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學東漸下 不為人知的機易山慘案，人進我退中 萬曆王朝的興亡轉折
公元1602年，此時在位的中國皇帝是明朝的萬曆皇帝神宗朱翊鈞，這一年對於當時的大多數人來說不過是平平淡淡的一年，對於我們今人來說似乎也沒有什麼值得大書特書之事。然而恰恰就是這一年，發生了鮮為人知卻影響深遠的一件大事——西班牙人和菲律賓土著屠殺華人的機易山慘案。
要解釋清楚這件事，先讓我們從萬曆皇帝朱翊鈞本人談起。
幾百年來，這位二十多年不上朝的懶惰皇帝一向以雒於仁所指出的「酒色財氣」為人所詬病（雒於仁《酒色財氣四箴疏》：「皇上之恙，病在酒色財氣也。夫縱酒則潰胃，好色則耗精，貪財則亂神，尚氣則損肝」），以至於《明史》在萬曆皇帝本紀的結尾做出了「明之亡，實亡於神宗」這一蓋棺論定的評價。
然而，熟悉明朝歷史的大多拜讀過歷史大家黃仁宇先生所著的《萬曆十五年》，張居正的新政、申時行的斡旋，萬曆帝的怠惰、鄭貴妃的貪慾，海瑞的謝世、戚繼光的隕落，李贄的矛盾、達觀的「異端」（此為樂瞻先生所加，雖達觀圓寂於萬曆十五年之後十餘年的1603年，但他的死象徵著明末黨爭的序幕開始拉開）都發生在這平平無奇的萬曆十五年前後。而在世界歷史上，萬曆十五年即1587年，是西歐歷史上西班牙艦隊全部出動征英的前一年。這些事件，表面看來雖似末端小節，但實質上卻是以前發生大事的癥結，也是將在以後掀起波瀾的機緣，其間關係因果，恰為歷史的重點。正如黃仁宇先生在書的末尾所說：「當一個人口眾多的國家，各人行動全憑儒家簡單粗淺而又無法固定的原則所限制，而法律又缺乏創造性，則其社會發展的程度，必然受到限制。即便是宗旨善良，也不能補助技術之不及。」
可是恰恰就是在這位皇帝執政的四十八年期間，中國的社會卻逐漸發生了各式各樣的顛覆性變革。例如，在這一時期，中國開始出現資本主義萌芽，商業和手工業日漸繁榮，政治上，張居正主導的萬曆新政把一個日薄西山的垂死帝國從死亡線上又拉了回來，在民間，市井的力量開始興起，優秀的詩歌小說不斷問世，讀書人的社會責任感高度提升，王陽明、何心隱的陽明心學，顧憲成、高攀龍的東林書院，馮夢龍和凌濛初的「三言二拍」，王世貞、李贄的道德學問，樂新爐、汪文言為代表的山人群體，逐漸成為引導社會輿論的主流，而影響更為深遠的便是發生在萬曆王朝中期的所謂「萬曆三大征」，即先後在明王朝西北、西南邊疆和朝鮮展開的三次大規模軍事行動，分別為李如松（遼東總兵李成梁長子）平定蒙古人哱拜叛變的寧夏之役，李如松、麻貴抗擊日本豐臣秀吉政權入侵的朝鮮之役，以及李化龍平定苗疆土司楊應龍叛變的播州之役。這三場大戰鞏固了漢家疆土，維護了明朝在東亞的主導地位，但軍費消耗甚巨，對晚明的財政造成重大負擔，尤其是曾經是明朝建州衛將軍的努爾哈赤正是利用這個時機擴展了自己的勢力，為明王朝日後的滅亡埋下了種子。而我們今天的主題——機易山慘案，便發生在這個「萬曆三大征」的時代背景之下。
由於三大征，在明朝處於財政嚴重不足的情況下，為了增加財政收入，萬曆皇帝朱翊鈞決定允許平民開礦，通過徵收礦稅來緩解財政危機於是，在全國各地出現了數不清的萬曆皇帝派來的礦監稅使，中原大地遭受這些礦監稅使荼毒殘害，老百姓苦不堪言。在工商業階層的抵制及代表工商業利益的官僚們的反對下，同時也由於執行方面的問題，這一措施最終收效甚微，反而加劇了社會危機。而與此同時，西班牙殖民者通過大帆船貿易，從美洲運來了大量的黃金白銀，他們以呂宋島的馬尼拉作為中轉站，與中國進行商業貿易，以白銀換取中國的絲綢、茶葉、瓷器、棉布等產品。中國人的船隻在海外與西班牙人貿易，一般都是駛往馬尼拉，在那裡進行交易，明朝人並不知道西班牙人的白銀從何而來，在這樣的背景下，明朝猜測呂宋島可能有銀山金豆可采。
在這裡先要做一個簡單的說明，明朝時期的呂宋有大呂宋和小呂宋之稱：在1571年至1898年長達三百多年的時間中，呂宋島一直為西班牙所侵佔，故《海錄》常譯作小呂宋；而大呂宋主要是用來稱呼西班牙統治的整個菲律賓。本文即將要解釋的機易山慘案就發生在呂宋島，即小呂宋。
萬曆三十年，有一個自稱「善望氣」叫做張嶷的人奏稱：呂宋機易山產金銀，每年可採金十萬兩，銀三十萬兩。於是，1602年，心花怒放的萬曆皇帝決定派遣官員跟隨張嶷來呂宋島進行調查，試圖在此開闢新的財源，以滿足萬曆皇帝個人對財富的渴望，並解決明朝政府的財政危機。這一行為引起了西班牙人的恐懼，他們擔心這是明朝企圖征服呂宋島、將他們趕出菲律賓的前兆，一旦明朝得逞，他們將徹底失去呂宋，以及依靠呂宋這一基地帶來的全部貿易利潤所得。在這樣的情勢下，就發生了西班牙人及呂宋土著通過詭計先高價收購當地華人的武器然後對華人展開大規模屠殺的駭人事件。
具體的情形是這樣的：
那個叫張嶷的被送到了福建，福建當地另派了一個海澄縣丞帶著他們出洋，他們到了呂宋島之後，呂宋的酋長就顯得很不高興，他們雖然用最高的儀式派僧人沿路撒花表示歡迎，但與此同時也排遣軍隊駐守，以防有變。在當天晚上，呂宋酋長設置宴會，接待張嶷一行。酋長首先發問：聽說你們是來採礦的？還沒等那個縣丞來得及反應，酋長馬上就義正言辭地說：山各有主，我們的礦即使有金銀，難道你來就可以來開採嗎?縣丞一聽，更加不能說什麼了。還沒等他回答，酋長又問：你們說我邦的樹有金豆，請問那是什麼樹？其實，這個縣丞本來是不想來的，於是他便盯著張嶷，張嶷見狀，張口就來：樹不重要，我們管的是有金有銀就行了。在呂宋土著看來，張嶷的說辭明顯是強詞奪理，酋長氣急敗壞，下了逐客令，把他們趕出了呂宋島。呂宋酋長擔心明朝還派人來，就嚴加防備，並和西班牙人聯手收繳了呂宋華人的武器，這還不夠，他們覺得還應該嚴厲制裁，於是他們調集軍隊，把當時在呂宋島經商的兩萬五千華人全部殺害。完事之後，他們竟然信誓旦旦地派人送信到福建巡撫衙門，說：張嶷一行想要叛亂，我們把他們全殺了，然後叫福建巡撫衙門派人來認領財產和屍體。
這一次屠殺的消息傳到中國，我們的萬曆皇帝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帝曰：「嶷等欺誑朝廷，生釁海外，致二萬商民盡膏鋒刃，損威辱國，死有餘辜，即梟首傳示海上。呂宋酋擅殺商民，撫按官議罪以聞。」從表面上看，既懲罰了導致事態惡化的責任人，同時也開始準備對西班牙人興師問罪。但實際上，明眼人都知道，萬曆皇帝這樣的表態不過是擺一擺姿態，因為此時，中國剛剛結束與日本關白豐臣秀吉在朝鮮的戰爭，且日本國的先鋒主將從五位下攝津守小西行長當時並未撤出朝鮮，在大明朝廷內部又由於鄭貴妃意圖立自己的兒子朱常洵為皇太子、廢掉當時的皇長子朱常洛，引發了長達數十年的國本之爭，實在是無心也無力真正地執行這一命令。最終，明朝政府官員只能以發文的方式責問西班牙人，僅此而已。
正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大明與西班牙彼此之間強弱易勢，西班牙眼見明朝政府軟弱，更加肆無忌憚，在此後百餘年間，西班牙殖民者當局大規模殘殺華僑的事件續有四次。
從法理上講，小呂宋乃中國大明的朝貢國，理論上也是屬於大明的藩屬之疆。張嶷等人即便聽信傳言，跑到呂宋開山挖金，也是在中國的宗主國權利範圍之內的事情，輪不著遠洋萬里的西班牙人說三道四、頤指氣使。即便張嶷在大明朝廷大言炎炎、蠱惑聖聰，也輪不著呂宋酋長或者西班牙人來處罰他，即便處罰，也應該在處罰之前上呈大明朝廷，待萬曆皇帝親手硃批，待皇帝應允之後再行黜陟。
天朝自有法度，呂宋西班牙之僭越屠殺，從客觀上講，導致堂堂大明王朝顏面掃地，這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極其丟人的事情，更何況，西班牙人佔領呂宋本來就是非法的，他們原本就心虛，所以才會疑懼、害怕。但是當二萬四千多名華人被屠殺以後，萬曆帝首先想到的卻是懲治蠱惑了自己的張嶷，而不是對呂宋的僭越之舉作出應有的回應，大有與呂宋西班牙媾和之意，即便稱不得是媾和，至少也是在試圖安定呂宋和西班牙，讓他們就此打住。堂堂天朝，在事關領土問題以及如何走出去的問題上，卻表現得如此軟弱，以至於人們難以想像這位神宗皇帝是否是曾經創造過鄭和下西洋輝煌壯舉的明成祖朱棣的子孫？
每每讀到《明史》的這一段，我的內心總是充滿著無盡的唏噓，原文最後的說法是「竟不能討也！」人家已經打過來了，挑釁的公文都送給中國了，我們竟然不能回應，這著實不能不令人扼腕嘆息。
就這樣，當時的中國在世界範圍內的霸權競爭中敗給了西班牙，退出了大國之間爭鋒博弈的歷史舞台。當然，有一點我們必須承認：當時中國的內部事情確實太多，除了三大征，除了國本之爭，還有建州和蒙古之患，還有全國各地因為礦監稅使搜刮盤剝激起的民變……但同時，也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那就是我們的姿態、底線、氣魄都出了問題。然而，在這位萬曆皇帝心中，他根本都來不及考慮這些問題，畢竟他要處理的事太多，根本不想在這方面再多花經歷、多花心思，在他眼裡，華人的生命不怎麼重要，國家的氣度和尊嚴也並不是非常重要，自己「損威辱國」、顏面盡失才是最重要的，因此只要菲律賓不再出事，西班牙不再採取進一步的行動，中國內部能夠維持著海晏河清的面貌（至少看上去是這樣），讓群臣高呼一聲天子聖明，他就可以挽回面子，他就可以自欺欺人地將歷史的這一頁翻過去了。
萬曆皇帝沒有想到，儘管他可以粉飾太平，可以將這一頁輕易地翻去，但皇帝畢竟是國家的代言人，日後中國的統治者在一定程度上正是由於沿襲了這樣的一種心態，才會在近代化的浪潮中漸漸落後於世界，並一步一步地走向沉淪。
1602年，中國在打開了接納傳教士利瑪竇這扇窗之後，又關上了借呂宋島之機提高大明國際地位的大門……
歷史事實表明：當時的大明做到了引進來，卻並沒有走出去。機易山慘案的歷史是西學東漸背景下的明朝放棄國際競爭、人進我退的歷史。這件看似微小的小事不僅是萬曆王朝的興亡轉折，也是古老的中國逐漸落後於西方的重大歷史轉折。
覺得精彩的話，歡迎分享到朋友圈
TAG:欒氏春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