心思地望著洞子外面天邊上的幾顆星星。兒子的病和懷裡的金子像兩個秤砣,壓得招貨這桿秤都快要斷了。招貨又累又乏,可是一點兒睡意也沒有。睡不著的招貨腦袋裡一會兒像翻湧的糨糊,一會兒又像一潭死水,他又不敢隨意地翻動自己的身子,小心翼翼的樣子就像摟著一塊豆腐在睡覺似的,說不出的難悵。

招貨好不容易挨到半夜的時候,方才聽見白板皮襖的搭幫的呼嚕聲,看來已經睡得很香了。這時候就是宰了他,他也會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哩,招貨想。於是,招貨便把半條破氈給兒子蓋好了,自己就悄悄地往外挪,他要找一個地方把那塊金子藏起來。他實在受不了兒子和金子的雙重壓力,他要想辦法減少這種壓力。兒子是重要的,是他的心頭肉,同樣,金子也是重要的。雖是身外之物,卻也是用血汗換來的。不僅如此,它裡面還包含了自己走了十幾年金場的夢想。如果硬讓他在兒子和金子之間做出選擇,這不僅愚蠢,而且荒唐——他不會那樣做的。他可以把金子暫時藏起來,因為它不會跑掉的……而兒子也能藏起來嗎?不能,肯定不能,怎麼能這樣想呢……

你做啥?想搶我的金子嗎?嗯嗯,諒你也不敢,我知道。白板皮襖的搭幫迷迷糊糊地說著,轉了個身又呼呼地睡去了。

招貨那敢動彈,嚇得連氣也不敢出,又等了一盞茶的工夫,堅信白板皮襖的搭幫不是有意說他,而是在做夢時,這才小心翼翼地溜出洞來。

招貨站在洞外,猶自覺得自己的雙腿還在發抖。不遠處一隻貓頭鷹的叫聲,乍聽來陰森森地尤其覺得嚇人。招貨長出了一口氣,然後從懷裡取出金子看了一眼,又揣進懷裡。招貨有些得意,腰一貓就鑽進了夜色里。

招貨貓著腰,借著星光一路小跑,去他在傍晚的時候看好的一個地方。

招貨藏好了金子,也藏好了自己的心思,感到渾身的清爽和來勁。這時候,他聽貓頭鷹的叫聲也彷彿夜鶯的歌唱,是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兒也吹得他暈乎乎、輕飄飄如騰雲駕霧一般。他昂著頭,背著手,竟然在心裡唱了個少年——

鐵青的馬駒兒銀籠頭,

紅絲線綰下的繡球。

尕妹妹你跟上哥哥了走,

好日子就在個後頭……

招貨在這種自我陶醉中醒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找不到那個有他的兒子和討厭的白板皮襖的搭幫的洞子了。招貨想借著剛剛升起的月牙兒昏暗的光亮,尋覓自己來時的足跡。可他轉身之間,自己剛剛留在沙地上的腳印,也被風兒颳得無影無蹤。那個洞子到底在哪兒呢?我的兒子又在哪裡?招貨心頭一熱,他感覺到自己的魂魄沿著脊樑躥上腦門,彷彿一個久病的人突然預感到死神來臨似的無可奈何。——兒子,我的兒子,我怎麼把個家的兒子給撂掉了。招貨在心裡說,他暈頭轉向,心急如焚,老淚伴著號哭縱橫流淌。

曙色慢慢顯露,天很快就亮了,接著太陽也升起來,又有一竿子高了。招貨始終沒有找到那個洞子,到現在他甚至於弄不清自己到底在什麼地方。——難道這真是天意嗎?在兒子和金子之間,必須有所選擇。而且在不經意間,自己卻選擇了金子?天哪!這都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呀?我真的選擇了金子嗎?可我把自己的兒子丟掉了。兒子是自己的骨肉啊,是自己生命的延續,是命根子啊,是連著心的,是屎一把尿一把的拉扯大的。沒有了兒子,自己回去怎麼跟媳婦交代?——兒子也是她的呀……

沒有了兒子,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最後,招貨想到了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啥也不牽扯了。可在這個處處透著死亡氣息的地方,招貨一時之間卻找不到死的方法。想抹脖子,沒有刀;想上吊,沒有樹;想淹死,沒有水。沒有打死人的石頭,沒有吃死人的葯,沒有碰死人的牆壁……

本來對於星宿海,招貨已經走了十幾年了,自信閉上眼睛也能走得出去。可是今天怎麼了?招貨瞪直了眼睛看那山、看那遠處的黃河、看那大地,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但一切彷彿要旋轉起來。他感覺到自己正在一個磨死轉兒(陀螺)的邊上,東西南北在頃刻之間變幻八方。他又感到自己的頭好大好大,「嗡嗡嗡」地響個不停,他抱著頭閉上眼睛蹲在了地上,想靜一會兒,可是兒子的影子立刻躍居他的腦際。他無法把自己鎮定下來。

大,你在哪兒呀,你不要我了嗎?你快來救我呀!大,大……

招貨彷彿聽見了兒子的叫聲。同時,他也看見了兒子正被那個灰黃色瘸腿地吊著兩行奶子的母狼叼走,又在一處低洼的草地上就像它的狼娃似的嗅著、舔著。而後,那狼一聲悲鳴,就張開了它的血盆大口……招貨嚇得出了一身冷汗,睜開眼睛看時,那天那地也如一張血淋淋的大嘴,要吃人似的。招貨在自己的腦袋上重重地捶了兩下,又搖了搖頭,再看時那天依舊,那地也依舊。遠處的地平線上一個白色的頂子一現一沒,漸漸地成了一個人影。那人影身上的白板皮襖雖很破舊,卻格外地刺人眼目。招貨下意識地爬在凹窩裡,眯眼瞅著那人影漸漸近了,又漸漸遠去,最後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之中。

招貨瞅著白板皮襖的搭幫消失的背影,從心裡笑了。他不會去問他的兒子在哪裡?因為他知道兒子就在白板皮襖的搭幫來時的路上,那個洞子就在那裡。只是昨晚上自己急昏了頭,白白在荒草灘里忙活了一夜,差一點把自己給嚇死。如今好了,不僅輕而易舉地知道了兒子藏身的方向,而且也輕而易舉地擺脫了那個討厭的白板皮襖的搭幫。

招貨在暗暗地慶幸。

擺脫了白板皮襖的搭幫,招貨心裡的石頭落了地,同時也撿回了自信。真是有福的人兒不再忙,如今有了金子,連老天爺也來溜尻順情哩。招貨這時倒覺得昨夜的折騰著實有些可笑和不值,便挪騰好身子,瞅好了方位,這才取出煙瓶,打燃了火鐮從容不迫地抽起煙來。不想招貨這一抽煙,心勁兒一松,竟然睡了過去。

招貨在睡夢裡回到家裡,他媳婦麻嘹兒給他做好了飯食端上來。招貨正吃得津津有味,突然,麻嘹兒問他說,我的兒子呢?招貨到這時方才恍然大悟,覺得渾身燥熱,一骨碌就翻下炕來……

招貨醒了。醒過來的招貨嚇得三魂早去了二魄,望著只有一人高的太陽,他在自己的頭上狠狠地打了兩拳。然後覓了白板皮襖的搭幫來時的路,飛也似的跑出去。

招貨火急火燎地跑到他認為該到了那個洞子的時候,天早已黑麻了。只有滿天的星斗眨巴著眼睛,似在嘲笑招貨的愚蠢和無奈。招貨,眼睛裡急得噴出了火焰,他叫喊著兒子的小名,像一個病豬,不停地在野地里亂躥。

招貨不知道找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找了多少地方,但在無意中又找到了他藏金子的地方。招貨沒有忘記把那塊埋在地里的金子取出來。

天哪!你……

招貨欲哭無淚,當他把金子再次揣進懷裡的時候,望著遠處閃著白光的阿尼瑪卿雪山,心裡泛起的只是辛酸。他趴在地上,幾乎嘶啞著嗓子喊出了這幾個字,卻不知怎樣詛咒這個暗無天日的世界。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招貨才靜下心來。他又想想昨夜來時的路,哪兒是坎,哪兒是溝,自己又是如何走的。一路想,一路抱了最後的希望喊喊叫叫地尋過去。

可惜的是招貨還沒找到兒子,他的喊叫聲卻引來了一隻狼。

哀,莫大於心死。對於狼的出現招貨也沒感到多少恐怖和威脅。或者說,人到了這種時候,軀體和思想早已背道而馳了,招貨的心裡老是在尋找自己的兒子,而且這種目的的重要性早已使他的思想忽略了恐怖和威脅的存在。然而,他的軀體則說了不,他要保持自己的完整,他要設法使自己不成為狼的口中之物。這樣的兩種目的在一個人的身上顯現出來,意識里就會相互矛盾、相互背叛、相互對抗;表現在招貨的身上,則使他的思維變得恍恍惚惚,行為變得盲目而無所適從……

天,很快又亮了。

晨曦中當招貨看清跟自己周旋了大半夜的狼就是那隻兇殘無比的灰黃色瘸腿地吊著兩行奶子的母狼時,招貨的思想和軀體完整地統一了。他再也無法想像他的兒子還會活在這個世上。他再看看四周,天啊,鬼使神差,自己竟然已經踏上了歸途。星宿海已經被遠遠地拋在了他的身後。

畜生,我日了你的先人!

招貨聲嘶力竭地大吼一聲,不顧一切地向母狼撲了過去。灰黃色瘸腿地吊著兩行奶子的母狼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跳到一邊,迷惑不解地望著眼前這個兩條腿的異類。

招貨撲了個空。但是,他的悲憤發泄不到狼的身上,不是說不再發泄了——他需要發泄出來。他的軀體為了自己的背叛勇敢地向思想做出了悔過的表現。而他的思想也為自己的軟弱和無可奈何找到一些補救的方法,以維持心理的平衡和踏實。於是,招貨仰天大喊了一聲,就跪在地上對著狼號哭起來。

也許,招貨號哭的聲音比狼的號叫更陰森恐怖了十倍。

那隻灰黃色瘸腿地吊著兩行奶子的母狼看著招貨的樣子,聽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它彷彿預感到末日的到來似的,誠惶誠恐地退了幾步,突然掉轉身子,夾起尾巴,一跳一拐一溜煙地跑了,轉眼之間就跑得無影無蹤……

……招貨的思緒被不遠處一聲脆亮的響鞭聲驚醒,他不禁打了個冷戰。看看天,圓潤的月兒早已升起來了。該又到八月十五了,他想,難怪孩子們又開始打響鞭了。如果自己沒有去挖金子,如果兒子還在身邊,那麼自己的孫子也該到了打響鞭過八月十五的歲數了。那麼……那麼他的麻嘹兒也不會扔下他離家出走……

招貨越想越不是滋味。他恨透了白板皮襖的搭幫,恨透了那隻灰黃色的瘸腿地吊著兩行奶子的母狼,恨透了星宿海,同時也恨透了自己,還有那塊自己沒福消受的金子。

招貨把滿腔的憤怒和仇恨都放在眼前的那個渾圓的石頭上。他使盡吃奶的力氣把那塊石頭舉起來,舉過自己的頭頂,然後朝另一個石頭上摔下去……

招貨不知道那個石頭到底摔碎了沒有。但是,他感覺到自己滿身的血液都湧上了頭,而且「嗡」的一聲就在腦子裡炸開了。這當兒,他的腦海里很快閃過他跟麻嘹兒從結婚到兒子的出生以及長大的每一個片斷,這些片斷前後顛倒,次序混亂,最後化成了一根線,一根白色的線,而且這線很快就一截一截地斷開……

最後,招貨的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上……

幾天後,鄰居家的孩子在玩耍的時候,好幾次從門縫裡看見招貨總是保持著一個姿勢,心裡便覺得蹊蹺,才告訴了自己的家人。於是,人們翻牆進去,看見招貨把自己的頭放進自己的襠里,像一個倒置的腐朽透了的樹根似的坐著,早已死去多時了。他的前面那個從山上滾下來的渾圓的大石頭已經爛成了幾瓣兒。

鄰居叫人上前,想把招貨扳直了,使他舒舒服服地躺下來,可是誰也不肯動手。人們只是厭惡地看了看他的臉——他的凝固著最後的憤怒的臉,就像一疙瘩燒紅的生鐵被突然扔進水裡,而後水幹了,上面又落滿了塵埃。

日他的,死得著了,還忘不了金子。有人忿忿地說。

於是,人們將招貨原封不動地埋進石窩的沙土裡。那塊被他自己砸爛的稍大些的半塊石頭,有幸象徵性地做了他墳頭的石桌子。說是象徵性,是因為那半塊石頭上除了掩埋他的那天有人奠過一泡尿之外,二三十年來形同虛設,再也沒放過任何祭品,甚至連尿也不曾奠過。只有發綠的苔跡和發紅的石銹,偶爾也有發白的雀鳥的屎跡。

(發表於2016年第2期《雪蓮》雜誌,有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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