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露凝寒 素衣莫起風塵嘆
文｜談正衡
來源：《節氣的呢喃與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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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在二十四節氣中排列十七，於10月8日或9日交節，太陽到達黃徑195°。
從白露到寒露，正好一個月。
寒露是一個成熟而內斂的節氣，此時已褪盡了夏的喧囂和聒噪。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說：「九月節，露氣寒冷，將凝結也。」
寒露的氣溫，比白露時更低，地面露水更多，觸手冰涼，快要凝結成霜了。
古人特別喜歡用露水來表示秋的深淺。
這一天，看到露水濃重的海灘上突然出現很多土黃色蛤蜊，而此前成群飛往大海、在海面上盤旋的黃雀，都集體迷失不見了，便以為黃雀都變成了蛤蜊，因為它們身上都留有相同的條紋斑。
「雀化為蛤」究竟是古人思稚見拙哩，還是對「歸隱田園」的一種超級隱喻?
在這個時候，連通長江的小河裡會進來許多撈蜆子的小船。
船尾都拖著一張鐵制的勺型蜆網，在有沙的河段里慢慢貼著河底往前抄行，隔一段，起一下網。
有時船會在某一處河灣泊下，下來一兩個打赤膊的人，端個鐵畚箕樣的物件，像淘金沙那樣一畚箕一畚箕地淘漉著只有蠶豆那麼大的河蜆。
他們忽而彎腰，忽而挺身，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辛苦勞作，一兜兜的蜆子倒入船艙，再裝進半人高的竹簍中。
當地人都認為這些下江佬是為了得到蜆殼運回去做鈕扣，沒有誰相信這麼多的蜆子肉會賣得出去。
哪裡不長蜆，為了吃點蜆肉，至於如此一番折騰么？
稻田在抽溝排水，紫雲英細細小小的黃綠色腰子狀種子，被均勻地撒到即將收割的稻棵腳下。
它們新生的小苗看上去那麼柔弱，卻特別皮實，再怎樣踩踏、輾軋，也影響不了明年開春後長成紅到天邊的壯觀花海。
走在樹下和林子里，再也聽不到蟬聲了，落葉如蝶，間或能看到螞蟻在啃拖甲蟲的屍體。
「七月棗，八月梨，九月柿子紅了皮。」風在這個時候最宜人，風裡滿是黃豆的味道，紅辣椒的味道，鮮花生的味道，還有河灘地里一壟壟山芋的味道。
籬邊牆角的雞冠花，頂著通紅的穗狀花序，肉乎乎的，扁平而厚軟，像盛裝的鳥冠，又像倒呈的掃帚。
這是一年中極好的時光，神清氣爽，精力充沛，是該額外加緊做點什麼。
九九重陽節也在這前後，不冷不熱的天，十分適合戶外活動。重陽的習俗也成了寒露節氣的習俗，比如賞菊、喝菊花酒等。陽光煦煦，花兒盈盈……
秋天的花草，總是能寄託一些抒之不盡的情懷。
九九登高，還要吃花糕，「高」與「糕」諧音，寓意「步步高升」。
問題是登高望遠了，不由地要想念親人。
在這一天里，有一個叫王維的十七歲少年，一不小心就將思鄉懷親之情吟成了千古名句：「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遠遠想到兄弟們身佩茱萸登上高處，他們會因為少我一人而起悵惘之嘆嗎?
古時有文化人多不願呆在家，總是在路上，濕衣愁雨，小酒兩杯蒼茫，留下了太多跑路的詩詞文章。
一枕山水半枕黃粱，除了為功名外，還有就是遊學交友侃大山。人在他鄉，就算回一趟家，菊花酒喝過，還是要上路的。
「醉後著鞭去，梅山道路長。
」長長的梅山道路旁，隔著紅塵的距離，有位老婆婆坐在門前小凳上，抓一把扁豆在手，一掐一拉，撕去弓弦和弓背處兩根筋絡，折成幾截丟入笸籮里。
一隻麻栗色貓卧在腳下，還有幾隻雞在開滿扁豆花的籬笆下鑽來鑽去，撓著落葉覓食。為什麼扁豆總是和籬笆和鄉愁結緣深深？
在江南，等候他們最多的，將是走不盡的石拱橋，有山區厚墩和平地薄墩的，有單拱和多拱的，有帶分水尖的和不帶分水尖的……
不一而足，一律生滿綠苔，翠蘿披拂。
「遠憶天邊弟，曾從此路行。」
這樣的橋，你加蓋過腳印，他加蓋過腳印，古人加蓋過，後人仍將加蓋，一路蓋去，纏繞青山峽谷。
野菊花遍地開放，早晨的河水泛著些許蒼涼。
秋天裡在外行走，碰到最多的就是菊科的花兒，它們幾乎是熱熱鬧鬧地陪伴一路，菊花腦、黃鵪菜、百日草、絨毛草，還有雛菊，植株高高矮矮，有的熱烈昂揚，有的溫柔乖巧……
一大片聚族而居的野芹，綠莖頂梢皆擎一枝傘狀花，白花花一片，看起來很有點寒門名士根基，卻又近乎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要是移步過去湊近細看，會聞到一股微酸的類似話梅糖的味道，吸引許多蜜蜂和黑衣的豆娘飛來飛去。
有時走在山道上，沿途也有它們的蹤跡，只不過稀稀疏疏，是少許落單的野芹在齊腰深的草叢裡努力舉著傘花，那種清明、清透的白，襯托著荒野異常岑寂……
山一程，水一程，要是走到一處開滿簇簇紅蓼花的渡口，夕陽映著飄絮的蘆花，羈旅鄉愁，不會被拉得韌長韌長？
而在另一些平緩的道上，或許會碰上趕鴨人。
浩浩蕩蕩的鴨群，嘎嘎叫著，在兩三個趕鴨人長長鴨竿的驅使下，邁著搖搖晃晃的步子，逢水過水，遇地過地，在秋後收割過的原野上，撿些剩禾，呷些溝塘淺水裡螺蝦，一路啄食而行。
那頂端綁一把破芭蕉扇的長竹竿，彷彿具有神奇的魔力，往東一指，散開鴨群，朝西一揮，收縮陣形……時而，嘬口一聲呼喚，無論因貪食而落伍者，還是自由散漫不願受約束者，皆聽話地擠入行進隊列。
走到哪裡黑便在哪裡歇，有時在水塘邊，有時就在一片花香正濃的桂花林里。把鴨群安頓下來，趕鴨人在近旁挖個小小灶洞，放上小鍋，揀些柴草，生火做飯……
過後，就在地頭抱點稻草鋪身下，和衣而眠。
露冷夜寒，無衣可添，還要半睜眼留神鴨群。東山尖，月亮像一張餅，上面撒著芝麻……
這樣晝行夜宿走上十天半月，來到南京城郊，早已有收鴨人在等候了，過完數交到人家手中，就算完成使命。
這些鴨子最後歸宿，都做成著名的金陵鹽水鴨。鹽水鴨皮白肉嫩，肥而不膩，香美透鮮。
跑過路練過腳力的鴨鹵出來，肉質結實微紅，色味尤佳。
正宗吃口，一定得講究那股子鮮味和略帶彈口的咬勁。
哪怕啃著鴨脖骨頭縫裡的肉，也是一絲絲很容易進嘴，連肉帶汁水吮咂得透鮮。
說是神仙口福也好，出神入化灶鹵玄機也好，最出彩的，除了鴨肉肥美之外，還有桂花縷縷芳香……
所以在南京、蕪湖兩地，鹽水鴨又稱桂花鴨。
黃葉飄飄，金風送爽。
鹽水鴨常年有，而桂花鴨只在此際。
不過，若論饕餮朵頤，不知這金陵的桂花鴨可攀比得上吳江的蒓羹鱸膾?
放縱不拘的晉人張季鷹，在那個遙遠深秋里，忽然思念起家鄉的鱸魚膾，隨口便吟道：「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
這個真正的吃貨，到底還是熬不住，也不怕聲譽陷入危機，腳底一抹油，呔，官不做了，回鄉吃鱸魚解饞去！
秋風落葉，最易勾起口腹之思呵。
作者
@談正衡，江南蕪湖人，地域文化和民間文化研究者。下過放，行過船，捕過魚，業過醫，教過書，做過文化館創作輔導員和縣委機關幹部，上世紀九0年代初入職某都市晚報擔任專副刊業務總監二十餘年。著有中篇小說集《白狐》、散文集《長河流月》《靜夜涼風》《熱寫冷識集》、詩集《五月之岸》、傳記《民國才女》（與人合作），近年出版暢銷書《梅酒香螺嘬嘬菜》《說戲講茶唱門歌》《清粥草頭咂咂魚》，另有《二十八城記》《故鄉失落的鳥》《故鄉花事》《童謠思故鄉》及《舌尖上的江南》，皆歸屬「江南記憶」之系列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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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小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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