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犯暈…《黃鼠狼》1.13
1.13追悼會
我本來就不是人。我怎麼敢忘了自己的身份,一隻黃鼬而已,人們口中的黃鼠狼,黃大仙兒而已,長發口中的小黃而已。我還有自己的使命,得去取鐵夾子,找獨眼狼報仇啊。
剛剛潛伏到長發家的木香花架下,我就聽見長發和長福、牛娃他們一路小跑,進了村。好不容易等到他們喝罷湯,他們卻三五成群在場院里瘋跑,推鐵環,打陀螺,摔四角,拿小棍和石頭蛋兒掐方。那些都是很無聊的遊戲,反正我不會玩。所以,我樂聞老三呵斥他們:
一群信球娃子!都跟我消停些,毛主席都不在了,一點兒也不懂事兒!
老二也日噘他們:
咋不去學校里,瘋個啥?
幾個娃子七嘴八舌亂淆惑:
校長說,晚上夜自習停了,他心裡難受哩。半下午,孫校長給我們開會都哭了,孟老師、趙老師也哭個不停,還有那個孔老道,哭成淚人哩!
老三說:
扯淡!當初紅衛兵拆他的廟,他也沒哭!
老二說:
那也白瘋了,都回家做作業!
終於,分水嶺燈熄人靜。黑暗裡,也許只有我睜大雙眼。多年來,我就是黑暗的一部分,或者說,我是黑暗中最明亮的部分,至少我的眼睛是亮著的,能看見黑白。我的雙耳也是醒著的,能聽見所有的寂靜和騷動。我身外的活物和那些睡在床上的人們,他們的一舉一動,我都能看到,都能聽到。所以,當我確定自己已經和黑暗融為一體的時候,我鑽出了木香花架,來到長發家的後牆。
鐵夾子還在,旁邊還多出了新掛上去的的鈍鐮、爛鏟。連日陰雨,鐵夾子已經泛出紅紅的鐵鏽。但我相信,它還有足夠的力量,套住獨眼狼的後腿,前腿也中。即使它不被人們及時發現,一頓亂石砸死,能僥倖逃脫,也會變成一個瘸子,讓它無法自由自在地在山野間橫行。
我跳上筆架石,伸出前爪,輕輕摘下,生怕它碰到石頭牆,發出聲響。這可是長發要賣錢的東西,說不定他還指望拿它賣給代銷點,換半斤鹽,兩包火柴哩。對不起了,長發,我要取走一用。誰讓你不幫我找尋小小黃。
我叼住鐵夾子,帶到了老牛坡石牛跟前,摔來摔去,摔得噹啷亂響,卻發現了問題,我既不能把鐵夾子打開,也不知道在哪裡安放才合適。我走遍了老牛坡,甚至還穿過劍溝,來到我從未涉足過的老鷹娃山下,也沒有想到解決問題的辦法。算了,把它扔了算了。我心裡清楚,以我小黃的智力和體力,是無法完成這偉大而光榮的任務的。
獨眼狼,你就囂張吧!
從劍溝往回走,我越走越生氣,也越沒脾氣,也懶得再把鐵夾子叼回長發家,嘴一松,把鐵夾子丟到了老牛坡和劍溝之間的峽谷里。那鐵夾子好像長腿了似的,半路被山石一磕,咣里咣當,直跌到兩塊大石頭包夾的草叢裡。
我拍拍前爪,好似放下千斤巨石,格外輕鬆,仰天長嘯:
嗚——嗚……
猶如狼嚎。
那些在羊圈裡打盹的山羊,在牛圈裡反芻的黃牛也會感到害怕吧?那些躲在雞籠里的公雞母雞也都應該能聽到,並希望它們的雞籠是牢固的,安全的。我一直叫著,走上幾十步就叫兩聲,一直叫到老牛坡。
那天夜裡,分水嶺、泰山廟、劍溝一帶的公雞們第一遍打鳴,明顯比平時晚了半個時辰。等著它們的主人修理它們吧,與我何干?鑽洞睡覺吧,跑了大半夜,也真困了。
我也是賤脾氣,睡醒起來,還想著鐵夾子,想著獨眼狼,主要是想念我的小小黃。我在夢裡又看見小小黃了,和她又親熱了一番。醒來後,兩腿之間濕漉漉的一片。一連幾天都這樣。要是一直活在夢裡多好啊。所以醒來的我,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渾身沒勁,除了繼續禍害分水嶺的雞,我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好像沒有了小小黃,我就沒有了好好活下去的動力。
分水嶺的人又開始噘我了,我的耳根持續發燒。連長發也開始噘我,說我偷走了他的鐵夾子。老三還不信,為這還搧了他一巴掌,說他拿去偷偷賣了,換糖果吃了。長發就硬著脖子犟嘴,堅持說是我偷的。老三又掄圓了胳膊,搧了過去:
你吃竹竿屙笊籬,你編,給我編!你去把黃鼠狼叫來,叫它當場給我偷下試試!
長福、牛娃,甚至連秋生也笑話長發,都說他該打。
這樣的事兒很快就過去了,人們遺忘的東西往往比他們記住的多。但他們唯一記住的,是要加強防範,不願意我偷光他們的小銀行,都進一步加固了雞籠。秋生的媽媽懂不清一到天黑,就吆喝她家的雞,往屋裡攆,乾脆把雞關進屋子裡。我不得不擴大獵食範圍,劍溝、八里溝、泰山廟,我都去騷擾過,有一次還去長發二舅家逮了一隻大公雞。只是差點被三舅看到,他還是老樣子,夜裡隨時都光著膀子跑出門,到山上轉悠。
我只好更多地往劍溝跑,那裡的人家似乎還不大注意防範我。那天黃昏,我到劍溝老馮家逮了一隻老母雞,興沖沖地折返老牛坡,竟然走到我扔鐵夾子的地方。我探出身子往下看,鐵夾子還躺在草叢裡,只是被附近柿樹的落葉遮擋得更嚴實了。後來,我的生活就多了一項內容,有空就去看那鐵夾子。看了幾次,也失去了興趣,就不再搭理它了。有一天心血來潮,我再去看時,不知道誰發現了鐵夾子,還把它打開,支在那裡。這下好了,有人幫我打開了,放好了,我就盼著獨眼狼早點路過這裡,落入圈套。我就又有了念想,幾乎天天去看。但奇怪的很,獨眼狼也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它總不會一直貓在老鷹娃山裡不挪窩吧?
直到那天,學校的鐘聲不分個兒地響,大喇叭喊了又喊,周圍幾個村的人,還有水利勞動大學的學生們,都到泰山廟集合,給毛主席開追悼大會,我的鐵夾子才排上了用場。
我不知道那天是哪一天。後來長發說,是一九七六年九月十八號。眼見人們都往泰山廟去,我知道又有大事兒了。我因為好久沒去過學校了,更忘了去大柏樹上的喜鵲窩裡,去看看有無小小黃的蹤跡,就等著人流進了校園,也下了老牛坡,穿過被炸得一塌糊塗,秋生家也沒再維修的養神地,從包穀地里匍匐前往。趁人們不注意,我攀上了大柏樹,喜鵲窩裡除了了魚骨和已經板結的嘔吐物,什麼也沒有。我蹲伏在樹梢上,把校園裡外盡收眼底,校園裡人山人海,卻鴉雀無聲。日頭剛剛西斜,大喇叭里傳出了悲愴的哀樂。老韓成了主持人,喊人們站好,排成隊。我看見孫校長、孔老道、孟老師、趙老師,長發和他的同學們都在隊伍里,神情肅穆。老韓啞著嗓子喊:
全體都有,默哀三分鐘!
老韓又說:
鳴炮!
從教室里,從角落裡跑出來十幾個人,就老三我認識,每人手裡都掂了一掛長長的鞭炮,拿煙頭點了,噼噼啪啪,響了半天,快把我的耳朵都震聾了。一時間,校園內火星四射,煙霧蒸騰,滿地火紅的炮紙。有的人膽小,和我一樣捂住了耳朵。
然後是三鞠躬,然後就有人踩著厚厚的炮紙上去說話,說著哭著。忽然,人群里起了騷動,就聽老韓厲聲高喊:
把這個反革命給我抓起來!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見從人群里衝出來兩個膀大腰圓的年輕人,上去就把孔老道按在地上。孔老道大叫:
我啥也沒說,我犯啥錯了?
老韓不搭理他,只是一連聲喊:
孫校長,孫校長,快拿繩子來!
孫校長一攤手:
沒麻繩,沒備繩子!
老韓扭臉看見老槐樹:
笨死了,那樹上不是有根繩子?!
孫校長說:
那是敲鐘繩!
啥繩子不能拴人?快點!
孫校長還沒走到老槐樹跟前,我看見長發躥出人群,跑去拽敲鐘繩,個低,力氣小,乾急拽不下來。老韓噘開了:
信球娃子!跑的怪快,腦袋瓜是磚頭瓦塊砌的,又叫石灰、水泥灌過縫哩!去搬你們的板凳啊!
長發臉一紅,愣在那兒。還是老三機靈,跑進教室,搬了倆板凳,摞了,上去把繩子解了下來。
眾人這才把孔老道綁了個結實,老韓一看,不願意:
咋綁的?給我綁個老頭看瓜!
一個胖乎乎的小女娃子從人堆里擠出來,喊老韓:
大大,啥是老頭看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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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阿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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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鼠狼語,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如有雷同,實為巧合——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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